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卿的字体不好看,文笔也十分幼稚,但在她的字里行间,淑卿仍然能够读出她第一次去惠德女子学堂那日的兴奋与不安。
这是漪卿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上学,在那之前她没有条件念书,认字和读写全靠父亲闲暇的教导。漪卿总是学得很快,父亲一直感慨女儿聪明的头脑就要埋没在他们破旧简陋的家中。
然而淑卿半强迫半自愿地被送到法兰西这件事情,使得漪卿有机会接受正规的教育。漪卿在带着行李入住惠德女子学堂的时候,心中对淑卿的感激更加深刻,这位堂姐不仅与她谈心、帮她驱散寂寞,还帮她抵抗命运的不公,最后竟然用自己被送往异乡来交换她可以上学……在漪卿心中,淑卿成了神一般的存在。当她抱着书本踏入教室的那一刻,她便下定决心认真学习来报答淑卿。
惠德的课程是枯燥而严苛的。周围全是家境殷实的大小姐,漪卿的美貌和寒酸使她显得格格不入。太夫人并没有给她准备太多新衣服,因为在惠德念书的女孩子们都要穿校服。这所学校的校服和其课程以及校规一样朴素、严苛、乏味,浅灰色布质中式宽袖短袄,黑色及膝裙子,黑皮鞋;夏天则是白棉布中式宽袖短袄,薄一些的黑色及膝裙子,依旧是白皮鞋。任何女孩子如果不穿校服将遭受到严厉的惩罚,并且被逼穿上校服。所有女孩子花苞一般最美的年华就这样埋葬在黑白灰之间。但即使如此,正处在青春期的姑娘们也可以想出各种办法来打扮自己。有的每天在头发上换不同的蝴蝶结发卡,有的则每天更换不同款式的黑皮鞋。漪卿可以一眼看出谁的蝴蝶结最摩登、是真丝绸,也可以看出谁的黑皮鞋价格更昂贵,但是她自己,永远是素净的校服,单调的一根麻花辫,辫子末尾用普通橡皮筋随便束着。
漪卿在日记里面说其实校服已经是她穿过最好的衣服,款式简洁大方。但是淑卿从漪卿记录身边同学不断变换的蝴蝶发卡、日日常新的皮鞋等字里行间看出来那不过是她写来安慰自己的。
诚然,校服的确是漪卿穿过最好的衣服,但那不表示她不向往那些花花绿绿的蝴蝶结们。
课业的艰难也困扰着漪卿。她入学前的水平和诸位同学相比实在相差太远,每次试卷发下来,漪卿看着那可怜兮兮的分数,都有撕碎卷子的冲动。渐渐地,她寒酸朴素的打扮、宝石般耀眼的美貌和极差的成绩成为同学们私下取笑的话题。
淑卿和漪卿都不知道的是,校方为了漪卿的成绩联系过太夫人,希望可以通过家里了解漪卿成绩差的原因,而太夫人理所应当地把这归结于漪卿不合法的身世,不过她为了保全袁家的颜面什么都没有说,仅仅表示不论漪卿成绩如何,希望校方给她机会继续念下去。校方把袁太夫人的举动看成是一位老家长对晚辈的溺爱,然而只有太夫人和漪卿知道,这中听之任之、不管不顾的放任做法,对于后者来说无异于将鱼儿放置在干涸的沙滩上任其曝晒,结果只会令漪卿在逼仄的冷酷中窒息而死。
这种犹如禁锢般的难受生活,令漪卿的日记散发出一种绝望颓靡的味道。面对同学们明里暗里的取笑和嘲弄,漪卿要充耳不闻、视而不见;面对老师的冷眼,漪卿要厚着脸皮忍住心里的疼痛。
想要回报淑卿的心情渐渐被灰尘般密密麻麻又不可抗拒的失望所覆盖,漪卿从来没有想过上学念书会比住在袁公馆更加令人难受——至少袁公馆里面还有善解人意的淑卿,而这里连一个可以说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漪卿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给淑卿写信。在她第一次写信并寄出的那天,她的日记出现了少有的活泼和期待,隔着那文字,淑卿看出她的心情比平日高涨了很多。但是结果她已经知道了:她没有收到信,漪卿也一定没有收到回信,她只会更加难过。
淑卿翻到日记本末尾,这里夹着很多信,泛黄发旧的信封被人细心按照日期整理排列,仔细地固定在日记本封地。凭直觉,淑卿觉得这应该是沁卿在拾到这些东西之后所做的,漪卿应该不会有这份细致和耐心。
淑卿打开第一封信。
漪卿是怀着美好的心情开始写这封信的。她兴奋地向淑卿描述了惠德的一切,表示她十分感激对方的牺牲为自己换来了如此宝贵的受教育机会。而这里的一切虽然有些枯燥和乏味,但她在努力适应,虽然课程有些差距,但是她会努力让自己赶上。信末她还询问淑卿在法兰西的境况,问她是否想家,要好好照顾自己。
淑卿心里开始发堵。那丫头在信里只字不提自己落寞的心情,只写开心的一面,她应该是害怕自己担心,而身在那种处境的漪卿还十分关心处在异国他乡的自己……淑卿又想起自己在法兰西第一次给漪卿写信的情景,那时候她尚不认识竺易坤,留学生活一片愁云惨雾。
想起自己在信中是如何向漪卿倾诉苦闷,她惊觉漪卿竟然比自己更为成熟。她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为他人着想的能力,而淑卿并未想到过这些。
淑卿开始庆幸漪卿没有看到自己的信,如果她看到自己的满腹牢骚,说不定会更加自责,认为自己为了她才会陷入法兰西枯燥的生活中。
幸好这一切没有发生。到了此刻,淑卿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应该怨恨太夫人还是感谢太夫人。
她继续往下看漪卿的日记。第一个学期漪卿就在这样苦闷的生活中度过了,在期末考试中,漪卿拼尽全力让自己没有留级。
淑卿看到这里,感觉有些欣慰,那时候她认为如果漪卿能够就此顶住那窒息般的生活努力下去,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然而漪卿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该来的事情总会来,而该要出现的人终将会出现。
就像淑卿遇见竺易坤一样,漪卿也无法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