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瑾转头就走,她身边的仆人则牵起白马,紧紧地跟在她后面。
狄咏三人互望一眼,均觉得今日遭遇十分古怪。但是三人深陷闾巷,现在也只能客随主便。赵元瑾走一步,他们就跟着走一步,只是始终保持着十步以上的距离,处处小心提防。
走到巷子尽头,焦应洪才看清这大院门口的门楣,确确实实是“土司府”三个大字,想必是赵鼎府邸无疑。他心中暗喜,自己这三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误打误撞就来到了土司府。
但同时他仍有顾虑。赵鼎和他虽然都是狄青旧部,但他自己早早就从赤籍抽身,一直在帮狄青打理家务,和这赵鼎没有半分交集。而且眼下这赵小姐不但行事无理,似乎还颇为恶毒,也不知道赵鼎又会是怎样为人。
就在跨入土司府门槛的那刻,焦应洪回头望去,巷口那群追逐他们的侬兵仍旧服服帖帖地跪在原处,以首跄地。他暗暗心惊,这赵家一个十三岁的姑娘,就能有如此威势,若是赵鼎出来,那还得了。
他们跟着赵元瑾进到府内。只见这院子不但规模宏大,里面还别有洞天。院里装点着各种灯饰,全都闪闪发亮,让人目不暇接,与外面寂静灰凉的龙州街道相比,有如云泥。
一条小溪从他们面前蜿蜒而过,四座石桥临溪而架。正中一座宽约二十来尺,全由大理寺砌成,通体雪白,在火光照映之下更是熠熠生辉。其他三座石桥也各具形态,石桥与石桥之间穿插着各种亭台楼榭,中间花卉杨柳,竟都是中原景致。
焦应洪暗暗称奇。他知道龙州地界与中原气候迥异,这些花草植被在此处极难养活。除了需要专人长期照料外,恐怕还得不定时地大规模补充移植,才能形成眼下这般规模。这其中的人力物力花费,实在令人难以估计。
三人跟着赵元瑾往里走。跨过大理石桥时,只听得赵元瑾脚下不停发出“叮当”之声,甚是悦耳。狄咏看去,这才发现这女子还穿着当地人夏天所穿的凉屐。只是这凉屐全由象牙所制,踩在石桥上故而叮当作响。
狄咏看见那凉屐在大理石板上一起一荡,随着赵元瑾的步子敲出一声声的格律,有些出神。再看见赵元瑾足踝洁白滢浩,在月光下竟和这象牙的凉屐,大理石的桥板,白为一体,不由心中一呆。
焦应洪见他异样,怕他又失了礼,再惹这小姐生气,多生事端。便小声地朝他叫了一句,“公子”。
听此叫唤,狄咏才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刚才一直盯着这少女的裸足,也觉得不好意思,连忙将目光收回。他涨红了脸,看着自己脚下的布鞋。那鞋子穿了足足半月有余,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而且现在自己又蓬头垢面,身上其他衣物也都破破烂烂,与这女子相比,实在是丑陋不堪。
走着走着,狄咏竟自惭形秽起来,全然忘了脸上还留着赵元瑾刚刚赐给他的鞭痕。
三人跟着赵元瑾,来到东首一处内院之前。赵元瑾径直走了进去,而狄咏三人却被门役拦住,挡在外面。
赵元瑾回转身子,看见狄咏三人因不得入内,皆面露难堪之色,她不禁莞尔一笑。接着她微一欠身,对三人说道:
“前面是我家内府,不便招揽三位,我这就进去禀报我家爹爹,还烦请三位在院中等候。”
话毕,赵元瑾躬身行礼。然后再转身往里走去,身影消失在连廊之中。
三人都觉奇怪,这女子在外面明明行为跋扈,怎在自己家里却又如此乖巧,简直判若两人。但眼下处境,比起之前遭遇的追砍,倒是要好得多。三人便在院子中各找地方坐定。
