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第二个学期的第二天发生的事。
后来漪卿曾经向淑卿自嘲与二有仇，在袁公馆二少欺负她，在学校也是逢二倒霉。那时候她们两人已经化名阿玲和锦瑟，描红画绿周旋于沪上交际场，袁公馆、法兰西、惠德女校早就已经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情。
然而漪卿还是提起了，虽然略带嘲讽，但是淑卿听得出她语调中不肯忘却的怨恨。汉语及其有趣，同样是恨，憎恨总是从骨子里发出恨意，从开始到结束，全部都是恨；然而怨恨却不同，是且怨且恨，这一怨，就含有了曾经甚至仍旧爱着的可能。
漪卿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但淑卿一直在心底如此判定。
这种坚定起源于漪卿的那个日记本，她从第一次看到漪卿记下常永琛这个名字，就明白堂妹和自己一样，犯了女孩子们在青春期往往会犯的错误。
漪卿热切又缺乏逻辑的的日记让淑卿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惆怅地在法兰西吹着浪漫的冷风、在孤寂中被竺易坤俘虏的自己。日记中的字句让淑卿恍如在照镜子。
当常永琛出现在漪卿的国文课上，教室内的女孩子们立时发出一片惊喜的低声尖叫。惠德女校难得出现一位男老师，通常还都是须发皆白的老头子，如今竟然出现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帅小伙，女孩子们自然难掩兴奋。
漪卿在看到常永琛的时候倒没顾上想那么多。在这个面容清秀忧郁、衣着整洁朴素的年轻语文老师向她走过来的时候，漪卿还在为昨天昨夜里面的一道数学题而发愣。
常永琛自然不知道漪卿在想些什么，他走进这个教室，看到一片穿着灰蒙蒙校服上衣的女孩子们，听着她们的低声起哄，心里有种面对一群喜鹊或者乌鸦的恐惧感。他自幼如此，看到那些颜色深的鸟类便会觉得心神不宁。这种情绪出现在他第一堂课上，这是他所不希望的。
直到他看到那个如同天使一般美丽的面孔，常永琛的心里如同饮了甘泉一样，有种清洌的安定感。她是他在这一群深色怪鸟之中唯一的救命稻草，常永琛赶紧走过去，不想错过这难得的拯救自己的机会。
他胡乱问了一个问题，请漪卿回答。漪卿本来就不擅长国文，加上走神和突然被点名的惊恐，站起来后支支吾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常永琛看着这个紧张的少女，她害怕的表情显得如此可爱，令他有一种想笑和想过去抚摩她头发安慰她的冲动。他没有意识到这种冲动是来自一个男人面对美丽异性的本能，而非来自一位老师所应有的慈爱。如果他意识到了，事情也许不会是后来的样子。
常永琛很宽厚地原谅了答不出问题的漪卿，让她坐下，他继续讲课，她继续听课。然而整整一节课，他们两个人的目光都没有再离开对方。常永琛无法放过这个一群深色鸟儿中仅有的安慰，而漪卿对这个毫无预兆鲁莽发问的老师既生气又无奈，她没有发现自己的情绪中夹杂了一股好像埋怨情人般的感觉，那种感觉将其他情绪缠绕包裹，最后在漪卿的日记本里留下的只是几句不疼不痒的抱怨。
淑卿看到这段的时候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看到这个故事的开头，便隐隐猜到了故事的结局。每个女孩子在心动的时候都以为自己是如此的独一无二，然而她们并不知道其实她们和千千万万的同龄人一样，只是在重复女人亘古不变的命运罢了。
漪卿对国文课的感情开始变得复杂起来。她一面觉得自己非常讨厌常永琛，更加讨厌国文课；一面又迫不及待地希望在学校的任何地方与常永琛相遇，期待在国文课上雷打不动的会面。她显然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日记中留下的都是变扭痴缠的矛盾语句。淑卿对这种心理斗争再熟悉不过，漪卿每每在日记中感叹今天常老师换了一身衣服、头发没有梳整齐或是在学校中与他擦肩、他又找她谈话等等，淑卿就好象看到法兰西的自己。她们做过什么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都如此狂热地迷恋上了一个男人。
虽然漪卿没有写，但是淑卿猜到堂妹一定不是单相思。漪卿对男人的魅力，早在二叔犯下错误的时候已经得到证实。后来那个迷恋漪卿的黑帮大佬这么告诉淑卿，说阿玲就算是和别人一道穿乞丐服、扮男孩子，那种女人的美也能立刻被辨认出来，并且丝毫不影响她耀目的美丽。彼时已改名锦瑟的淑卿微笑着表示认同，心中想着多少年前，在惠德的国文课堂上，常永琛也一定有这种感觉。
常永琛叫漪卿去谈话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们两个人在他办公室里的谈话内容，由旁人听来绝无离经叛道或者伤风败俗的内容，都是极其规范的老师劝导学生之类的话。他们的姿势也并无不妥，表面上看都是正襟危坐，两个人生疏拘谨得很。然而如果旁人稍加留心便会发现，他们两个人之间灼热纠缠的目光已经深深地出卖了心底难以抑制的热情。那是只有共堕爱河的恋人才会有的眼神，当事者可以在第一时刻便读懂对方的心，然而旁观者却可能看不出端倪。
常永琛的面容有种与生俱来的忧郁，这种忧郁对于女子有致命的诱惑，令她们以为自己不是在沉醉、迷恋，而是在扮演一个伟大的拯救者的角色。忧郁好像是常永琛为了捕获猎物而设下的陷阱，尽管他自己也许并不知情。然而漪卿就是被这忧郁彻底粘缠着，再也无法逃离。她将自己幻想成一个具有母性的伟大人物，在拯救这个英俊而忧郁的青年。尽管外表看上去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漪卿的幻觉却告诉她，事情正是如此。这头冲动的小母兽那时候并没有预料掉自己幻想中的救赎会令她付出怎样的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