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老符会对李舟做些什么，符西是一万个不相信的。
且不说老符这个人，也就是对自己认定的事情犟得很，平时就是一个温吞性子，从来不和人翻脸，怎么开他玩笑都可以。在家里的时候，很多家务都是符西做的，老符连杀个鸡杀条鱼去个鳞都不敢，别说对人动手了。
何况对方还是李舟，是对老符这辈子最有恩的人。
李舟和老符一样，也是从偏远地区，靠读书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没有家学渊源，也没有贵人相助，全靠自己。
也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李舟对符明、何门这种贫困家庭出来的学生，特别上心。符明刚来北京，就带了两身新衣服，每天就吃馒头就稀饭，就住他上铺的何门也没好到哪里去，每天也咸菜就稀饭。
李舟知道他们过得不容易，就经常带上红姨还有这两个毛头小子去校门外下馆子。十几块钱一大盘的牛肉，还有热腾腾的老北京涮羊肉。吃饭的时候，红姨还带上从家里捎来的哈尔滨红肠，告诉他们一口酒一口红肠的喝法才最正宗，直接让符明和何门喝断片了。符明和何门吐得连回宿舍的路都不会走，红姨子总是开玩笑说他们两个太嫩，符明闷头不说话，何门也不敢正面反驳，只敢偶尔用四川话小声反击几句。李舟一直都是笑眯眯地让他们玩闹，只要学业不落下，平时闹腾点也不要紧。
后来李舟去了西北科考，也带上符明一起，何门因为那段时间家里出了事，就没去参与那年的考察。大家都说符明是李舟的得意门生，以后就是靠符明带领李舟的师门了。而老符也知道李舟对自己的期望，所以一向很争气，论文写的最好，奖学金拿的最多，凡事也都惦记着李舟，用红姨的话来说，就是老符懂得知恩图报。
所以就冲老符和李舟的关系，要说老符真的做什么错事，那怎么让人相信？
99年考古事件之后，老符是马上和学校还有研究院说明了情况，后来上头组织过勘探，李舟以前的学生还私下组织了救援队，去了当时老符和李舟当时考察的区域，当然最后也什么都没找到，李舟、还有那个老符口中的昙花一现的“古城遗址”，连影子都没看到。
唯一能证明老符所说的，也就是老符手里的几张照片了。
但是那照片也给老符招来了麻烦，大家都觉得那些照片，有可能是伪造的。老符口中说的99年考古事件，在一些人眼里，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虽然老符现在也在从事着考古，生活似乎也重归平静，但只有符西和红姨知道，这些年老符都是怎么过来的。99年的那个遗址，就像个昙花一现的海市蜃楼，老符为了那惊鸿一瞥，背负了十几年的质疑，还有李舟的一条人命。
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又能遇到几个真心待自己的人？或许一天找不到那个遗址，老符内心就多煎熬一天。老符从来没有将他自己的夙愿和坚持，强加在符西身上，符西只是自己想帮他。
一阵咳嗽声，将符西的思绪彻底从过去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符西看到林原脸色苍白，一直用手握着拳头，堵在嘴前用力咳嗽。
“都怪我，一直在问你问题……”符西连忙走了过去，她扫了一眼，发现林原的水杯已经空了，“我给您倒点水好吗？”
林原一边咳嗽，一边艰难地点了点头，符西忙拿着水杯去外面接了水，见林原又指了指桌上的药，符西将桌上的药给他拿了过来，按照上面的医嘱，把药交到了林原手里。
林原就着水，把药吃了，符西扶他到沙发上坐下，老七也跟了过来。林原好一会儿，才算缓过来了。
“对不起……”符西低声说。
“不怪你，”林原笑了笑，“老毛病了，一阵阵的，时不时就犯。”符西又给他倒了点水，林原看着符西充满歉意的样子，突然说：“你不是上海的吧？北京人？”
符西点点头，林原又说：“大过年，从北京跑来上海，跑一趟也是不容易。你如果还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符西想了想，从一边的双肩包里拿出来了一摞资料，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还有这个。”
“这是什么？”林原低头看，“哦就是但年那个考古现场的照片是吧？你还一直随身带着？”
“嗯。”符西应道。
