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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天后院里跑进一只小猫,浑身雪白的毛,缩在花圃子里打盹儿,太阳照在身上像朵大肥菊。烟棠碰巧瞧见了,仔细看了一番,担心猫把花踩坏了上面要怪罪下来,想把猫赶走,但又怕那爪子,便只有远远地“咪咪,咪咪”喊几声,白猫倒是一叫便醒了,也不怕生,竟横冲直撞箭似的朝烟棠跑过来,她被唬了一跳,赶紧转身就跑,却不知道晋藩站在后面,整个头埋进他身子里,两人差点一起跌倒。

晋藩手紧紧箍牢她肩膀,待站稳后先发出一声嗤笑,她心慌之余急忙暗下责怪自己昨晚没有洗头,早上忘记用牙粉拍脸,现在自己一定头发湿油油的,且脸色蜡黄。

晋藩什么也不说,笑完了蹲下身去玩猫。今天他换了一身洋装,白衬衫与西装黑袴,腕上箍一只赤金羊皮带的石英表,头发梳得光光的,依旧是黄黑的皮肤,然而在太阳底下笑着,连鼻上的几粒斑都朝她雀跃起来。烟棠后来才知道那猫先前被晋藩养过,因为六小姐对动物的毛会过敏,便把猫放走了。这白猫大抵是在外面混的不错,偶尔会回来廖家晒太阳总也顶着圆滚滚的肚子。

她看到晋藩总是怕得很,整个人踧踖不安,尤其是晋藩上回说的模糊不清的话,令惠芯无形压在她身上的胁迫愈发重了,晚上常被噩梦吓醒。于是趁他玩猫的时候,她一步退两步退,逃命似的跑开了,也不知道晋藩是否在后面叫过她。

“有件事情有趣的很。”晚上鸢儿整理床铺的时候说道,“咱五爷说你见了他跟鼠见老猫似的,总是一溜烟就跑了——”

烟棠唬了一跳,心脏像垂死的鸟翅膀一样剧烈扑腾起来,面上却佯作惊讶,紧紧眉头道:“五爷说的?哪里有这回事!”

“可不是五爷说的,今儿三奶奶去他那儿,喝了些酒,本想叫你泡壶茶醒一醒,结果叫了你几声你不响,奶奶差点生气,五爷便拿你作起了玩笑。”

烟棠身子一僵,愣了一愣,忙道:“咿——那时候三太太不是叫我去大太太那儿拣杏仁咧,自然是叫不着我的!”

鸢儿安慰地摆摆手,道:“莫慌——后来想起来,告诉奶奶了。”也不再多说,自去一边把白搪瓷盆里剩的水泼掉。

“哪里那样夸张,只不过不敢招惹,唯有多多退避罢了,那三太太不是也叫我离五爷远些么。”

烟棠在心里虚虚地想,心里却为惠芯去晋藩房里吃起了生醋。

老太太那边又催了起来,正经地要惠芯给晋藩安排一门亲事,于是惠芯一等晋藩回了家,便叫了烟棠与她一道去了晋藩屋里。第一次进他的房间,她格外惴惴不安,还好这几日风大,要是脸红了就说是风吹红的。

两人当时进房时,晋藩正摔了几个茶碗在那里发脾气,伺候的一个小丫头跪在地上不敢言语。惠芯看到地上这一片狼藉,笑道:“五爷这是怎么了?”晋藩气道:“都是外面吃了屎的东西,狗嘴吐不出象牙,也不知谁给的胆子让他们在背地里造谣,听见不止一两回了!”惠芯自知晋藩在外头的名声不大好,虽说打交道的也不是什么正派人,见了面客气地叫爷,背地里只当他是败家的软货,估计是这些话被他意外听见了,正出着火气。便坐下笑道:“你还把他们的话当真?既然那么不堪入耳,那就少与他们打交道,少出门不就安静!”晋藩望了她一望,忽然见到烟棠也在,顿时眉开眼笑,柔声道:“你也来了?头一回见你到我房里来。”

