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棠有时忆起自己最前面那段人生,总是疑心,是不是做了一个囫囵梦。因为她经常做梦,美梦噩梦与白日梦。此时她正将一块湿淋淋的桃红小手绢子搭在窗格子上,看着上面明艳的光泽,心里阴滋滋地想,若是自己不再会做梦了,那活着似乎没什么滋味。因为现实太苍白太难受了一些。
她记得十六岁前还住在自己家里。家里的房子是三层的,通体黄白漆,平顶,檐上压虾油红的宫廷琉璃瓦,房前石柱上一律镌刻有走兽飞禽,窗子安翠蓝孔雀石玻璃,四周打着铜面攒花的细框子。二楼伸出椭圆形的大阳台,一米高的汗白阑干上晒着花底棉被,还有几件羔皮衣服与一条小孩穿的破裆棉袴挂在空中悬的股扭绳上,绳子两头被墙上两只红头蛤蟆狠命叼着。那两米高的大门边扭出一弯碎石路,直通向花园院子。
花园里栽各色花种,但都种在瓦罐磁缸里,地上是一色的开阔的天青石板,架一把油淋淋的天蓝狗牙边大洋伞.她平日不上学的时候,总喜欢坐到院子里,戴着两片菱形的小墨镜看书蛰一下午太阳,两腿就随意搁在桌上。她那常穿的印花长筒袜子上面的颜色早已被洗糊了,还要坚持穿着,上边黄一块青一块的,远看像斑斓的蛇皮。
等日头从肩上溜过去,阳台上会出现一块黑迹,像是粘上去的墨水点。家里的侧墙上爬着翠紫的藤叶,上面有几朵焦瘪的小花。黄昏的光线是老态十足的,但是充满诗意。烟棠坐在昏黄里看着自己的家,觉得美的像一副泼了金箔粉的西洋画,事实上她自己也是那画上的,整个人金灿灿地。
那黑迹动了动,幻化出一个人形,是母亲琪娣在收衣服,顺便冲着花园里喊:
“棠,好回来了,来吃些点心。”
她拣了一片叶子夹进书里,扔在椅子上,感到落日斜在她身侧,往她脸上打上了一块阴影,额头饱满了,嘴巴突出了一点,鼻子也立体了一些。她从一方斜梯走上家里的侧门,揭下脖上的细纺纱巾拖在地上,开了门,脸上又冲上来大片灯光,此时颊上要比刚才多些肉翅,团白的一张脸,五官娇俏地可以飞跃出来。
走到厨房,琪娣正在切一块蛋糕,分别分到小银碟子里。
“是于妈做的,加了点酒。你要是喜欢吃,以后经常叫她做。”
琪娣将切蛋糕的刀放去一边,嘴巴吮了吮指腹上粘的奶油,惊笑道:“唔,这奶油很香嗳!”
烟棠扒拉开奶油,在下面挖了一勺端详了一会儿送进嘴里,即刻皱眉道:“下面烤的太老了,而且甜死了,糖没有化透,你瞧我满舌头的颗粒。”放下勺子,一时间毫无胃口,站起身要走,放下一句:“以后不吃点心了,少少吃点晚饭就好。”
她前脚刚走父亲后脚便来了,楚瑜穿一身茄紫硬挺的哔叽袍,襟上别着折叠的金脚眼镜,袖口绾了两折,漏出一圈打球儿的砖灰薄棉褂与一截青白手腕;面色油润略微有些浮肿,不笑时找不出一丝皱纹,黑亮的头发抹到后脑去,一看便知保养得体,不像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他搓搓手坐下,略微动了动面前的盘筷,看着对面烟棠刚吃过的碟子向妻子询问道:“怎么没吃?”
