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来到大厅,分次落座。赵鼎自然坐在上首,他执意要狄咏坐他旁边,狄咏拗他不过,只好答应。
离上菜还有些时候,家仆先过来给众人一一献了茶。那茶杯晶莹剔透,杯中茶叶已经滤去,只有淡淡的茶水与这素胎的茶杯相得益彰。
三人本就饥饿,虽无饭菜,见到这茶水也是一饮而尽。茶水入喉,但觉茶香直沁心脾,茶味连通五脏六腑,接着回甘无穷,甚有滋味。三人虽于茶道没有研究,但仍感到这茶叶味道非同寻常,都不免啧啧称奇。
赵元瑾看见他们将茶水牛饮而尽,只觉好笑。她站起身来,打开桌子中间的一盏小盒,盒子里装着半块茶饼。茶饼小巧厚实,上面还用金线缀出龙凤图案的装饰。接着她轻轻地从茶饼上撇下一小块来,放入白玉托盘之中,然后手持黄金碾,小心地将这小块茶饼碾碎。待到那茶叶都成粉末,赵元瑾放下金碾,从旁边抽出一块细绢,用这绢布将茶末团团包起,然后往三人杯子里分别筛出一点粉末。
茶粉一出,三人便闻到一股清香。此时赵元瑾已手执碧壶,她口中念道:“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声音如玉石相击,甚是悦耳,这乃是已故参政范仲淹斗茶的名句。
赵元瑾手腕轻盈翻过,往三人杯中注入沸水。这茶粉遇水,立刻便融为一体,只见依然是莹莹茶杯,碧碧茶水。不同的是此时沸水刚刚冲出,茶杯里浮出许多泡沫,有如巨龙盘旋于祥云之上。随着泡沫逐渐破灭,这巨龙也上下翻滚,最终隐没于杯中碧涛。三人看此奇景,才明白这茶叶乃是茶中极品,龙团胜雪。
受此款待,三人心中除了感激,竟还有些惶惑,变得更加拘谨起来。赵鼎也看出自己过分热情,已令他人不安,刚好此时仆人端上饭菜,他便招呼众人吃饭。
狄咏三人羁旅千里,途中大多以干粮充饥,现在好不容易能有亭台雅苑,坐花琼席,自然是不再客气。当下三人放开胃口,狼吞虎咽,大快朵颐,恨不得把三个月里没吃的好东西全部吞进肚里。
席间,赵鼎问起三人来龙州避祸的缘由,以及狄青在京城的境况。此时焦、何二人已吃饱喝足,对赵鼎也不再设防,便向其全数相告。
只是三人除了狄咏以外,对事情的原委也知之甚少,他们只知道狄青从此处班师之后,带着个小童回到京城,后面更视那小童为嫡子一般。先是带这小童去大内赴宴,惹上一身骚,后来又不知怎的非要搬到相国寺上去,再然后就匆匆地打发他们来了龙州。狄青对此事极为严肃,他们多问,狄青也没回答。
狄咏倒是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出门时狄青曾给他写了一封密信,信里已将其中原委全数说与他听。这是狄青怕自己的儿子置气,才不得已解释给他。狄咏见过信,并不生气,只是感动。他本就极为看重尹构这个弟弟,更何况他从小便仰慕历代侠士,狄青的举动,正符合他心中的侠义之风。他不仅不生他爹爹的气,反而为他爹感到自豪。
只是狄青交代过,那封信要阅后即焚。狄咏自然也是看完就将信件销毁。他知道此事不能声张,而三千里外京师朝堂上已经发生的事,他现在也无从知晓。以至于赵鼎问起时,狄咏也装作毫不知情。
席间各人俱述近况。焦应洪更是善于谈吐,他像说书一样,将三人从东京一路走来遇见的奇闻轶事,风土人情娓娓道来。他讲得绘声绘色,赵元瑾也听得入迷。赵鼎见到狄青之子,也是开心。他连着几杯酒下肚,听着焦应洪说书,精彩之处便为焦应洪拍手叫好。
不一会酒酣人热。狄咏虽年纪尚小,不胜酒力,但他仰慕豪情,也鲸吞牛饮。几杯酒下肚,便感觉体力不支,脸上也泛起紅晕。
年长的几人看着他这个样子,均觉好笑,赵鼎便安排他先去休息。此时狄咏面色通红,使那鞭痕显得格外明显,赵鼎才注意到他脸上竟有伤痕。
这伤痕看着新鲜,他以为是外面侬兵在狄咏脸上留下的,便想为这侄儿出气。他问向狄咏,脸上的伤,是哪个不要命的干的,他去帮狄咏讨回公道。