烟棠略窘,笑了笑,即刻埋下了头。

惠芯倒没什么说法,只是将持红纸的手背在身后,走去他桌上看还未完工的泥金笺,道:“这回的成色倒是好了不少,上次的可差远了。”啧啧地在他房里四下观赏,晋藩在外头虽名声不好,大都以为他是爱花钱的浪哥,其实他雅兴很旺,是个世俗“贾宝玉”,因此这房内陈设与众人不同,非但不像是个爷们的房间,竟比姑娘太太的闺房还要精细漂亮些。尤其是安进墙里的一面玻璃橱,尽放着一些闪亮泛绿的酒瓶,有粗颈的,细颈的,猴嘴水纹的,装着薄荷绿,琥珀色,蛋黄色,天青色,梅红色与透明微光的酒水。光是看那些酒瓶与酒的颜色,足以令她魂牵梦萦一阵。

晋藩眼睛只顾落在烟棠身上,短时并不搭话,接过身边丫头递来的毛巾把子仔细抹干净手脸。惠芯从一个崭新锦盒里举起一对拇指大小的古铜精镂的小筒子,正面还有一块烟紫椭圆镶玉,笑道:“这是什么新鲜玩意儿?”说着将那盖子一拔,旋出一支杏黄色的短笔来。晋藩将毛巾一扔,忙跑过去夺过了那笔,道:“这可使不得,在空气里久了会化的。”惠芯见他一副慌忙样子,问道:“这是什么宝物,要包在这么个俏皮壳子里?”晋藩敷衍她道只是一个他平日用来描金绘画的工具,没什么新奇,未免她起疑心,将那东西随意放到盒里,便手撑在她肩上移去那边椅上坐下,笑道:“三嫂怎么有空上我这?来,先尝尝我那苏打酒,前几天一个外国人送的,有些弹舌头,不过三嫂铁定喜欢。”

“我哪敢再喝,上回早就喝够了!”惠芯笑道,但到了了还是难以拒绝。

晋藩闪身到一边的虎纹紫玉桌上斟酒,那湛绿的酒含在长颈猴嘴水涟纹瓶里,瓶周围绕一圈敞口玻璃杯,杯下面有一段细细的柱子与底座相连,惠芯知道用这种杯子喝水,得用三根手指托着那根柱子,一只手把液体灌进嘴里,因为晋藩曾说这样喝水是女人下巴与脖颈亮相的机会,哪个男人也抵抗不住那侧影的一道线。她经常借晋藩的赏光接触到洋派的东西,于是每每想到下巴亮相这一段谬话,总是觉得十分罗曼蒂克,充满幻想。

“劳烦我们五爷,这么客气。”

惠芯当着烟棠几个丫头的面也不好与他过分亲昵,拾了张垫着玉色流苏坐枕搭着晋藩锦丝竹笼长袍的短椅坐下,将红纸放在膝上先用宽的衣袖遮起来,两只脚在椅子下绕着。

晋藩实则早已瞥见惠芯手里的红纸,想必是招亲的事,手脚便格外慢些,刻意将猴嘴瓶子举的高高的让水细溜溜地泻下来,时间久了袖口上沾上不少跳出来的水花,湿了一块。但还是慢悠悠地,心想惠芯一定是不愿太快提起那提亲一事的。

等两杯酒斟满,晋藩转身先停滞片刻,打量惠芯的一身穿着,他微微走近,角落挂的宝塔顶赤铜剜花仿古宫灯在地上贴出他的影子,他笑道,声音像是从宫灯里爬出来:“外头可是下了雨?”

惠芯道:“可不是,秋天一到,下起雨来便是阴哜哜的,我方才见到老太太都套上绒线衫了。”

他将酒递到她手里,指着她的衣服笑道:“老太太上了年纪怕冷,三嫂倒是年轻,一点不见得怕它?”

