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后。
八月的北京。
日光明晃晃的,如同出了鞘的刀,将深翠的爬山虎死死地钉在了墙上。
热气像密不透风的高墙,将游人车马都堵在了杨梅竹斜街的外面。
往日热闹的网红奶茶店,兔儿爷玩具店、书店、画廊、佛像店铺,全都门可罗雀。平日一座难求的茶馆,也不过开了二楼的两个包厢而已。
东边包厢临街的位置,坐着一位少年。
他也不品茶,只是看着面前那两尺见方的盆景。
只需一眼,便知那盆景是个精巧物件,上面精雕细琢的亭台楼阁星罗棋布,幽处生烟,腾云生雨。一条白练蜿蜒其中,细看那物似蛇非蛇,额上还飞起两角——分明是活的。
可那少年甚至不多看那白练一眼,而是盯着盆景里水汽氤氲的小小云池。
方才他借用云池里的星宫卜了一卦,看到的是星宫“九州殊口”。
也不知道等下要见面的新神辅究竟是个怎样的来头?
“魏爷!”
此时一只白色巨鸟从窗外轻轻滑至那少年的身旁,没有留下一丝影子。
“那新神辅就快到了,老七已经过去候着了。”
少年点点头,一挥手,那桌上的盆景就化作一枚小小方印,收入他的袖中。
那少年嘴角带着笑,“等下我们会会他去。“
而另一边的包厢里,同样是在等人。
收藏家李先忠悠然地端起清冽的碧螺春,轻轻品了一口,他注意到对面那两个人已经第二次瞄向了手表。
也该沉不住气了吧?李先忠想。
果然,对面坐着的那个狐面年轻人还未开口,他身后站着的那黑脸壮汉,开始伸出两指戳着茶桌:“李老板,咱们也该谈正事了吧?”
李先忠笑眯眯地将茶盏一推,“喝茶也是正事。来都来了,不试试这茶就可惜了。”
“……”那壮汉还想说什么,被那狐面年轻人抬手止住了,那年轻人接过茶盏说:“李老板说得对。就是不知道您那位专家朋友什么时候过来喝茶?”
此时,茶馆一楼入口处响起了脆亮的风铃声。
茶馆老板娘的声音传了上来:“您几位?哦是找李老板的呀?您这边请……”
年轻人和那壮汉都忍不住抬眼望向包厢的入口处。
木质楼梯被悠哉的脚步声踩得轻轻作响。
那脚步声最终停在了包厢的入口。
此时,门帘一挑。
“您瞧,”李先忠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回头看,“这不来了吗?”
年轻人和壮汉自然都看到来者,不由交换了一下眼神。
站在门口的,不过是个二十出头,肤色白皙的姑娘。
她背着一个灰扑扑的双肩包。头顶深棕色的头发被随意地扎了一小束,像是在她赶来路上随手扎起来的。而灰蓝色的衬衫袖子被她松松垮垮地挽了起来。
她往前走了几步,穿过天窗的日光朝她而去,落在她清秀的脸上,衬得她一双茶色的眸子颜色更浅了。
她目光一闪,看到了天窗上有一团白色的皮毛。她困惑地皱眉,辨认着那个毛团。
那是个胖得几乎能压破天窗的条纹白胖大猫,左耳有个缺口。它正揣着两只敦实肉爪,神色严肃地盯着那姑娘。
一人一猫无言对视片刻,直到李先忠出声。
“来,符西你坐这。”李先忠站了起来。
那名唤做符西的姑娘不再看向天窗,也不客气,直接坐了下来,随便卸了一边的双肩包包带,伸手给自己满上了茶,不急不慢地喝了一口。
“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符西,今天来帮我掌眼。这位是桃华桃老板……”
桃华和符西相互点头示意,符西朝他笑了笑,“桃老板你好。”
“货呢?”