狄咏已有点头晕眼花,听到赵鼎的询问,他悄眼看向赵元瑾。赵元瑾也在向他使眼色,眼波流转之间,似乎是在叫他不要说。
狄咏本就不怎么在意这一鞭子,何况他和赵元瑾之间误会已清,现在那女孩又冲他投来眼神,他自然是不会多嘴。便连称自己无碍,想把事情含混过去。焦、何二人也不想多生事端,在一旁跟着圆场。
狄咏这么说,赵鼎却只以为是他大度,或者是不想让自己追究起来为难。但他素日里便把手下侬兵性命视如草芥,眼下更想在这三人面前炫耀一番,便说一定要帮狄咏出气。
狄咏无可奈何,摇了摇头,想起身离席,漱洗休息。赵鼎见他坚持不说,自己颇没面子,一时也恼。他忽然眼角余光瞟过赵元瑾的那两个贴身仆人,想起赵元瑾说这两人曾和焦、何二人拆过招,那说不定就是这两人所为。他跳到其中一人跟前,质问他,狄公子脸上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这两人也是当地侬人,只是根骨尚可,赵鼎便教授他们武艺,让他们做赵元瑾的贴身仆人。赵鼎这几年在龙州不知杀了多少侬人,这两人平日里本就对这土司大人又敬又怕。眼下看见赵鼎和狄咏亲热有加,现在又为这事怒气冲冲,这仆人当即吓得魂不守舍。他哆嗦着身子,慌忙跪了下来,嘴上支支吾吾,可赵元瑾大小姐做的好事,他一个贱仆又如何敢说。支吾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来,只是不住地在原处磕头。
见他如此害怕,赵鼎便以为是他心虚,心里认定必是这贱奴所为。他当即从屏后架台上抽出宝剑,架在那仆人脖子上,叫他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这样威逼之下,那仆人哪里还敢再有半点隐瞒,当即将事情原委尽数吐出。说到赵元瑾那一鞭时,这仆人偷偷抬起头,瞧向那喜怒无常的大小姐。此时赵元瑾也是面色铁青,他狠狠地盯着这仆人。这仆人被盯得心里发慌,但利剑在颈,也只能吞吞吐吐地将事情说完。
赵鼎听后,颇为难办。虽然赵元瑾在他面前表现乖巧,但他早知道这女儿在外面其实嚣张跋扈。只是这龙州是他赵鼎地界,外围也都是异族贱奴,他又异常疼爱这女儿,平日里也就由着她放肆。只是眼下她居然打到狄家公子身上去了,而自己刚才已经大发雷霆,现在不好好惩治赵元瑾一下,赵鼎老脸也搁不住。
他径直走到赵元瑾身边,额上青筋虬起,凶道:
“是你打得狄公子吗?”
赵元瑾从小便是掌上明珠,平日里对下人百般刁难,她爹爹也没有发过脾气,她早已习惯这样。眼下赵鼎居然为了一个第一次见面的臭小子就对她凶神恶煞,她心里又醋又气,也不答话,只是嘟着嘴别过头去。
赵鼎见她这样,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哐当两记耳光抽在赵元瑾脸上,他命令赵元瑾立刻去向狄咏赔礼道歉。
赵元瑾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泪珠子从那双丹凤眼旁簌簌滴落。她恨恨地盯着狄咏,白白的脸颊被抽得略微红肿,泪水挂在上面闪烁出晶莹的光线,看起来就像一朵被春雪冻住的梨花。
赵鼎也感到心疼,狄咏刚想说两句好话,赵元瑾已捂着脸推门跑了出去。
一时间气氛尴尬,赵鼎给自己满了杯酒,代他女儿向狄咏道歉。狄咏自是不敢受礼,他推辞再三,最后还是和赵鼎同饮而尽。接着赵鼎面色阴冷下来,突然间他挥剑朝那还跪伏着的仆人削去,这一剑直接削去那人一只耳朵,断耳飞落于三尺之外。
那仆人痛得大叫一声,慌忙捂住断耳。赵鼎夹上一口菜放入口中,边嚼边说:
“你们二人照管小姐不力,以致她和公子起了误会。现在断你一耳,以示惩戒,下去反省去吧。”
他挥了挥手,那两仆人立刻拾起断耳,连滚带爬地退出厅外。
见此血腥一幕,狄咏三人于这满桌饭菜再无心思,纷纷借口离席。赵鼎则独自一人闷了三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