她也弯头看看自己,“呀”地一声嘲笑出来,只见她单穿一件的天青色绉纱挖领短衫,脖颈上一只鹅黄色香袋,外面沾一根打湿的雪白鸭毛,下边垂一条湖州撒花银绸裙,脚着蓝面刺花鞋,因为进了些泥水,水蓝的底面上像被抹了块深蓝色的染料,衔接处是一道波浪纹。

她仰头灌下一口酒,果真弹舌头,奇异的是喝下后一股气时不时从鼻子里冒出来,酸胀的紧,她憋住那嗝,笑嗔道:“本来也不觉得凉,倒是你一杯酒灌进去可把我冷着了,跟喝冷空气似的。”说着用手抹抹额头,把手上的水珠在手指里拈一拈,再展平给他看,笑道:“瞧瞧,出虚汗了,都是你!”

晋藩撑不住,笑将起来,惠芯虽说算是他的长辈,但在他跟前更像个伶俐的小丫头,口舌讨喜,不过依旧是腻了,有时听她开玩笑,心里有些凛冽。烟棠被打发走烹茶,房里不知何时只剩了两人,原本好生嬉笑着聊天,不知是谁把话题拎到给晋藩结亲的事上。“六妹可等不及你娶亲了,虽然向来有结婚要按长幼次序的规矩,可再等下去,她就要熬成了老姑婆了!还好明年三月就可以出阁了。”此时晋藩正用手鼓捣着惠芯面肌上的鬓发,听到她那话,忽然停了,疑道:“六妹什么时候找的婆家?”“老早找好了!与我们家门当户对地,不过就是那家上面的老太爷风流,播了十个种,六妹过去日子可不似家里舒服咯。你这做哥哥的一点也不上心!”晋藩发了一会憷,又听惠芯道:“你的事,迟早要在明年办好的,否则老太太可要骂我了,反正这几天,你必须把中意的人家挑出来。”晋藩无谓笑笑:“这种事,三嫂做主不就行了。”

“我可没那能耐,全靠五爷喜欢。”

“那我喜欢三嫂,三嫂能做主么。”

烟棠烹完茶回来在门外听见这么一句话,一时愣在外面不想进去。

堂子里掀起的风嗑拓嗑拓地撞门,其实是一把笃实的青铜锁,不知什么时候扣在门栓上和风闹腾,屋里随风传出令她全身发紧的声音,那空荡荡的过道里也飘起一大片粉色的纱帐,妖气勃勃,仿佛迷雾一般向她蔓延过来。她突然开始剧烈颤抖,那手里的茶盘要将茶杯反铲过来,滚烫的汁水溅了一手,但她不敢将茶盘摔了,强忍着痛苦一路震颤着跑走了。

惠芯从房里出来时披一件阔大的姜汁黄铜绣披风,手中依旧拿着红纸,鬓角乱了一些。

六小姐竹溪出阁的时候,花圃子里的淡巴菰正苍白地一蓬一蓬开出来,回门的时候,廖家人全家去了高山祖坟里拜香烧祭,老太太也去了,因为竹溪嫁的人家户头旺盛,她要惊动祖宗保着竹溪的肚子让她有个好地位。

那日烟棠与鸢儿扶着颤巍巍的惠芯从车上下来,惠芯近来很不得运,正值秋风吹着,原来小产那病根子煎熬起来,身子一日日病着,人人见了她这副恹恹的样子都要有三分垂怜,可老太太顶讨厌这没有生气的样子,又正巧赶上了她最宠的小女儿的婚事。惠芯开始战战兢兢地,两面脸搽的油红,三寸阔的金刚镯子垂在细篙手腕上,不知何时要将她的手臂折断。

“阿蜜,你替我看看,脸是不是不够红。”

一路上老太太脸色不佳,惠芯有些紧张,这几天大好的日子,偏偏她犯起了老毛病,人总是厌厌的,六小姐平时又是最得宠的,老太太见她这几日怯生生的下堂妾模样,在亲家面前很不得体,一时气上来,对她不再十分客气,当家的自然也轮不到她了,老太太自己手里拿捏着。于是现在地位跌落不少,开始看起廖家人的脸色。

