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公园大得出奇,地图显示路线很简单,拐几个弯就到,但每个拐弯前后都要走过一段笔直能看到尽头但却冗长无比的道路。每次兴冲冲拐弯然后又是一个看得到却要走得我油尽灯枯的直线,让我不得不经常提醒自己来此是为何,否则容易在路上忘掉此行的目的。
最后一段路程时,我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迫不及待地往前跑,一段冲刺后眼前赫然出现“优秀少先队员雕像”八个大字,其后便是三米来高的雕塑,上面四五个小学生模样的少年系着红领巾簇拥在一起向着远方翘首期盼。我心想这个卡丁车馆还挺有情怀。
再往前走几步俨然一座少年宫似的建筑,莫非卡丁车馆还是属于少年宫的产业,我心想这少年宫还真没情怀。
后来我发现并非少年宫没情怀,而是我走错了岔路口,不仅走错,还使我往真正的目的地的反方向走了很远。
原因是我掏出烟正准备进入大楼寻找卡丁车馆时,路边长椅上前一秒还在鼾声连连的大爷瞬间惊醒,一下支起身体环顾四周然后看到我,指着我说,阿拉今朝么活动,浓进起组撒么子。我在周身寻找是否有隐秘机关被我触发才惊醒了那位老大爷,然后回答道,爷爷,我进去找卡丁车馆。那位大爷立马激动得一句话说三个字就要弹动一下身子但就是不起身,他说,浓昏特啦,赛车馆了隔得边。虽然并没有听懂他在说啥,但我能明白一件事情,我把路走错了。
地图上显示在上个丫字路该左转,但我却往右来到这里,现在又得原路返回到之前的路口接着走原本我以为已经走完的路程。
这使我很抓狂,想把雕塑上面那几个小学生揪下来和它们打一架,然后再告诉它们,以后别他妈瞎指路。
然而我不仅连雕塑脚尖都摸不到,就算能摸到能揪下来而且它们不还手,我也不会真打,那样只会我骨折而雕像一点痕迹都不会留,就算打完它们能解气,要返回的路依然不会增减。我只好忿忿地往回走,不再看那雕像一眼。
到丫字路口之前我就想通了,不论那几个小学生指不指路眺不眺望远方,我始终能走错去到少年宫,只是那雕像很憋屈的成了我的出气筒。尽管这种负面情绪不对,但那时候确实需要有实物的寄托容我发泄,否则我也不能当着那大爷的面原地做起引体向上和俯卧撑。
负面情绪仿佛体内的废弃物,不能通过汗水排出体外就得通过其它液体和其它形式,比如骂人的口水,憋屈的泪水,或者释放的黄水。起码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抱着高大的雕塑痛哭流涕,或者趁没人时偷偷往其上撒尿,我没有在挫败面前屈服或者撒野,而是就算错也要错得正大光明,不仅如此,还鼓起勇气向挫败坚硬的标志发起挑战。
我在丫字路口前兴奋地眺望向远方。
卡丁车馆就在前方,甚至能看到招牌的一角,但这次我并没有冲刺,而是显得很成熟地走过去。
场馆隐秘在青葱的树丛后方,其间还得穿过几个游乐设施。我看着在场地上鼓捣玩具的孩童,不禁扬起嘴角,心想,待我进入这道门后,就和你们拉开差距了,我玩的可是真赛车。
显然我并没有找到门,只在树丛后看到一排栏杆。沿着栏杆向左走是个公共厕所,我在里面感受了下蹲感不错,但实际什么也没留下。向右有个入口进去是个小区,但小区与场馆之间依然隔着栅栏。我顺着栏杆跑了两个来回,确定确实如我所见就是这样。
看得见摸不着是件很痛苦的事,看着眼前的栏杆,我有股冲动想把自己脑袋拍瘪,宛若一页薄纸从中间穿过去。但我深知这不可能,可除此之外又找不到到达车馆的入口,只好隔着铁栏杆瞻仰着车馆的招牌一个头两个大。由于头很大,所以更无法从栏杆中穿过。想到这之后我的头就更大了。
在栏杆外我终于点燃那支预备中的烟用于平息抓狂的内脏。烟燃尽前回忆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那事发生在马街镇上我所就读的第一所小学,也就是一年级进去没多久。那会我们几个朋友入学第一天背着硕大的书包,一摇三晃地走进校门,嘴里念叨着,进去咯进去咯。进去个把星期,数学老师教到排序,她指着黑板上画的两排梨,把我叫上去问说第五个是哪个。
我望着她画的两排大屁股,心生无趣,数到第五个用手一指说,这里。
