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司府住了半月有余,赵鼎一直对他们好生照料,亲热有加。焦应洪见狄咏已有庇身之所,心下稍安,记挂起自己在东京的亲眷来,便向赵鼎和狄咏请辞,独自返回东京了。何正勇尚无家室,依旧留下来照看狄咏。
这半个月来,狄咏白日里便在龙州大营校场上练功,晚上再回到土司府食宿。赵鼎虽对他极好,但赵家父女两人,对下人的残暴总让他心有不安。他自己也害怕和赵元瑾多生接触,再起事端,以是每天总是天没亮,狄咏便已经出了土司府。
龙州大营位于龙州城西南方,背靠大青山。溯山而上,是镇守东西走向水口河的水口关,沿山而下,是镇守南北走向平而河的平而关。水口、平而二河,是龙州的动脉,在龙州城外交汇之后,再往下便称左江。
军营规模不算很大,总共不到四千余人,其中汉人五百来号,剩下的便全是当地青壮组成的侬兵。而这五百号汉人,却基本占据了大营里所有的职位,即便是侬兵里有优异表现的,也要居于汉人之后。赵鼎对待汉人,都是热情又客气,对待侬人,却天差地别。
第一日里,狄咏跟赵鼎一同来到大营,便察觉到这里异样的气氛。他小时候也跟过狄青一段时间,狄青带兵,虽然下面各级将士也尊卑有序,但都上下一心,相处融洽。而现在龙州大营里,这些侬兵却受着不公正待遇,对赵鼎也是畏惧远大于尊敬。
这些侬兵甲胄在身,见到赵鼎虽说不用行跪拜大礼,但他们拱手之后,明显地都在刻意躲避这位土司大人。而大营里的汉人,见到赵鼎则总是亲切地迎上去,赵鼎也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
狄咏和赵鼎一同进营,军营里的人自然也都知道他和土司大人关系亲密。营里官职稍大一点的汉人都纷纷过来巴结他,只是狄咏和他爹一样,都不善交际,对于这些人,狄咏只感到热情逼人。
在军营十多天里,狄咏练功都只有何正勇陪他。他虽然只有十四岁,但常年训练,身手已不逊于一般的成年人。狄咏有时想找人陪练,但这里的汉人却都是客套得紧,不使真功夫。侬兵被叫过来陪练,但不仅语言不通,更是打不还手,让狄咏感到没劲,只能天天和何正勇拆招。
何正勇对于武艺,并没有精纯的技法,只是他天生力大,狄青略加教授他一些武功套路,身手就能超过大部分人了。狄咏和他练上半个月,也觉得再练下去没有味道。恰巧这一天过了晌午,眼见远处天空钩云聚集,天气闷热异常,身边刮过的风都带有潮湿的味道,二人料想不多时会有大雨倾盆而下,便提前回了土司府。
往日里二人都是天快黑了,才从大营回府,今日回得早些,刚好看见赵元瑾在院子里面玩耍。原来大雨将至,鸟雀低飞,赵元瑾正趁着这当口,带着几个仆人捉鸟玩。
此时虽刚到下午,但天空已成墨色,片片乌云悬在人的头顶,周围阴风怒号。院子里的草树花卉,都被乌云压没了颜色。只有赵元瑾身穿鹅黄袍裙,手拿弹弓,正在院子里来回奔跑。她不时地停下脚步,往弹弓上装上石子,发射出去,后面则跟着她的仆人,替她拾起被击落的灰雀。
狄咏看见她追逐鸟雀,想起自己以前在东京府上也是这个样子,不免心里唏嘘。赵元瑾光鲜亮丽,狄咏虽知道她性子乖戾,但此刻她碎着步子跑动起来,裙拖六幅潇湘水,一摇一摆,都散发着豆蔻少女难以抵挡的魅力。狄咏早将其他事情抛诸脑后,只呆呆的看着她玩耍。
刚好此时一只灰雀在低空盘旋几圈,正朝狄咏这边飞来,赵元瑾也跟着追了过来。她拿起弹弓,连着射出几颗石子,但都只是与灰雀擦身而过。灰雀受了惊,几个腾挪,很快便消失在旁边的树林里。
赵元瑾眼见打不着这灰雀,一时生气,便拿起弹弓簌簌地往那林子里射出石子。石子噼里啪啦地打在树干、树枝、树叶上,到又惊出了躲在树上的鸟儿。群鸟一齐飞出,赵元瑾欢呼一声,拉弓便射。可是这鸟儿一多,眼花缭乱,她每一只雀儿都想射中,反而几弓下来,仍是一只也没打着。