“红的很呐,太太安心罢,我看数你最红最捧场了。”

烟棠慰藉道。其实惠芯有些格格不入,她搽的是鲜艳的桃红色,而其他媳妇丫头均是大红色,土而糙地抹一脸。竹溪由于是今天的主角,脸上嘴上刻意是杏黄的一片,显得出挑高尚,惠芯这么一来,像是在与她抢风头。

等拜祭完毕,一屋人围着老太太吃茶,老太太不吃,手拎青黑身描黄雀花样的鼻烟壶抽着,壶上垂下一攒金钿子。

大太太等人正与竹溪闲聊,问起新婚之事,她自是十分娇羞,便低头在那蛇绿小皮夹里掏出一面小镜子补补妆容。众人见她拿出一只古铜小筒子,旋出一根杏黄削头小笔在嘴上涂抹了一番,觉得稀奇,当下问她那是什么,竹溪笑云:“这是法国买的口红,涂嘴涂脸都使得,比平时用的要方便多呢!”众人惊叹,打趣她可是姑爷买的,见她笑而不语,权当她默认了,房里嘘嘘地起哄,使她越发面红耳赤。

晋藩觑了她一眼,只顾着喝兑了酒精的茶,双眼布满了红血丝,任他们闹着。他当初将口红送给竹溪时,特地叮嘱她不要告诉家里人,“省的他们眼红。”她只当是送给自己的结婚礼物,十分欣喜地接纳了,不明晋藩的初心。

竹溪虽生的矮小精瘦,却由于天生的脖子长,且又细又白,将她整个人烘托出了一股子天鹅的气质,尤其是那从下巴与脖颈的一条凹凸的明线,晋藩自问无人能比。他虽然平时浪荡起来毫无顾忌,可在这亲兄妹的关系前却完全不敢僭越,一来是觉得自己不缺女人,缺钱倒是真的,没有必要为了这一点对妹妹的猎奇心思毁了自己的日子;二来他心知肚明,那种梦里的皇皇的东西总是包在迷雾里更吸引人,真的费尽心思得了手,自此没了盼头不说,就跟看月亮似的,从初一开始盼着满月,刮风下雨也等着,终于看到了,又大又黄的一个,结果还不如一整个的葡萄柚滋味好。可他终究还是伤感,最好的已经看过了,其他再好也是凑合。谁也不知道他的心思,竹溪更不可能知道,知道了她也不会爱他,还不如让她快乐地嫁给别人。他只有眼睁睁看着魂牵梦绕的那一条明线乘着纸船泊远了,偶尔回家停歇一阵,但永远靠在了岸边,与那柳枝浮萍合在一起了。

外面帘子忽然掀开了,众人停止吵闹,老太太霎时摆下脸来,吸一口鼻烟,紧盯被丫头簇拥进来正慢悠悠入座的惠芯,突然呵呵向一屋人冷笑道:

“人家来做戏来了,面遍桃红柳绿的,几位爷都禁不住。”老太太转头向大太太看一眼,大太太含头笑着。

老太太又说:“让我们等让祖宗等,人家可是金枝玉叶,你们这糙身子活该被作践!”

烟棠像被针刺了一下,替惠芯感到羞辱,当一家人的面老太太隔空骂人,连她都禁不住。三爷坐在一边,见惠芯的脸早已煞白,悄悄搭搭她的手,在老太太面前不敢言语。

“老太太降降火,鼻烟壶都快被捏碎了,以后只能喝茶了。”

晋藩解围似的忽然调笑。

“混账东西,碎了不会给老太太再买一个?”

六小姐尖声尖气地像夜莺似的啼叫一句,把全场人逗笑了,老太太也吭吭地笑起来,左右摇晃着。

“我们这个六妹,真真平日最喜欢与五弟逗乐!从小逗到大,连现在嫁了人,也还是那么诙谐!”

