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嫩芽吐绿,廊腰缦回的吴门居,再走过一截甬道,就是柳氏嫡女的住所,蔓青居。
这会儿,柳媚手中抓了本《女戒》,紧着眉头,目光不在书上,反而频频往北边的窗户望。
“小姐,你看什么呢?”丫鬟翠娉走进来,顺着小姐的目光往北窗看过去。
初春,院子已经有了枝绿花红。翠娉惊讶道:“这么冷的天,园子里已经开花了。”她收回目光,将煲好的汤放下,欢欢喜喜给柳媚乘了一碗,“小姐,庖厨那边说炖了只鸽子给你补补……”
“你说什么?!”
柳媚厉声惊起,脸色难看,像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被抢走了。
翠娉被她吓得手一抖,碗里的油汤泼在手上,烫得叫了一声,手中的碗也“啪”的一下碎在地上,汤水四溢,散着阵阵热气。
翠娉惊慌失措地跪在她面前,磕头道歉:“对……对不起小姐!对不起!是翠娉不好,碗打碎了汤也洒了……”
抽噎声,道歉声,磕头声,还有叹气声,聚在这间屋子里,又融进初春冷寂的空气中。
柳媚手攥紧又放开,声音如常无波。“起来吧。”
她拉过翠娉的右手检查伤势,手背上一片油汤烫红的伤,在白皙的皮肤上尤为显眼。
“我去找药膏。”
柳媚走进里屋,四处翻翻找找。
翠娉泪眼汪汪地看地上一片狼藉,抽抽鼻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小姐,你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不要乱想。”她抹药膏的手一顿,为翠娉的受伤道歉:“刚才是我不好。”
她揉揉眉心,“我最近做噩梦,被吓到了……”
“啊小姐你做噩梦!那我找大夫给你开安神的方子……”
柳媚看这个因为自己烫伤还为自己着想的丫鬟,笑笑,“不碍事。对了,那里面炖的是鸽子?”
“对啊,鸽子汤。小姐,是汤有什么问题吗?”翠娉小心观察柳媚的神色,见她没有露出不满的表情,松口气继续说道:“这个鸽子是王厨子今早在外头买回来的,我守着它一炖好就送来了。”
翠娉低头看地上狼藉,“可惜了就是。”
“可惜什么,这不是还有吗?”
翠娉重新乘一碗汤给她。“那,那小姐你赶紧趁热喝,汤闻着可香了呢。”
柳媚接过,“你也下去吧。自己去和掌事姑姑讲一下,让她最近不要给你安排事情,先养好你的手。”
“好了,你小姐要继续抄书了。没事不要来打扰。”
柳媚端一叠糕点塞给她,赶着她离开。“点心赏你了,下去吧。”
翠娉愣愣被她推出来,最后眨眨眼,只好端着叠子离开。
屋里,柳媚松口气,胸腔里闷着的那股郁气泄掉,她整个人软下来。
不是信鸽就好。不是就好。
蔓青居静下来。
日头西落,夜幕降临,柳府各处都点起灯火。
吴门居,霖雨亭处。
“你说,大小姐她今天都在院子里头?没出来过?”柳颢初低声问守在这里的婢女。
“是的,老爷,小姐她今天都在房间里,说要抄书,让人不要打扰她。”婢女如实回答。
“抄书?哼,她要肯好好抄书,那她还是我女儿柳媚吗?”柳颢初可不信这样的鬼话,“你给我盯紧点,绝对不能让她去找那个穷小子,明白吗?”
婢女点点头,“奴婢明白。”
柳颢初往蔓青居方向看了一眼,神色莫明,转身走了。
回屋的路上,柳颢初碰见前来告辞的卫兵队长宋瑜席。
和他家丫鬟待一起。
那丫鬟瞅着还有点眼熟。
好家伙,他还不知道他府里的丫鬟有这等本事,能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那边,宋瑜席特意过来和翠娉辞别。
“瑜席哥哥,这是小姐赏给我的糕点,你尝尝,味道可好了。”翠娉摊开的手帕里躺着三四块精致的糕点,她抬着手往他面前送。
面前的女孩子笑靥如花,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拿起一块,咬下。
“很好吃。”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瑜席哥哥,淮南那里凶险,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不用担心。瑜席哥哥你还不知道?功夫厉害着呢。你自己在府里好好待着,晚上不要到处乱跑。”
说到这里,他琥珀色的眼神微眯,“最近京都里总有人失踪,出门不要一个人,知道吗?”
“知道啦。”
离京时间快到了,墙外的副队长朱显骞用暗语催他。
“好了,我得走了。自己一个人小心一点,手也养好。”
“知道啦。你怎么比我一个姑娘还婆婆妈妈。”翠娉笑他,脸颊旋起可爱的梨涡。
宋瑜席忽然不再说话,只是定定看她。
他琥珀色的眼睛在通明的灯火下闪着细碎的光,刀削般的脸部线条接着翘挺的鼻子,在黑暗中形成好看的轮阔。
翠娉偏头看他,“怎么……”
忽然男性气息涌过来,翠娉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脸颊上就落下一个湿热的柔软。
然后是耳边热热的气息和低沉的声音。
“等我回来。”
黑暗逃离,光明重新聚过来。
她反应过来时,耳朵和脸早已羞得通红,心被搅得怦怦直跳。
漆黑寂静的院子,翠娉慢慢点头。
等你回来。
墙外的朱显骞显然候他多时。
“走吧。”宋瑜席说。
“我说,你不过是离京两三个月而已,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出任务,怎么今天就来辞别了?”
“难道你……”
“朱兄,”宋瑜席打断他的胡思乱想,“你以为这个任务和以往差不多?”
“难道不是吗?不就维护治安什么的嘛。”
“我们卫兵队,干的不就这个。”
宋瑜席偏头看朱显骞,目光里是不同往日的严肃。
“等你到了淮南就明白了。”
这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任务,四方都是涌动的暗潮。
柳府墙外,一垛干草动了动。不一会儿,满身狼狈的柳媚钻出来,拍拍泥土和草屑,看清方向,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开始跑。
安恭,你等我!
避开巡逻的城卫,柳媚行色匆匆地往城南王安恭的家去。
不知左右绕了多久,柳媚停下来喘口气,捏捏发酸的脚,不用看也知道红肿了。
她望一眼点着烛火的巷道,灯火悠悠晃晃,无光处黑漆漆,实在比不得城北灯火通明的街道。
用手帕抹掉细汗,直起身,正欲要继续走,一只大手从身后捂住她的嘴。
柳媚挣扎,“呜呜”地喊叫,满脸泪痕,表情惊恐。她踢蹬着腿,两手使劲扒拉,发髻松松垮垮,衣裙沾满泥灰。
巷道的烛火离她越来越远,鼻尖一股奇异的香。她头脑沉沉,眼皮阖上的最后时刻,只模模糊糊看见一群黑衣人。
爹,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