“不好吃就不吃了咯。”
琪娣面无表情,为楚瑜切了一块蛋糕,手上又不小心粘到许多奶油,翻过手来一看,胳膊上也粘了不少,还好穿的是一件无袖的揉金缎面旗袍。
楚瑜见到了,急忙站起来,拿自己的袖子给她擦擦,可那袖子布料浆挺粗糙,不仅擦不干净,倒像丝瓜络似的将她珠玉一般的细肉给搓红了,琪娣急道:“哎唷你别添乱了,我自己拿抹布擦一擦。”谁知一转身一个趔趄,人埋到桌上,奶油反倒在背后又沾了一身。
楚瑜取笑道:“这回可好了罢?还不是要我帮你擦!”琪娣又气又急,厨房里的抹布又脏又油,实在舍不得碰到这身旗袍,于是两人一起到了楼下的厕所,正巧烟棠刚刚从里面走出来,她看到父母胶在一起的样子,略微有些向往。
虽说父母恩爱,但这恩爱背后却十分不道义。这一段小的逸闻,在郑家用人洗碗时分总要被拿出来谑笑,就像她家阁楼上的咸菜,被翻来覆去地曝晒。
她很小便从几个用人嘴中得知父母早年的那档子事,小时候没有心眼,当着父母的面传了那用人讲的话,说琪娣年轻时风韵过人,足足比楚瑜年轻了二十岁,是用了一些手段令他抛弃了发妻做上郑太太的。琪娣火爆脾气自是十分震怒,隔天便遣散了又换了一拨人,不过没有什么用,等到了无聊腻味的洗碗时间,几张嘴凑近了还不是一锅炒——用人换了许多次,琪娣产生了免疫,到了后面再遇上嫌隙,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除了于妈外,其余用人基本在家里的年数不久。于妈不到二十岁就在家里头做事,梳起不嫁,与弟弟一家生活,而她虽说是家里唯一的“老人”,也从没有闲言碎语地,琪娣背地却不太喜欢她,据说是由于她曾照顾楚瑜前一个太太。烟棠曾向她打听上一辈的绯闻,她却十分敷衍,只道没有什么绯闻,不过是闲人的添油加醋,楚瑜是等上一个太太得了肺炎去世后才与琪娣结婚,而两个人年龄差的大了,自然有人会想入非非。虽然那些碎嘴各人有各人的说辞,烟棠也被那些闲话慢慢熏陶着长大,可时间久了,搬来搬去也就那些话,她听着早就腻了,渐渐埋到肚里,真真假假地也懒得去理了。
唯有一点令她十分不平,因为她家无非有两样可以说道,说完了这她父母相差二十岁的不伦恋,剩下的就是她那两个继兄。
“咱家这位老爷这么有钱,生的儿子可不怎么样,你当有钱就能享福了?不能够啊!那两个公子与咱们家里的这两位小姐,境遇着实一个天一个地!”
她曾经听见几个用人偷摸地讲道,剩下的几个怪笑着凑拢了议论起来。
那两位公子她见过,不就是川汝川槐两个继兄,过年时候会腆皮笑脸拿着几段熏肠子与几斤猪肉祝寿,讨吉祥。
“先前那位太太得肺病去的,好在两个儿子已经成了家,不过没什么出息,合开了一家猪肉铺子,每回来都一股子肉臊子味!那味儿就跟长在身上一样!”
她自己其实也不太看得起那两位兄弟,因为母亲不喜欢他们。他们也是憎恶琪娣,因为这个后母,父亲对他们十分刻薄,但每逢过年还是要来尴尬地拜拜寿,用人说是为了楚瑜的钱。可后面慢慢不上门来了,用人又说是他们对父亲失了望,因为琪娣手段太厉害。
“咱们现在这太太也坏!不要老头子和儿子见面,也不知怕什么,虽然两个儿子混的差了点,礼数还是有的,又是正经人,何必要这么绝情!”
听到厨房里传出这样的说道,烟棠小时候听不懂,只是记住了这话,等搁后面想起来,简直要气死。
她们哪里知道那两个继兄是什么滥污东西。
两个哥哥里,她尤其讨厌川汝,精瘦的一副骨架子,皮肤油黄,三角眼,眉毛像两块霉掉的甘蔗渣,特别笑时嘴角一粒肉痣牢牢黏着,十分恶心。川槐其实也是这个长相,可他下巴不及川汝尖,皮肤也要再白些,两人一块穿着褪色的竹蓝棉长衫,冻嗖嗖地排齐在眼前祝寿,笑得比哭还难看。
有一回那川汝趁父母不在大厅里,搬了把凳子坐到她身边逗她,知道她不爱理自己,便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糖来,指节冻得发青,那糖也是青的,上面飘着几根衣服纤维,他把糖举到她眼前晃晃。
“看看,这是什么,你怕是从来没吃过。”
她不屑地嗤一声,学着琪娣平时酸人时的语气道:“谁稀罕你那东西,不就是块青皮糖,谁没看见过似的。”
他即刻笑将起来,嗓子里卡一块痰,咯拉咯拉响着,烟棠横头重重地白了一眼,余光见到他吞了那块糖,嘴角那肉痣摇摇欲坠。
突然他凑近了,人带着凳子跳过来,衣服苏拉苏拉地响,腾起的风跃到她脸上,很近,他轻轻问道:
“那这个是什么,你知道吗?”