晋藩笑道:“六妹这刁俐的脾气也就在我这里浮夸一阵,哪里敢对妹夫这样,在婆家可别活活憋坏了,不如在娘家里多逗留几日,我也不出门了,就让你糟蹋个爽快。”

众人对竹溪哄笑道:“他这是舍不得你了!你偏今天就走,让他惦记着!”说着撺掇两人碰杯喝了茶,房里依依惜别之情不断。反倒显得三房异常冷清。

烟棠一度认为惠芯已经失去地位,于是等晋藩再来惹她,便也渐渐没了顾忌,两人活动密切起来。

“你又来做什么,我们奶奶刚吃了药睡下了没空见你。”

她有时要耍脾气,见到晋藩来找她了嘴巴磨得刁俐。

“你们奶奶我可不想见,我也不爱见!我是专程来见别人的。”

晋藩一把将她扯进怀里,气息一把把水枪似的喷到脸上来。

“花花肠子,谁知道你背地对别人是不是也这样。”烟棠挣不开他,扑愣愣地嘴里跳出这么一句话。晋藩一听见,很恍惚的样子,露出沉痛的表情,“你一直都不明白我的心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明白,好像你是故意的一样。”说着他竟滚滚落下两行泪,转头走了。她不知道他已经这样爱她,云里雾里地,也不知是不是他厉害的手段——那天在他的房门外,他明明说是喜欢三太太的,现在又指摘起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她看到他缓缓缓缓地离开,垂头丧气地,像是真的被她伤了心。

晋藩几天没有再去找过她,她惊讶之余隐隐担心,莫不是为了她做了傻事?这样想着她拍了自己一下,笑道:“你是什么东西!”后来她见到晋藩在与鸢儿谈话,急忙躲起来偷听,却听不到什么,等探头再看,两人早已散了,暗想该不会是晋藩在向鸢儿询问自己,可回头见了鸢儿,等了半天却是半句调侃也没有。

她一时急了,想起以前母亲讨好父亲的法子,便去厨房里鼓捣许久,知道晋藩似乎热爱出手汗,脑子一动,弄出来一碗东西,颤巍巍地去了他房里。

她“蓬”地撞开门,晋藩方在看书,只见她笑着端一口皂白洒金茶碗慢悠悠地走过来。

他倒没什么不悦,像以前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取笑她道:“越发不懂规矩了,进屋门也不敲就这么生猛撞进来,可见你们奶奶平日把你惯坏了!”

她一鼓作气将那烫碗摆到桌上,刚放下便急忙撮嘴吹手,笑道:“哪里有手呀,刚做好了便着急端过来竟忘了垫个茶托子!地上路又不好走,方才在门前不小心脚下打了滑,泼了我一手,可把我烫死了!”

晋藩忙拉过她手端详,果真起了一片红印子,不禁心疼,要找那虎纹冷蕊软膏替她搽上,但翻箱倒箧地,也不知搁去了哪里。

她见状疑道:“你在找什么?”

晋藩拉开一个屉子,翻出里面的杂物道:“我那软膏去哪里了?拿它给你搽搽手。”

她嗤了一声笑道:“你还当真了?我不过烫了个印子,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害,回去用药酒、用冷水冲冲也是使得的。再说这一会的功夫,我早已不疼了。你先坐下饮茶罢!”

听她这样说道晋藩愣了一愣,低头见到茶碗里面漂着的几颗青枣,登时讽道:“不过是一碗枣子茶,你这样费神出力的,何必受那个苦呢!”烟棠淡淡道:“你倒先尝一口再来编排它。”晋藩自知浇了她冷水,一时惭愧,端起那洒金皂白碗,十指即刻被烫得灼热,撮嘴拂吹了十来回,大口饮尽,待喝完放下碗,早已是一头烈汗。

“这茶比酒烈,我起先倒以为它只是烫,谁知入了肚这会子还在翻江倒海着!”他惊道。

烟棠从袖里抽出绢子将他的汗拂去,一面笑道:“这本就是补虚利汗的东西,你来听听我做这什物花的心思:前儿先采足桑儿,必须是新鲜饱满,通体晶黑的,摘满两个篮子再用荷叶水洗净了捣成汁子,与花蜜曲米酿一天,再取上面汁水掺进阿胶浓缩,反复熬煎成浓紫的膏子便好了,要吃时取一勺半拿滚水一冲,膏子浓厚吃着浆腻,便尽扔些青枣苦艾桔皮进去腌味儿。你总要发冷汗,如今再吃不了参子补虚,拿这东西顶顶也差不到哪里去。”

晋藩抹一把脖子从容笑道:“难为姑娘劳心费神地,这一样一样东西都要你亲自去体贴。只是这物实在厉害,光这一会我身上这汗要把衣服都濡透了!”

