北地无秋,南地秋日却是漫长。
先是一切都慢下来,日光慢下来,风慢下来,花枝的生长与萎落都慢下来。而后天就开始转凉,渔歌与桂花的香气里,荷叶枯残下去,黛色的山脉连绵起伏之外的远天,无论晨昏,常常是鸦青色,像小女儿簪花的鬓边,也像生满沉疴的锈刀。
再然后就落雨,一场一场的秋雨落下来,落得渔歌散尽,桂花簌簌坠下,落得远天昏暗,山水天地都在雨声潺潺里渲成一副泼墨山水画,笔锋辗转处墨色淡得看不清黑白,落得地上开始堆积起厚厚的枯叶黄花,离愁别绪一般扫也扫不尽,至此便算完。
从临遥城开始,南地陷入冬雪时节。
到了这时候,临遥城里的大老爷们儿就喜欢去茶馆里听说书。
初冬常是萧瑟岑寂的日子,长街上行人萧疏,但唯独茶馆里却能独得一份热闹气。听客挤在里头,三尺案台,一方醒木,说书人口若悬河,底下人屏气噤声地听着,等一场书说完,桌上茶虽然已经凉了,但是暖香熏着,一样能将人背上烘出汗来。
到了这时节,兰仁谱也喜欢往茶馆里去。
他虽好为文章,但却是不大喜欢读书的,时下文人好行山水的风气他也看不上,只觉得若是出去游山玩水,那到时候心思全在山水上,又该如何下笔作文?
但是不出门也不行,为文章者,需得思路开阔,下笔方能不拘于眼前,而有大天地。再加上他从小就喜欢听那些离奇曲折的江湖故事亦或者鬼怪志异,渐渐地便也就培养出来了去茶馆听书这么个爱好。
苏氏虽然总说他身子弱,雨雪寒天不该出门,但他真的要去,苏氏大多时候也不会拦他。
这天他按照以往惯例去北斗街上的翠微茶楼听书,没成想说书先生却没有来,堂倌儿说今日说书先生因病告假,所以特意请了一位琴娘,又因为茶楼掌柜念在诸位白跑一趟,心下愧疚,是以今日茶楼客人的茶水点心都免费供应。
兰仁谱这才留了下来。他不是个喜欢听琴的人,但是今日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因为心冲冲来一遭,不愿意扫兴归去,又或许是因为外面实在是天寒地冻,来去麻烦,总之他便坐了下来。
不多时,台上便有琴声响起。
云濯听了一会儿,对秋杏道:“这琴音不好。”
秋杏笑了笑:“平日里也不见您习琴。”
一个外行人,怎么听得出来琴音好不好?
“我只是不喜欢,但是好坏我还是能听得出来的。”云濯说完,又想起绿绮。
她已经听过这世上最好听的琴音。
她说完,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向秋杏做了个“嘘”的手势,随后便开始专心盯着兰仁谱。
她坐在三楼,兰仁谱在二楼,恰在她对面。从她的角度,可以将整座翠微茶楼收入眼中。
弹琴的姑娘身着绿衣,鬓簪黄花,怀抱着琴站起身,向台下遥遥一鞠躬,而后便要起身离开。
变故却在这时发生。
一个身材豪横的妇人带着两个瘦弱的男子大摇大摆地闯进来,直直走到琴女面前,而后盯着她看了小半晌,才朝左右点了点头:“就是她了!”
琴女望着她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轻言细语道:“我并不认识你们,你们可是认错了人?我还赶着要回去给姐姐煎药,还请三位让让。”
这三人却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两个男子对视一眼,径直走上前,竟是将琴女按住,妇人冷笑一声,抬手便是一巴掌甩过去:“你不认识我,我却知道你许久了!瞧着也是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怎么尽做些为人不齿的勾当?怎么,别人的男人就这么好用,愣是将你这小蹄子哄得五迷三道,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还给姐姐煎药?你姐姐要是知道你在外面做了什么,恐怕早就被你气死!若真是孝顺,就给我好好安分地待着,否则今天只是一巴掌,明天可就说不定了!”
琴女猝不及防被她扇了一耳光,怀中的琴倏然落了下去,鬓发也都散乱开来,她捂着脸颊,眼眶通红地看向眼前人:“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明白。”
那妇人环看四周,唇边升起轻蔑的一抹笑意。
“原以为有些事你我之间心知肚明便也够了,这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想卖你个好,可你既然敢做不敢当,便也休怪我不留情面!”
她似是也气到不行,一双眼怒沉沉盯着面前的姑娘,看起来真像恨不得上前将她的脸抓花一般。
琴女却始终满头雾水,委屈质问:“不曾做过的事为什么要忍?你这人未免也忒不讲道理!”
两方一强一弱,阵势明显。再看那妇人粗鄙不堪,琴女却姿容清丽,茶楼里的看客们都是些心明眼亮的主,如今自然看得出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无非是两女争一男的俗套戏码。他们自然也没有什么想要上前帮忙劝说的念头,到底是旁人的家事,在一旁看看热闹就行了,真要上前帮忙,到时候惹了一身腥臊可怎么办?毕竟那琴女看起来,着实不是盏省油的灯。
“我且问你,紫薇街上孙秀才你可识得?”妇人叉着腰狠狠问道。
琴女抹了把眼泪:“孙秀才满腹经纶,又最是心善,我自然是识得。听闻孙秀才早年在父亲逼迫下娶了个屠户的女儿,难不成便是你?可我与孙秀才之间清清白白,好端端你却为何来发难于我?”
“我早说过,是你这小贱蹄子太不安分,小小年纪便学着勾引男人,我与夫君成婚三年,我说往东夫君从来不敢往西,可近日来却被我发现夫君偷拿了家里的银子,就是来送给这个小贱蹄子!诸位且为我评评理,我来教训她有错么!”
“真是有意思,自己的男人没管好,反而来怪外人,你这妇人的一颗心莫非是歪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