那东西在下面被他拿着,她不屑于低头去看,显得自己特别好奇似的,便依旧沉寂地靠着桌子用纸撕出一只兔子来。见她不理也不看,他又呼呼地吹起她的头发,非要她看,又把下面的东西顶过来了一些。那时她穿一件粉紫花布的短夹袄,下面穿了两条蓬蓬的金棕绒线裤子,他拨开夹袄,将那东西搁在她腰上,她记得她在里面还穿了一件鸡油黄褂子,外面一件紫灰海马毛背心,一件厚的绒线衫,而那东西隔着一层层衣服将温度递出来却还是滚烫的,也很硬,像一小柱电热流刺进来,川汝在下面揉搓着它,她断定那是他带来的熏肠子,是刚蒸熟了的,不过被他用衣服盖住了没有喷出气味。
“老子娘死了是不是,这么没教养,我哪天烧了你家,叫你到窑子讨饭去!”
他忽然骂道,见她一动不动,被她的冷漠恼到了。站起来用那根东西在她背上鞭打了几下,她依旧一味地冷漠,那是她习惯的姿态,他正欲进一步教训她,那边楼梯后忽然传来琪娣的说话声,他匆忙背过身,凳子飞出半米。她此时转头看他,发现他刚才竟脱了裤子,层层叠叠地搭在脚面上。他撇过长衫穿裤子时她从地上看到那根东西的影子,像那茶楼里伙计背在背上倒的长嘴壶壶嘴,刚明白那是什么,那壶嘴很快塌了下来,瞬间被裤子遮住了。
母亲正好这时走了过来,不知是否看见,面色无异地与他客气地打发了几句话,川汝本就心虚,匆忙着便告辞走了。她蒙蒙胧胧地坐在那里,手里的兔子给手汗浸湿了,脸上红肿了一片,一想到那影子的原物戳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发出一阵冷汗,当日发了一场轻烧,不过做了一梦便也好了。
这件事她谁也没告诉,但日后再见到熏肠子便异常觉得恶心,就连于妈煲的火腿肠粥也坚决不碰了。
那两兄弟自那起倒是绝迹了,洗碗用人道是因为琪娣在背后使了一些手段令两人在父亲面前失了宠,搁了几日又说父亲偷摸地给他们寄了一些钱,她偶尔又听到有人说川汝兄弟并不是父亲亲生,但被其余人一口否决了。虽然那川汝是个瘪三,川槐没有对她做什么,但时间慢慢过去,烟棠单是想起那毛骨悚然的一幕,总会分不清两兄弟的嘴脸,渐渐两张脸重叠,两个人都愈加憎恶。
她后来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么一遭,她与母亲也不会生出那么多间隙,也不会无谓发那么多的梦。即使事情过去许久,她依旧放不下一个困惑——母亲当时究竟有没有看到?看到了,为什么不痛骂川汝一番,不来安慰自己;若是没有看到,怎么忽然发神经一样,从那时起严格限制她与男人交往,不让她单独出门,让她在外人面前要敛声屏气,因为母亲说女孩子那过于活泼单纯的姿态,在成年男子眼里近乎一种挑拨。甚至几日后就让她退学上了一所女校。那女校教条森严,由于是教会学校,她不时要去教堂里唱诗,“洗涤自己的内心”。
她是那学校里的后来者,是浅灰的一滴墨水渍,很久才适应了里面生硬的文化,但性格被逐渐捂地闷嗖嗖的——外表还是滑脱喜悦的性子,是里面捂馊了。她时常半夜爬下床看着窗外,看到那森凉的寂寞的两扇大门,是母亲忽然向她关闭的,她在这个学校里学数学,音乐与文学,却看不到那书里的符号通往何处,是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她的眼睛与耳朵里,还是一直留在她教科书上的墨蓝钢笔渍上。她闭上眼睛,似乎听到一阵苦索悠扬的风琴曲调,后来渐渐成了她入梦前的一支开幕曲。
她十三岁时就感到了胸部的发育,与此同时一起勃勃发育的还有她游离的思想。因为在学校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摆不脱的瓷白的细手腕与细脚踝,还有那一排排野菊花气味的纯白内衣,女同学胸前的天青衬衫,印着苹果绿的雨伞与天蓝的水滴,清洁无害,却令她渐渐滋生对异性的幻想,又将其带到了梦里,分批生产成了各式样的梦,但是都异常香甜,且带着绝妙的禁忌之乐,给这苍白的人生添一些滋味。