烟棠听了方去后面摸他的衣服,果然潮潮的一片,惊笑道:“的确是利汗!”再去摸摸他的手,“手不冰了!要是知道它有这奇效,我早该做来给你喝的!”说着忽然跑去一边的衣箱拣了几件衫子出来,再上来给他解衣扣子,“快把湿的衣服换了,要是吹了风受了冻,那便不值了。”

烟棠今日穿一件蛇绿玲珑薄缫丝罩褂,领口做了云绣花样,下面是银粉软缎阔腿袴,脚上套旧的蕾丝洋。窗外悬垂的太阳拨了些光在她裤腿轮廓上,一拂一拂撮着金光,直往他眼睛里打,他索性把眼睛一闭,再睁开时那光掖去了她脖子后面,顺垂的头发丝正一蓬一蓬地被风掀开,隐约闪出琉璃的光,他熟稔地从下往上将那蛇绿褂子解开几个扣,她没有反抗,不知在想些什么,可等他将那衣服褪下来,要从她的手臂上拔下时,她像是突然受了惊,“呔!”地大叫一声,打掉了他的手,即刻面色红润地后退几步去穿好衣服。

晋藩袅袅笑将起来,将手支在椅背上饶有兴致地望着她,说:“今天刻意穿了新的花样,是为了来见我的不是?”她涨红脸边扣扣子边笑说:“放屁!不过是件平凡透了的烂布料,前儿去替我们奶奶补衣服的时候在裁缝店里捡的!”扣到最后手上的扣子短了一颗,原来是刚才着急没扣好。

“烦死了!”她骂一句,转身埋头重新去扣,谁想身后扑上来一片影子,“哎唷”叫一声将她捕住了,她转头一看,见到晋藩一张同样红喷喷的笑脸,那红埋在黑黢黢的皮肤里,并不显山露水。他总是一个笑便能捕住她,困住她,在她四周拦上几颗黑圆的小石子,无论谁去推她拉她,她都出不来——她自己舍不得出来。在那时她看清了他的眼仁,那正是围住她的黑圆石子,睫毛悠悠地探出来,像从深黑潭湖里长出来的水草,她从那潭湖似的眼珠子里看到自己的一部分五官,有时是一只眼睛,有时是侧脸端直突兀的一抹明线。

他忽然将头凑了过来,用两片东西吸住了她的左脸,此时她被他抱着,不知何时背对着坐在了他的膝盖上,脸转不过去,被他的头卡住了,被吸着的那块地方不断有热气轰上来,渐渐湿润,渐渐麻木,仿佛此时若是劈一道雷过来她一定会被击中,全身瘫痪。

她想起惠芯,微微地有一些恐惧,于是没有立刻让他得逞,两人只是两个人胶在一起,密密麻麻地说了一下午的话。

“你为什么总是怯生生的,难道你还怕我欺负了你?”晋藩柔声道,将她的手掌托起来到嘴上按了按。“我是怕!”烟棠在心里说,她的确是怕晋藩玩弄她,但没有说出口,苦笑了一番道:“不要瞎说,我自小就这样。”晋藩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怕三嫂,她可凶,整天困着丫头,与男人亲密些就要教训,可她不知道越这样严厉,几个小娘的心飞的越远,只要她稍稍松口,不知要骚浪成什么模样呢!”烟棠一听,兜脸彻腮地涨的通红,忙捣了他两拳,冷笑道:“我要是真怕了三太太,就是给我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招惹你,你这话我听出来了,你当我是‘糊口的糍粑’以后怕甩不脱嘴,我也没那么轻贱,不如现在就离了你,断了纠缠,以后也省的你嫌弃。”说着要离开他,晋藩连忙抱住了,咂嘴哄了几道,并伸手出来打自己的嘴,烟棠受用,一时又不情不愿地陷入他的怀抱里去。