此时明月朗照,清风徐过,夹杂着各种花香扑面而来。经过了刚才一番激烈搏斗,现在安定下来,三人都觉口干舌燥。何正勇直接凑向那门役,找他讨水喝。但那门役动也不动,竟像个木头桩子一般。
何正勇又叫唤几声,但那门役还是对他不做理睬。他虽心里生气,但也知道别人不搭理他,乃是职责所在。他只好识趣地走开。只是四顾无人,他跟焦应洪说了一声,便准备到进来时门口的小溪里掬水喝。
三人正值无趣,便一同走到溪边。这溪水清澈见底,倒映着皎洁的明月,波光粼粼,别有风味。狄咏探头对着溪水看去,只看见里面模模糊糊一团黑溜溜的影子,正是狄咏自己。
他连忙掬起一捧水,将自己脸上擦洗干净。溪水冰凉,触碰到面颊时,立刻唤起了那被鞭子抽打的疼痛,狄咏又心中暗暗记恨起赵元瑾。但那记恨,也只是转瞬之间,他马上转念一想,定是自己功夫不够,躲避不及,才挨了这一下。
收拾完面颊,狄咏也觉得自己看起来清爽许多,不禁也得意一笑。他本就生得俊美,只是这千里奔波,不但洗去了他身上的贵公子气息,反而让他像个饱受羁旅之苦的流浪汉。
现在他略一收拾,那少年的阳光与硬朗又出现在他脸上。狄咏接着又掬起一捧水,送入口中,只觉这溪水不但甘甜可口,甚是解渴,还隐隐有一股花香袭来,极为醉人。
狄咏仔细一看,果然发现许多花瓣,正顺着这溪水向下游飘去。当真是“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他一想起这诗句,便想起在东京集贤院进学的日子,接着便想起他爹爹狄青和弟弟尹构来。他不知道这两人眼下是否安好,只能独望明月,心中无限伤感,也不言表。
三人都在溪边饮水,收拾形貌。溪水冰凉,几口下去疲乏大解,三人都觉畅快,复又回到那内院之前,在一处石凳上坐定,等着赵鼎。
不多时,一位衣着华丽的壮年从内院向他们踏步而来。此人筋骨蝤蛴,神光熠熠,手臂粗如斗,太阳穴凸起,一看便是练武之人,正是赵鼎。赵元瑾则紧紧跟在他后面。
原来赵鼎听到外面吵闹,已差人去探,只以为是醉酒的侬人闹事。刚好赵元瑾进来,向他转述焦应洪的自陈,以及焦、何二人武功招数与其同出一门的事情。
赵鼎听到事关狄青公子,大为惊讶,就要出门去见那三人。赵元瑾见他父亲十分紧张,也觉得新鲜有趣,便拉着赵鼎,一定要他等自己换完衣服后同去。
赵鼎与狄青二十年出生入死,关系本就极好。同时他也知道,他在这龙州所有权利的来源,最终都是仰仗着大宋朝廷的军队。虽然龙州离京城三千多里,山高皇帝远,但狄青始终是他在朝廷的依仗。
现在狄家公子前来投奔,必是事出非常。他一面吩咐仆人准备酒宴,一面思考着京城可能发生的事。
现在的赵元瑾,已褪去了之前的蓝色丝绸,换上了一袭鹅黄蝴蝶碎花长裙,脚下也换上了同色的步履。她头戴珍珠,耳缀明珰,脸上笑容可掬,已是一副大家闺秀模样。狄咏也看不出,这就是刚刚蛮横无理的悍妇。
赵鼎见到三人,连忙自陈。只是他心中疑惑,原来当年跟随狄青一起打侬人之时,他曾于军营中见过尹构,以为尹构便是狄青之子。只是狄青为了尹构安全,很少让其在军营露面,赵鼎也没有多问。
可是眼前这孩子模样,却与当年军营所见相差甚远,他暗地里想,莫不是孩子过了两三年,竟有如此大的变化?
确实,尹构矮小瘦弱,狄咏高大俊朗,又年长两岁,自然是差别极大。焦应洪看出赵鼎面有疑色,便掏出狄青所写的信件,呈给赵鼎。
赵鼎见到上面狄青的私人印章,自然信服,连忙指使仆人去收拾出三间主屋,自己则邀请狄咏三人赴宴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