她又问,那五个是哪个。
如果我没听清她的读音或者听错,如果忽略她正在课堂中传授我们知识的场景,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她要么舌头要么脑子,必有一个出问题。不过她是老师,她正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以我为引子给全班同学讲述数学的规则,我不能让她讲不出这个道理,于是我意会一下这句完全听不懂语法的话,数出五个屁股指到第五个说,这里。
事后我爸爸被这女人请到学校,而她的理由我无法苟同。
她见到我爸第一句话便是,你家小孩不识数。之后通过几种举例论证和辨证思维的多个方法向我爸描述了“第五个梨”和“五个梨”的异同之处。我爸听得一头雾水,但依然“是是,对对”地应和着。
回去路上一路无言,我猜他在理思路。
到家后他像是终于想通了似的给我揍了一顿,但让我失望的是,理由依旧是他唯一听懂数学老师说的第一句话,我不识数。
我不知为何会回忆起此事,或许当时数学老师的论断与父亲的威严便如此刻面前的栏杆一般不明所以,让人无法再继续下去。那次之后我便认为数学科目的最终指向就是把常识用常人无法理解的知识解释出去,并且要求常人用此方式理解。数学老师就是把常识解释得让常人无法理解的人,而爸爸便是那个让我理解的人。尽管一切是那么地让人疑惑和费解。
所幸后来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按照以往的经验,我不仅能跨越栅栏,还能找到继续走下去的动力。我知道目前只需要笃定的信念,继续下去一切都会如我所愿。
烟头燃到最后一段白色,高中厕所里多人分抽一支烟让我养成当发现烟不能再抽时再抽一口的习惯。笃定信念后第一次发挥作用便是让我坚定地将手中烟头丢弃,放弃抽最后一口的念想。
烟头落地还在弹动,旁边草丛突然凭空出现一位妇人穿着绿马甲,戴着小蜜蜂扩音器冲我大喊,哎哎哎啊,小伙子,先站住伐要动。话语间此人已经踏着小碎步向我靠近,在我面前站定,原地作大惊状,指着我刚扔的烟头问道,这烟头是什么东西。
我答道,烟头嘛。
她换个方向作同样的大惊状,继续问,这公园是什么地方。
我依然答道,公园嘛。
她终于站直身体,隔空点着我的脑门说道,你这小年轻拎伐清的,烟头可是不能出现在公园的,公园是不能存在烟头的,现在好啦,你把烟头丢到公园地上,这种行为是明令禁止的,被我看到只能罚你钱了。
我问,多少。
她说,二百。
我立马弯腰拾起烟头揣到裤包里,见那女人还欲张嘴,扭头便冲进栏杆前的小树林里,死命往前跑。
我不想好不容易决定要花的钱在还未被正主收取前就被这女人拿走,这太憋屈了,这太萎缩了,这太他妈贵了。
我回头看一眼那女人,她在大声呼喊,还试图钻进树丛把我逮住,让人好奇的是,这人之前能像鬼一样从草里面跳出来,现在却在树丛外扭扭捏捏找不到合适的姿势钻进来。匆忙中只好归结于此人欺软怕硬,草是软的,她就能够躺进去,树枝是硬的,她就无法屈身其中。
她气急败坏,只好低头调高小蜜蜂的音量仰天嘶叫,那么卵,浓小册佬。
我悻悻逃走,心想这女人钓鱼执法,点烟时不说,抽烟时不说,抽那么久还是不说,烟头一落地就跳出来要罚钱,简直把“违者罚款”当作工作业绩和目标。你有权事发时保持沉默,我就有权事发后依然保持沉默。
逃出绿马甲的视线,在一条小道里我发现一件让人吐血的事情,我找到了卡丁车馆的入口,竟然就在就在两道栏杆交错开形成的一个能错身通过的小道里,之前一直被我当作公园的栅栏而忽略,而我最初经过的但完全无视的路口也是这。
我含着悲愤挤过狭窄的通道,期间有种同韩信所受之辱同样的感受。
通过后更让人吐血的事情发生了,我竟直接来到公园外,站在一条公路上。那栅栏没骗我,它确实不是通道,是被当作通道使的栅栏。再往左看,我差点一拳打死自己横尸公路,因为我能看到不远处便是早先爱上长发飘飘的美丽女子的公园入口。
这简直太让人气短了。
我握紧拳然后松开,告诉自己之前都是前戏,现在才正式开始,然后转身进入身后离公园门口不到两百米的卡丁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