“嗳姑娘——我的嘴脏,不再说便是了,就单让我看着你,每天多看你几眼便足够了!我头回见你,便险些晕过去,你就是我的巢我的命,要是真离了你我可活不了!”晋藩一番真心话呕沥出来,把烟棠听的浑身酥脆,像以前吃过的爱尔兰酥皮饼干,晋藩只需含进嘴里,便即刻要融化了。但她仍有顾虑,一想到当日偷听见的他对惠芯说的话,想问他与惠芯的底细,想趁机讥讽他,想中伤他,想要让他知道自己是不好欺负的,但她不忍,怕他没有耐心——他正在解自己的衣服,扣子一颗颗地开了,可她还想具体问问他第一次见到自己为何会险些晕过去,他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感受,和三太太比他更爱谁,但她还是不忍,她顺从地将手从衣服上拿开,心想自己竟然这样容易就范,果真这样挡不起诱惑。

晋藩冰冷的手搭在她的身上动弹着,她恍惚之间见到一个人聘聘婷婷地从门口走过来,一瞬间移到她面前来了,原来是去世的母亲,温柔对她说:“你总是这样善忘,难道以为离开了我,你就可以胡来了?”烟棠被唬得身子僵硬,浑身动弹不得,看着琪娣从腕上的镂银细镯子上抽出一面手帕按按鼻翅,烟棠依稀记得鸢儿也有这么一只镯子,忽见琪娣指了一指晋藩,笑道:“我跟你说过什么?不要接近男人,你忘了以前怎么被欺负过?”琪娣忽然换了神情,怒目圆睁,气得眼眦都要裂开了,对她大吼了一句:“都是你兴的浪!”举起手要掴过来,烟棠将眼睛一闭,要躲她母亲的手,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晋藩也被唬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烟棠喘出一口粗气,缓缓神,发现自己那蛇绿罩褂早被褪了下来,正在晋藩手里握着,她忙抢了过来穿上,一言不发地要走,被晋藩急急地拉住了手,谁知两人正纠缠着,外面门没有锁上,被冯妈闯了进来,走进来时两管黑拷绸镜面镶滚宽脚袴撇撇生风,令地上飞起不少尘屑——正好被她看见这么一出。

烟棠自然吓了个半死,甩了晋藩的手,跑出去时先用手挡住了脸,假装要托住那头上的饰品,可这欲盖弥彰地,冯妈眼珠子转转,早就把她看的一清二楚。

烟棠回去的路上急得心要从胸口捅出来,被谁看见不好被那暗炮子看见了!这会子即使什么事都没发生,两个人拉拉扯扯地被撞个正着,谁能相信呢!她一来二去的不知去哪里,还是去了惠芯房里,鸢儿等人正在伺候惠芯起来吃点心。她无脑苍蝇似的冲进去了,一时不知道做什么,慌慌张张地转了一圈,又走到惠芯边上去整理桌上的碗碟。

“嗳,那姜醋就搁下,太太还要蘸呐!”

鸢儿忽然尖嗓子叫了一句。

烟棠赤了脸,急忙将那小碟子放回去,碟口有不少蒜末酱油,抹了一手,她随意将手蜷成一团搓了搓,伸到背后晾着。

惠芯一言不发,睡了一下午气色居然好了许多,脸上重新填了一些象征精神的凶相。她正吃那油黄黄的蟹膏子,绿指甲斑驳了不少,正捻着螃蟹腿将蟹膏一口送进嘴里,一溜姜醋从她的嘴角溜下来,鸢儿急忙拿帕子替她擦了,烟棠近近看着,一时将那姜醋当做人血,还源源不断地从惠芯嘴里淌下来,她嘴巴不断咀嚼,不断有血流下,手上拿的还是一块晶莹的人腿肉,鸢儿的那手帕子擦着擦着快要洇红了!