有一段时间同班的一个女同学突然地对她格外热情,为她打饭洗衣服,甚至在冬天为她暖被窝。她起初十分不好意思,因为受人一点恩泽后总要再偿还回去,于是竭力反对那个女同学的殷勤,而她没有听劝,反而愈发殷切。烟棠不懂她有什么意图,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便渐渐冷落了她,不吃她打的饭,她洗的衣服都拿去浸在水槽里再盥一次,不过是想让她就此罢手。而那个女同学似乎受了很大的伤害,与她当面争吵了一次,绝交了。烟棠很久没有见到她,后来听说是转了班。烟棠最近一次看见她时,见她已剪了很短的发,与一个高年级的学姊亲昵地在草坪上散布,遇见烟棠倒还很友好地与她打招呼,但自此后两人再没有来往。
那时她将这件事与莉蒂亚说了,被莉蒂亚嗤笑了一阵。莉蒂亚是马来混血,比她大四岁,且足足高她一个头,蜜黄皮肤,四肢宽硕,颊上落着欢快的雀斑,眼睛像是报纸上搠破的两个不规则椭圆,放到太阳下面,透出毛毵毵的金棕光翅。她热爱在校服的天青衬衫下穿一件虾子红或是烟蓝的紧身泳装上衣,玲珑丰满的像一只彩虹灯笼兜在布罩子里——听说她在校外有很多男朋友,女同学们对她除了暗地的毒嘴炮,还有飘飘欲仙的艳羡,因为她走到哪里都会随时拉响众人心里的警报。
只见她靠在阑干上往后面撩一撩湿热的长鬈发,意味深长地对烟棠讲出一口抑扬顿挫的中文:“她现在是‘良禽择佳木栖’,遇到志同道合的人了,像你这样的‘榆木不开窍’,她就是再努力也不能把你教好!”烟棠一头雾水,问她什么意思,莉蒂亚板起脸道:“如果我现在忽然摸你的胸,想要与你接吻,你会反驳吗?”烟棠木了一木,腾红了脸道:“你是个女孩子啊。”“所以我说你是榆木不开窍。”莉蒂亚忽然从那阶上跳下来,走过来快速吻了她的嘴,道:“你看,你有感觉吗?”烟棠忙摇摇头,莉蒂亚拍手一笑道:“如果我是男孩,你就要脸红心跳了,而那个女同学和女孩接吻也会面红心跳——”莉蒂亚低头与她好好解析了一番,烟棠大惊,尤其听见莉蒂亚说她曾看见那个女孩与学姊在图书室摸胸舌吻,顿时心惊肉跳。莉蒂亚笑道:“如果你当时没有冷落她,却是与她发展了关系,就会被要求与她做这些情侣间做的事了。”烟棠忙将手举在胸前摇道:“不不不——”莉蒂亚忽道:“你有没有接受过性教育?”见她答否,神秘笑道:“怪不得这样害羞,你的胸部已经肿的这么高,难道对性爱一点不好奇的?”说着忙将她拉到一边,与她口头述授了半天,反复提及鱼水之欢的譬喻,她听的涨紫了脸。原来性爱这样神秘的事情从莉蒂亚口里讲来是那么生动诙谐,她几次羞地欲摆手走人,却舍不得那精彩的解说,连莉蒂亚奇异的口音也可以忽略。莉蒂亚早熟,据说已经谈过不少男友,自然经验丰富,她屡次提起那些男朋友总是一副高傲轻蔑的表情,却藏不住那一份沾沾自喜。烟棠知道她很有一套本事,能够使那些男人迷死了她,对她异常痴情,常在学校门口苦苦等她,即使她心狠,对他们都不太客气。她暗中自卑,想自己注定不能像莉蒂亚那样有开阔的视野与超脱常人的成熟,她受母亲的捆绑,要一直囿在洞穴里做一个无知的少女,不知何时才能逃脱这学校与她母亲的掌控。
她因为这件事茫茫了一阵子,却意外听说莉蒂亚被学校开除了,不知去了哪里。莉蒂亚虽然在学校里出尽风头,那些艳遇让一些类似烟棠的保守少女足足地眼红了一回。众人原以为她出生富庶的马来家庭,可后来自她离开学校,有人辩驳说她不过是一个虚荣的普通人,母亲是一户人家的马来女用,父亲也就是那样。本来就是因为在外太过放荡被家人关进这教会学校的,谁知后来连学校也容不下她这一尊玉面大佛。并且说起姿色来,小眼睛大鼻子,不过是整天喜欢提溜两只**晃来晃去,有什么杰出。众人噫吁一回,渐渐像弹一粒饭捻子一般将莉蒂亚弹出了自己的生活。而烟棠却失望地发现自己的生活里少了一颗明星,她再没见过她。她除了莉蒂亚曾教授她的一点知识,也时常回忆起她的吻,轻如蝉翼,莉蒂亚嘴上抹的一溜桃子红的唇膏带了一点口水,将她整个脸都洇成桃红色的,又将她的梦也洇成了桃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