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洞中待到夜半,果然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厮杀声音。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呢,打杀之声在山中回响,嚎叫之声如同兽鸣,举起的火把点亮了夜空,还有徐徐升起的黑烟,将林中清气沾染,慢慢流出的鲜血,在小雨过后,于坑坑洼洼的土地里,连同雨水,汇成溪流。
我是在清晨的那场小雨停后,才钻出小洞,小心翼翼地来到山脚。
这一战,朝廷大获全胜,斧崖山盗匪全被残忍剿灭。尸首横陈,偶有几个官兵在巡逻清点。
我提着脏兮兮的裙摆,神情恍惚地在破败的山寨里乱闯,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所谓的白骨露野的战争。
是红莲先寻到了我。
这姑娘见到我,就扑上来,哭得不成样子,引得路过的官兵笑话,我拍拍她的肩膀,她才停止哭泣,带我出山去找祖母。
在离开之前,我又在寨里寻了一会,没有见到阿晔。我甚至向几名官兵打听了一番,他们皆说并不识得此人,军营里似乎也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那么就是了,他的名字肯定是瞎掰的。
还说什么“颜如薨华晔有晖”,切,我不满地撇了撇嘴角。
宋府的财产与马车没有损失一分,都已在大路上停好了。官兵们将人解救出来后,便直接放行了。
祖母见到我,牵着我的手又笑又哭,将我揽在怀里,问我被抓去后,发生了什么,我昨夜一夜未睡,此时此刻心力交瘁,什么话也不想说,竟在祖母怀中沉沉睡去。
马车继续前行,我醒来时,才发觉天色已黑,前面的传话来,说是在安平县暂歇一晚。
红莲扶我下了马车,在酒楼里吃晚膳,当我瞪大眼睛瞧见宋珏落座时,松了口气,还好他没有被阿晔杀死。
杀人没那么容易,我不怪阿晔。甚至还有一丝轻松,若是宋珏真的被杀或者下落不明,那我岂不是也害了他?阿爹知道了会生气的。
饭后,祖母又把我叫去,细细盘问了一番,我只说被单独关押在一间房中而已,并未提起阿晔,就这么忽悠过去了。
进京之路充满坎坷,好在这剩下的半月算是顺顺利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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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昌四十九年,初夏五月,我,卫清琅,终于与暮色一齐到了京都。
我像一个田舍老翁进城,闹了许多笑话。
例如想要恳求祖母在城门停一会,我想要画一幅丹青,结果被关押在马车里不准下车。
例如看着繁华大街,四通八达而我晕头转向,惹得红莲笑弯腰。
例如我们进了卫国公府,被引进了偏厅,我看着似乎比我小的卫倾人,傻乎乎地唤了她一声“妹妹”。
大堂上,一干卫家人捂唇窃笑。
祖母敲打我的头,道:“什么妹妹,你得唤倾人丫头叫‘表姊’”。
可她似乎比我小啊,我不敢反驳,又唤了一声“表姊”。
与我同高的卫倾人笑着应答道:“我还是第一次做长辈。”
“这是你舅祖父新得幼子,叫阿宝,你得唤作表叔。”祖母抱起一个乳牙小儿凑到我跟前,那奶香味还直冲鼻腔,这么个小儿,我居然要唤他“表叔”?
“表叔”,好吧,我叫了,寄人篱下是要怂一点。
我抱起这穿了一身锦服和带着金玉的小表叔,又亲昵地蹭蹭他软软的脸蛋,阿宝两只小手抱住我的头,竟扯下一支小珠钗来。
“噢呦呦,怎么把清琅的钗子拿下来了,长大了肯定得是个小无赖。”阿宝的娘亲笑着接过他,要将他手中紧握的钗子取下来。
我忙说:“给阿宝玩就是了,一个珠钗罢了,舅祖母不用取,惹得阿宝哭。”
这舅祖母年龄也不过四十,看着还年轻美艳,芳华尚存,她为舅祖父生了好几个儿子女儿,听说生这阿宝的时候难产,又年岁已大,恐怕这是所生的最后一子了,所以宠得不行。
一旁的巧绣也自顾自地摘下自己的珠钗,上前去逗弄阿宝,在他面前摇着珠钗笑道:“我的珠钗更好看一些,阿宝玩我的好不好?”
堂上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在阿宝身上,谁知阿宝拿过巧绣的珠钗后,竟举手一扔,狠狠砸在地上,珠子散了一地。
众人面面相觑,巧绣面色窘迫,耳朵都红了。
舅祖母抓住阿宝的手,作惩罚状道:“你这小儿,怎么这么不长眼。”阿宝像是被吓到了,哭了起来,舅祖母又马上心软如水,可劲地哄着。
她刚刚说的这话听着是在像骂阿宝,却又不大像,巧绣的脸色更糟了。
舅祖母哄完,便又牵起巧绣的手道:“阿宝砸了你的珠钗,我自是要赔的。”
她招招手,贴身丫鬟便上前送上一个精致的盒子。
“这是奇珍坊做的白玉双珠钗,我瞧着适合你,便叫丫鬟拿来了,算是见面礼也是赔礼了。”
巧绣神情缓和了不少,又笑着接过。
丫鬟又送上一个小匣子,舅祖母对我道:“阿宝抢了你的钗子,舅祖母也给你个小玩意,算是阿宝和你交换了。”
我行了谢礼,接过了匣子。祖母似乎很是满意,摸摸我的脑袋。
正巧另外几位小表舅也到了,一一向祖母行礼,大堂上又热闹起来,众人笑闹着去饭厅上了桌吃饭。
这桌比姑苏宋府的大多了,足足可以坐十五人有余,如果说我在姑苏吃的是山珍海味,那么我在卫国公府里吃的便是天珍地味了。
祖母是卫国公的长女,自然坐在上座,而舅祖母与舅祖父分别在两侧,之后便是宋珏伯父,再顺延着的四位表舅,再到三位表姊和我与宋巧绣。
我打心底不愿与宋巧绣多说话,于是与一旁的卫倾人聊了起来,出乎意料的,我俩志趣相投,越聊越开心,我说了句什么笑话,竟惹得她在桌上笑了起来。
舅祖母宠溺地责备道:“倾人,饭桌之上,你笑什么?”
卫倾人也是个大胆直率的女子,她坦荡说道:“我和清琅一起聊天,开心呀,便笑了。”
舅祖父来了兴趣,问:“你可喜欢清琅?”
“喜欢!”卫倾人放下筷子,歪着头对我笑道。
我受宠若惊,便也真诚地回应道:“我也喜欢倾人表姊的。”
“哎呀,你不要叫我表姊啦!就叫我倾人好啦。”
我抬眼看祖母,祖母道:“你们年龄也相近,那么就不用太过客气了,这样反而生疏了。”
我点头答好。
舅祖父继续说道:“长姐,干脆让清琅和倾人住在一处,女儿家好玩耍些。”
祖母允诺了。卫倾人在桌下悄悄和我拍了拍手。
我笑着继续吃饭,余光一闪,却见着宋巧绣哀怨的眼神直直向我射来。
我挺直腰板,悄悄地向她做了个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