桃华没想到李先忠嘴里的那个专家朋友,看起来不过刚大学毕业,也没想到这姑娘上来也没两句废话,不像某些自以为有点眼力见的鉴定专家,上来先天南地北地胡诌一番,拿架子摆谱。
桃华侧头,对那壮汉说道:“大坤,把东西拿出来。”
大坤点头,从地上拿起一个黑色保险箱,并从保险箱里拿出了一尊方尊。
“请吧。”桃华说。
符西戴上了手套,端起了方尊。
她抿着嘴唇,目光在锈渍斑斑的方尊上逡巡一番。
“李老板,你能看到这方尊真的是运气好,上周佳士得刚拍卖出一件差不多的,卖了四百多万,现在国内有价无市,求都求不到。”大坤虽然是面朝着李先忠,但眼睛一直在盯着符西手上的动作,“这方尊上个月我们当家出了趟国,好不容易才请回来的。”
“李老板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做生意,而且前两天我们还一起请了专家来做鉴定的,对吧?收藏家物信也都有,你也确认过了。”大坤说,“你今天请这姑娘来,大家就当是交个朋友。”
李先忠颔首,没说话。
桃华这次主动给李先忠添茶,三人都在盯着符西。
符西却一言不发端着那方尊,甚至看到后面,干脆闭上了眼睛。
大坤和桃华又交换了眼神,这次眼里倒是藏了几分轻蔑了。
本来以为这女的能说出什么门道来,至少摆弄出点把式,没想到就是过来盲人摸象。恐怕是李先忠请过来搅混水的。
桃华再次看向手表,十分钟又过去了,“李老板,我看时间已经不早了……”
“老李。”
符西突然开口了:“老李,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李先忠点头,歉意地朝桃华大坤示意,就随着符西挑帘出去了。
“出去搬救兵了吧?”大坤嘲道。
没想到李先忠不过出去了三分钟就回来了,而符西却不见了踪影。
“抱歉啊,”李先忠笑眯眯地抱着手说,“桃老板,今天恐怕让你们空跑一趟。这方尊我只能忍痛割爱了。”
桃华和大坤都脸色一变,桃华见李先忠要转身下楼,便道:“李老板,留步。”
李先忠转身,看向那两人。
“买卖不成,倒不是大事。”桃华说,“只是我想多嘴一句,这方尊哪里让您不满意了?”
李先忠扬眉,几分钟,他站在二楼走廊上,也问过符西这个问题。
“因为是假的。”符西斩钉截铁道。
“你怎么知道?那……那些专家的鉴定呢?”李先忠追问道。
符西摘下手套,笑了笑,“腿是新配的,身子倒是老货,就是个拼凑出来的东西。”
“而专家鉴定嘛,这些流落在海外的文物套上个来路,就让人不敢低看了。”
“可……桃华刚说的佳士得拍卖得差不多的方尊,我也查过了,确实有……”李先忠沉吟。
“刚我也上网查了,但配图不多,不亲自上手,真假也不好说……”符西背好了双肩包,“不过我以前听红姨说过,拍卖行里有个门道,叫做盘内滚珠。”
盘内滚珠,是拍卖行里的行话。“珠”就是买家想要的珍宝,而滚珠就是各方想办法炒高拍卖品价格,一方面赚个吆喝,吸引买家,另一方面引起轰动,让卖家手中同类物品的价值也跟涨。
李先忠将符西的话琢磨了一番,明白符西指的是,各方故意炒高另一尊方尊的价格,便让同类的方尊都身价倍增,包括桃华带来的那一尊。
符西咳了声,“老李,我这些话说得不好听。扫了你的兴致,挺不好意思的。”
“这倒没事,”李先忠哈哈一笑,“我请你过来,不就是让你掌眼说真话的吗。”
“好,那我也该走了。”符西说,“那,那个入场券的事……”
“你瞧我,倒把这事儿给忘了了。”李先忠掏出了自己的名片和一个信笺,“你拿着去,报上我的名字就行。”
符西高兴地接过名片和信笺,随后和李先忠道了谢。
李先忠朝她挥了挥手,目送符西很快消失在楼下。
他转身走向雅座,虽然还是眼馋桃华手里的方尊,但现在李先忠必须留个心眼了。
他想着符西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给他掌眼,每次她也不搞那些望闻问切的手法,就是看了之后,安静地在闭眼思索。最后都看得又快又准,比那些在古玩界浸淫多年的老手都要稳。
李先忠有时候也忍不住在心里有了嘀咕:这丫头哪来的这手绝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