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数十年里,徐母早已没了当年名动村子的秀美动人,一个人搀扶着徐白羊长大,要教导孩子心善不与人争,那些年里,村里好些妇人对于她这个风韵寡妇真是污言秽语半点不吝惜,只管往黑了描,连与村里男人说半句话都当是不守妇道人家,村里不少汉子管得住心管不住眼,经过徐家时一双眼睛只管往院里妇人身上瞟,丝毫不避讳还有一个孩子在场,没有男人当家,日子肯定不会好过,可就是这么艰难,还是有让人欣慰和撑下去的念头。
今天,有一个和半个儿子差不多的孩子登门,满脸愧疚。
徐母亲切的领着田亦进了门,对人情世故了然于心的她带着慈爱的笑,像看着自家孩子一样,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大抵是要少年放心,你婶娘如今苦日子熬过头了,两个孩子都快有出息了,别担心。
终究没说那“你婶娘早已人老珠黄不值得村里人惦记”的浑话,以妇人的教养,也不会对一个孩子说这些的。
田亦就这么听着,听着听着就有些伤感,怎么一个个都要离开了,连我也是。
徐母说了句“等等”然后走进了屋子,很快又折返而出,手里多了几套整洁的衣衫,她笑着说道:“婶娘没什么好给你的,这些年在村里做些女红将你白羊哥带大,十多年来还攒了不少布料,就拿来缝制了这几件衣衫,你白羊哥走的时候给带了两件,家里还有几件是给你还有真正那孩子留的。”
这个能狠下心来当初不出门送自己孩子远离的妇人今天同样很决绝,没有流露出半点难过的神色,从田亦登门到现在,一直都表现得很善解人意。
这便让田亦更加难过了,他接过崭新的衣衫,低着头,鼻子不觉有些湿,对于世间亲人的善意和关心没人能无动于衷。
看着黑黑的少年,徐母有些心疼,也是个苦命孩子,她拍了拍田亦的肩,感慨道:“以前你还小的时候,一个人住在李家院子里,我就在想你晚上会不会怕,经常叫白羊去你那边看看,可是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总是没听到过院子里有什么动静,我就晓得,靠着村里人施舍一口饭长大的孩子其实是很要强的。后来,你生了一场大病,浑身烫得要命,我那时都以为你要活不下来了,可你还是熬了过来,之后家里有什么我都省出来一份拿到你那,并不是施舍,是真的心疼你这么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比我们母子俩还不容易。一晃,你都长这么大了!出去是好事,只是不管做什么,都要记得我和白羊说过的话,哪怕有一天成为了那种呼风唤雨像范先生那样的山上神仙,也要明辨是非,不要活成今天你讨厌的那种人。”
田亦眼底有泪水打转,哽咽着道:“徐婶,我都记住了。”
“还没吃饭吧!婶娘去给你做点吃的,吃过了再动身也不迟。”
从始至终,徐母没有问过田亦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并不是不关心,相反一直都在为田亦着想,想着这么个让人放心的孩子,做事应该是有分寸的,可要真不担心,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啊,一个人在外,都不知道会遇到些什么。
田亦擦了擦眼睛,抽了抽鼻子,笑着摇了摇头,他还要去和家里的小屁孩告别。
鲁真正打今天田亦去镇上,就嘱咐了田亦一定要带些东西回来,比如田亦没事提起过的糖葫芦,他可是馋得很,每次听田亦一说,口水直咽,仿佛嘴里已酸酸甜甜。可今天出门出得早的田亦,也很早回来了,手上还捧着几件衣服,只是脸色有些沉重,虽然在竭力掩饰着。
鲁真正嗖的一下跳了起来,然后眼皮子跳了跳,他有些慌乱,一屁股又坐在了地上,垂头丧气。
田亦走到他身边,紧挨着坐了下来。
“真正,我要和你说……”
“王八念经,不听,我不听。”
田亦还没说完,就被鲁真正给打断了,好像是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一样,鲁真正捂着耳朵,直摇头。
田亦叹息一声,眼底有过一丝不忍,甚至生出来要放弃的念头,然后耳边,就响起了鲁真正的声音。
“田亦,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不是赵虎娃,也不是飞不上天,我最怕的是被人抛弃。”
从小到大寄人篱下的鲁真正,打小一听到二叔二婶拌嘴,就会下意识归结到自己身上来,后来堂弟出身后,便天天担心着哪天二叔就要赶他出门。如今在田亦这都住了一个来月了,彻底安下了家,可没想到,又要变成一个人了。
田亦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做不到感同身受,就像他小时候一样,最担心哪天打开院门口没有放一碗饭,有了上顿没上顿,可又怨不得人,他那会真的很小心在活着。
他将那两套明显小上不少的衣衫塞在了鲁真正膝盖上,然后开口说道:“这两套衣衫是徐婶给你做的,今天糖葫芦忘记给你带了,下次一定。”
鲁真正就着衣袖揩了揩鼻涕,两只红红的眼睛瞪得老大,看着田亦。
“什么时候?”