她又急又怒,赌气跺脚,黄裙轻飏。狄咏见她这样子,只觉得可爱得紧。他从地上拾起一粒小石,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接着在鸟群中认准一只羽毛鲜艳的绣眼鸟,然后嗖的一声,狄咏将石子掷出,那鸟应声落地。
狄咏从小也喜欢打鸟,自有自己的一套经验。这几年年龄的增长,也让他对于自己身体的把控程度更加熟练,已经可以做到徒手掷石取代弹弓了。他刚才那一下飞石,力道更是控制得精准,刚好够将那鸟儿击落,而不至于让它受到损伤。狄咏走近去拾起绣眼鸟。那鸟儿本跌落在地,此时被他一抓,受到来自他手掌的刺激,又在他手里活蹦乱跳起来,甚是有趣。
刚才这几下,兔起鹘落,甚是潇洒,狄咏自己也很得意。他双手捧着鸟儿,笑着将它献给站在一旁的赵元瑾。
赵元瑾确实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心里也觉得狄咏身手了得。但她那日席上因狄咏受了屈辱,心中一直不忿,现在狄咏向她示好,她不好立刻领情,只是幽幽地说:
“这雀儿太丑,你这么有本事,再去给本小姐抓上一只漂亮的过来。”
其实绣眼鸟本是这林中极漂亮的雀种,狄咏挑的这只,更是形色俏丽,羽毛丰满。况且狄咏手法高超,这鸟儿被击中后此时依然生龙活虎,而被赵元瑾击落的灰雀,则都是奄奄一息。她心中其实喜欢这绣眼,只是拉不下脸面去和狄咏讲和,便故意指俊为丑,想着狄咏再去帮她抓上一只,过来求她,她才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狄咏。
赵元瑾站着原地,还等着狄咏再施故技。但这女孩心思,狄咏怎么能够明了。他听见赵元瑾说这雀儿丑,只以为是在讥讽自己。他感觉自讨没趣,心中也是不痛快,当下苦笑一声,将绣眼鸟放飞,转身就走。
他这一番苦笑,放鸟,转身离去,在赵元瑾看来,却是对自己极大地轻视。她以为狄咏又在嘲笑自己的大小姐做派,当即使起性子,拿起弹弓狠狠地射向那刚刚飞起的绣眼。
那雀儿脱离手掌,行动还较为迟缓,现在受到赵元瑾重重一击,登时毙命,直落于地。
狄咏回过头来,看见这一幕,质问道:
“你不喜欢就算了,你打死它干甚?”
“我家的鸟,我想打就打,想炖就炖,要你这丑八怪来管吗?”
赵元瑾反唇相讥,接着命令仆人将那鸟儿拾起,立刻送到厨房去炖了。
两仆人听命行事,便要过来捡那地上的鸟。狄咏这才发现,那两仆人还是之前二人,只是两人脸上都有淤伤。想是那日宴席之后,私下里还挨过赵元瑾的毒打。
狄咏见这大小姐脾气实在刁蛮,心里也不服气,便赶在那两仆人之前,将那绣眼的尸首抢在手中。
那两人深知狄咏和赵鼎的关系,自然不敢对狄咏无礼,只能在三步之外看着狄咏。只见狄咏小心地整理着那雀儿的羽毛,眼神满是怜惜。
赵元瑾更为生气,她大叫,“还我的鸟来。”
接着便抬起弹弓,准备朝狄咏射去。但她想起上次抽狄咏一鞭,自己就挨了赵鼎一个耳光,眼下这一弓并不敢发射出去。她气火攻心,一怒之下,竟抢过侍卫的挎刀,爬到林子里一颗树上,挥砍起来。
她本意是想屠戮鸟儿,但之前经她一吓,此时这林中哪里还有鸟?她心中气愤无处发泄,只能挥砍树上的树枝。那挎刀沉重,本不是女孩子玩耍的兵器,何况树上枝桠众多,刀剑根本无法施展开来,她一招不慎,竟直直地从树上跌落下来。
赵元瑾毕竟还是有点底子,她在空中将挎刀扔走,以免坠地时割到自己。但她这一扔之后,已失去机会调整身形,脑袋重重地摔倒地上,登时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