林原笑了笑，说：“你也是真的上心了。老符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呢？”
“他……”符西想到老符在2001年还很年轻，如果说自己是老符的女儿，那恐怕林原也会觉得奇怪，“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他一直很照顾我。”
林原了然，没有问他们的关系了，直接接过符西手里的资料，有一些整理的文字资料，也有当年的老照片。
“依您看，这些照片也不能证明当年那个事件的真实性吗？”符西问。
“这些照片，我有印象的，”林原粗气眉头，仔细端详着那些照片，又把他们放了下来，“如果说是风景片，那看起来非常真，但如果你说，后面的是考古的现场，那确实让人没法相信。你去过考古工地的现场吗？”
“去过的，”符西回想起以前在田间挖陶片的实习经历，“以前去实习过。”
“那你就应该明白，那些古代城市的遗址，被埋在地下，所以我们去挖掘，都是要分区，一层层挖下去的。”
“先不说那个木雕照片了，你看其他照片里面的场景，就像个电影，或者像个影视基里的布景不是？”林原指着照片里的城墙和房柱，说道，“哪有这种，凭空出现一个古城的？还有那么多文物散落在旁边？要是真有这个地方，恐怕早就被发现了。何况符明说那天突然起了沙尘暴，李舟和那些遗存都掉到流沙里去了。那么大的地质变化和天气变化，怎么可能周围没有人知道呢？”
符西没做声，她知道其中有蹊跷的地方，但是她总觉得，说不定可以找到解释的办法。
“可能这些照片是有一些疑点，”符西想了想，说，“但正是因为不合常理，我才觉得没必要这样。符明和李舟他们，何必做一个非常明显的假呢？”
“我不讨论他们的动机，我只说我看到的东西。”林原摇了摇头，说，“小姑娘，不是我故意泼你冷水，从我手上过的文物，没有上万也有好几千，我受过的质疑，不比李舟他们少。”
“但是为什么我都任由他们说呢？”林原的目光落在远处，好像在看那些他当年救回来的文物，“一方面，是因为我对那些文物有信心，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我是这个圈子里的，所以……咳咳，所以我很清楚——”
“考古造假不犯法，只要参与的人相互通气，就能瞒天过海。”
林原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说，“你还年轻，有些事未必能懂，但我就直说了，有些考古发现，甚至拿了奖的，都有造假的成分，比如私自修改遗址的地基，故意去掉某些土层和陶片，然后故意篡改年份，让整个考古发现加上第一的名号。只要上下通气，就根本死无对证。当年参与和主持那次考古挖掘的人，想举报这件事，结果也不了了之。”
林原又咳了起来，过了好一会才接着说道：“这些我就不多说了，我想说的是，就是因为考古造假不难，所以我也理解，别人对我的质疑。我们干一行的，不就是要说实话，要还原、维护历史的真实吗？”
符西在心底，一方面很认同林原的说法，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心情更加沉重了。
林原和李舟他们领域不同，和李舟应该没有什么直接的利益冲突，而面对符西这个有点唐突的陌生人，他都愿意耐心地说上那么多。符西更加确信，林原没必要诓骗自己。
难道老符他们的研究……真的有什么问题吗？
“哎，小姑娘，我知道，你呢，是想着帮助李舟他们，”林原看着符西的表情，似乎想要安抚她，说，“但我们这行，就是要讲究真凭实据呀。我也不怀疑李舟和他学生的品德，但是目前的一些证据，确实没办法让我信服就是了。”
“当然你也不用太绝望，凡事都不那么绝对，”林原接着说道，“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出现什么转机呢？”
他边说着，边看向那些过塑保存起来的老照片。他看了好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哎，对了，你这些照片……”
符西多少还是有点低落，她听到林原的话，也抬眼看向那些老照片。
“这是全部的照片了吗？”
符西一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对的……怎么了吗？”
林原皱着眉，将那些按照时间顺序拍下的照片，又看了一遍，说：“那感觉，不太对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