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想着第二天要早早去章鹿学宫，云濯最后也没怎么和红袖讨论她与大哥谁画的更好这事，只让她们快快收拾了东西出去。
翌日天刚蒙蒙亮时，红袖就在外面敲门了。
云濯在床上翻了个身，最后还是不堪其扰地睁了眼，呆呆望着帐顶出了会儿神，方道：“进来吧。”
红袖对云濯今天要去章鹿学宫这事很是慎重。她是家生子，娘在夫人的院子里伺候，在府中是很得脸的嬷嬷，所以她从小比旁的小丫鬟也知道得格外多些，如今自然明白自家姑娘能去章鹿学宫进学意味着什么：姑娘虽是庶出记作了嫡出，可到底在外面身份还是低了些，但现在有了学宫这一层身份加持，便又不一样了，走到哪儿都是要被人高看一眼的，甚至以后说亲，也会更顺畅些。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是姑娘身边的人，自然盼着她好。只有主子好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身份才能跟着水涨船高。
待服侍着云濯净了面，红袖才去为她取衣裳，到了箱笼前，又问：“姑娘今日是素净些还是明艳些好？”
云濯不假思索道：“母亲前几日不是命人给我做了件蓝底绣缠枝迎春花的褙子，并明黄湘裙？就那一套吧。”
红袖听了，也觉得合适，欢天喜地地应下了。而后便伺候着云濯更衣，梳妆。云濯生得雪肤花貌，是以红袖只为她用螺子黛画了眉，这就完了。
接着才是吃饭，然后再去温氏的院子里请安——虽说温氏昨日里已经说了不必来，然而做女儿的却不能没有规矩，云濯还是要携红袖去正院里走一遭，方能显出诚意。
请过安后，天已经大亮了，门房知道今日是公子姑娘进学的大日子，早早便备好了马车候在门外。
云桓这时候方才下朝，他与一众同僚从金銮殿出来，抬眼看见日光从云层中投射到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上，十分晃眼的模样。
他收了眼，见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人，朱红的朝服，仙鹤纹的补子，容色矜冷，不是谢玠又是谁？他拱了拱手，唤他：“谢大人。”
谢玠“嗯”了一声，道：“我有一事不明，意欲请教云大人，不知云大人今日是否得空？”
首辅垂询，没空也要说有空。云桓点了点头，却又想起府上的小女儿来。
旁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章鹿学宫的考卷，最后都要送到谢玠手上，由谢玠过目了名单，方能打发人去各府报信。换言之，云濯那张大逆不道的答卷，是谢玠遣人送过来的，然而本该在祭酒那里便被刷下去的云濯，今日能够去章鹿学宫报到，亦是多亏了这人。
他又想到去岁冬天，裴宴手下的谋士来为他提了与云濯的亲事，而后不过几个月光景，朝中几位大臣便联名上书请皇上为几位王爷擢选正妃。皇上素来疑心重，而今老了尤胜从前，这事若是他主动有意也便罢了，可偏偏是几位与端王过从甚密的几位大臣，这教他如何能不多想？经此一遭，无论云濯的身份如何，单凭她是暮归柳的学生，这一点便绝了她成为端王妃的可能。
这件事里真的没有谢玠的手笔吗？云桓不敢想。他当然知道谢玠此人厉害，若不厉害怎么能年纪轻轻便坐上内阁首辅的位置。可能于背后操纵王爷的婚事，这样的厉害，未免也太教人心悸。
云桓心里装着事，打不起精神同谢玠寒暄，幸好谢玠也不是话多的人，是以两人虽然没有说话，但看起来竟也还算融洽。
出了宫门，谢玠便请云桓同乘一辆马车，去了朱雀大街上的一间茶楼。
谢玠在朝堂上，以手段暴戾，心思诡谲闻名，清流派的官员向来怵他，又恨他至极。云桓算是中立，逢着谢党与清流派吵架，只要不涉及到自身利益，他向来是站在一旁看热闹的。
谢玠带他去的是烂石楼，两人坐在雅间里，窗下支着张小桌，从窗边往下望，可以望见朱雀大街上的如织人流与车水马龙，到了晚间，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又另有一番风味。
云桓有些局促，抿了口茶，问道：“不知谢大人有何指教？”
谢玠看着他，道：“陆羽在《茶经》里写茶树生长的地方，‘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故而这间茶楼取了个‘烂石’的名字。”
“是，谢大人博学。”云桓道。
谢玠忽而笑了起来。
他整个人身上的气质，以及他呈现出来的那种给人的感觉，都是清清淡淡的，在很多时候，这种清淡甚至会显得有些温和。但是放眼京都，试问谁敢因为这点温和轻视他呢？没有一人敢。因为他们都知道，他的温和是源自于他对自己的笃定。强大的人，往往是不愿意失了身份去同谁计较的，他们若有什么烦心事，动动手指，便有一堆人愿意上前代劳，久而久之，他们便在这权势富贵中温养出了这样的温和笃定。谢玠也不例外。
是以如今谢玠笑起来，云桓也并未觉得有丝毫放松，反而更警戒了些。
他与谢玠打过几回交道，如今与谢玠待在一处，警戒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可惜这茶楼虽得了这样的名字，也生不出好茶来。好茶都在临遥，云大人觉得呢？”
云桓：……
他没什么想觉得的。
“我觉得谢大人说得十分对。”
谢玠渐敛了笑意，矜冷的眉目在这时候居然显得凌厉起来，他问道：“我听说云大人与如今的临遥刺史有旧，不知是也不是？”
云桓额上忽然有冷汗渗出。临遥刺史他是知道的，姓茅，单名一个介字。他与他是同榜的进士，若说有旧，其实也仅是一桩事，且已经过去许多年了，这些年来，他与茅介不曾有过书信往来，就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他想不通，谢玠是如何知道他们认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