烟棠吓得瞪大眼睛,幸好幻觉不一会就消失了。

事后她问鸢儿惠芯怎么吃得这腥腻的东西,嘴馋也不该不顾身体。鸢儿倒是先一惊,且笑了笑道:“你平日里都在做什么?太太一直都在吃蟹膏子,拿它当补身子的引子的!这几天也总是不见你人影,亏得太太睡得多,一时也不需要你干什么——”她忽然挠挠烟棠的肚子,眯起眼睛悄悄说:“是不是在这里有什么相好了?成天出去与他鬼混?”烟棠略微愣了一愣,料想她该是瞎说的,忙笑着啐一口:“去你的!”

“哦——你害羞了?看来是有了!还不快说!”

“姐姐别开玩笑了,就我这样的人,谁看的上啊!”

“你可少来这一套!就你这模样别人还看不上?你不爱说得了,随你跟谁厮混去!到时候回了乡下,可别带着人回去!”鸢儿说着用手指指肚子,被烟棠狠狠啐了一口。

两人打骂嬉笑几句,烟棠心里还是不安得很,不知那冯妈有什么打算,她决定寸步不离惠芯,要是那冯妈真来告状,当着面也好做些辩驳。

惠芯身子渐渐好起来,老太太又开始睁只眼闭只眼,她年纪大了本来也不爱管,一日惠芯袅袅地进了老太太房里请安,一席进去了,房里头笑的轰轰响,等她出来了,抹了抹头发,脸上威风了不少,当天晚上便又叫人在房里重新架起了炉子,煮了一锅燕笋老鸭汤。

“太太身子好些了,前几日问起你来了。”

烟棠站在乌黑的廊子里,怕惠芯叫她听不见又恐他人瞧见。只见晋藩背着手靠在灰嘁嘁的雕漆阑干上,乌漆抹黑的看不清他的脸,单见一个人形轮廓,伏在阑干上一动不动,打冯妈那次起两人总算又见了一面。

“欧?你如何说的?”

他很不以为意。

“我还能怎样说?我说我并不知道,不然好像显出我与你经常来往似的。”

“怕她做什么?”晋藩笑道,“你总是这样怯怯的,好像别人都是会吃人一样。”

烟棠眼前忽然扑过来一片黑影,以为是晋藩要来抱她,唬得闭眼连忙往后退几步。

“做什么?”晋藩轻笑,声音是从阑干上遥遥地传过来,原来方才是站久了眼睛出现的幻影,此时那幻影又向她倒了过来,她闭了眼,原地不动,等睁开眼发现已经在晋藩怀里。

“不要这样,我都要怕死了!那个冯妈看到我们,迟早要告诉别人去的!”

她面露愁容,用力将他推开,双手挡在前面,以防他再过来。

“你放心好了,冯妈那里我早就打点过了,她不会乱说话的。”

他走近一步,她双手在他怀里,要将他推开,却越箍越紧,无奈只有软了手被他硬拉过去。

“你想不想我?嗯?”

他的鼻息扑到面上,头发上,她没有看他,脑海里模糊地转着他的笑容,趁着周围没人,将脸贴在他那蓝皮鹦鹉金针长袍上,隔着柔软滑腻的布料推断出他的心跳,扑通扑通,这是她从未感受到的,在无人打扰的短暂时刻能够近距离接触的鲜活的异性——他的硬邦邦的胸膛,没有女子的细润白皙,没有散发肥皂气味的内衣,枕在上面硌地慌,又略微散出腋下的汗气,他将自己箍紧了,她身上被挤得生疼——她像是挤入了石头缝里,但里面是她唾手可得,垂涎已久的宝藏。

“晚上你去我那,我有东西给你,你不来我便去找你。”

他的鼻息烫着她的脸,眼睛同样烫着她,她逃脱不了,逃脱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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