田亦摇了摇头,也不知道。
鲁真正又要哭了,一双大眼睛里已有泪意酝酿。
田亦搂过小屁孩的肩膀,苦笑着道:“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哭鼻子了,我记得不是这样的啊。”
鲁真正转过头去,生着闷气,也不搭话。
“你啥时候能飞上天了,我就啥时候带着糖葫芦来找你。”
也许是不知道重逢时,便只能转移鲁真正的注意力,田亦这句话明显起到了作用,鲁真正很上心,连忙转过头,破涕为笑,一脸期待,仿佛上天指日可待。
“真的?”
田亦笑意盈盈,却不说话。
鲁真正气鼓鼓的撅着嘴,佯怒道:“臭小子,你赔我的好心情!”
哈哈。
田亦站起身,捧着视若珍宝的两件新衣裳,看着比他还要矮上些许的鲁真正,挑了挑眉,两人露出一个只有他们自己懂的笑容。
要离开了,他不想平庸着,成为一个失去信念,只能对生活妥协,得过且过的中年人。
更不想,有朝一日相逢,两人身份天差地别,连句话都说不到一块去,那样光是想想,就很难受。
世界那么大,我也想去看看。
村里的少年姑娘们都该出去看看。
王家大院里,王父,王放山相坐在亭子里,看着几位家丁和婢女在院子里忙活,年纪不大的小少爷眼里,并不懂他们在清扫着些什么,明明昨日里做过的事,才过了一个晚上,难不成就攒了一斤灰尘?只是天底下还有很多他不懂的事,要追根究底的话,这位投了个好胎的少爷想个几天几夜也想不明白。
王放山在村里一众小辈心目中,是个慷慨大方的富家公子,不重钱财,不摆架子,连那徐白羊之下,自负清高的李松柏都与他极为亲近,视为知己,他表面上不在乎,心里却极为得意。出生在经商世家,能有这份驭人的本事,便是那几位堂弟,又有谁能同我相提并论,一群只会在家里耀武扬威的井底之蛙,当真以为我王放山和你们一样愚昧肤浅。
可是,这些在那位老成持重的王家家主面前,也只是儿戏。
王父并未点穿自己儿子那点小聪明,十商九奸,都好往死里抠搜利益,主家布局多年,在爬爬村扎根已有上百年岁月,能被主家远遣到这样一个偏僻的村子里,王父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能压得同样是旁系出身的几位主家兄弟抬不起头,担任这一代爬爬村的王家家主,他的手段王放山只学了点皮毛之浅,就说这一次与村里人来往,可远不止是一点点小恩小惠,其中牵扯多了去了,几个最不起眼的小孩,假以时日都要将这份恩情一直铭记在心。
大理石桌上,泡了一壶好茶,王父笑了笑,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孩子,平静说道:
“放山,村里连同你在内的二十多个孩子中,你觉得将来谁会最有出息?”
王放山神色一凛,眉头拧成了一团,他低下头,显然被自己父亲这样一问,有些措手不及。
王放山不知道怎么回答,王父兴致不弱,主动开口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徐白羊,蔡妮,常成才,鲁真正,李松柏。”
在村里人眼里莫名失踪,只当被狼叼走了的常成才出现在了王父嘴里,还分量不轻,大有来历的王家人,知晓太多不为人知的辛秘。
王放山抬起头,死死咬着嘴唇,这个答案其实和他心中相差无异,他晓得那个狗腿子不仅没死,还因缘际会走上了一条修行路,还有那个徐白羊,走出大山那一刻,只要不半途夭折,日后肯定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可知道归知道,要他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亲口承认,却还是很难的。
王父抿了口茶,又说道:“当然,我儿也不差的,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王放山神色恢复平静,白白胖胖的脸颊要是不皱眉,心思轻些,其实是个红光可爱的小胖子,看上去很讨喜,可习惯了人前堆笑人后皱眉的他,不知不觉中眉宇总是皱得很深,让人觉得好像过得很不开心。
王父站起身,看着院里的一树桃花,还有那被阳光照射形似琥珀的桃胶,他走出亭子,随手摘下一块拿捏在手中把玩,又看着池塘里漂浮着的片片浮萍,密密麻麻,沾满了水珠,有鱼儿在浮萍下穿梭,他将那块桃胶扔了下去。
被桃胶砸了个小眼的地方,有一叶浮萍在水波荡漾下,逐浪而出。
王父叹了口气,那句“如果连你最看不起的孤儿日后也会出人头地,名动山河,你还能接受吗?”始终没有说出口,他不想自己的儿子为此生下心魔,爬爬村里这一代小孩本就该都走出去了。
一如千年前,十五仙人出深山。
只是不知谁才是那位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