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集会淫伶竟敢称玉 喧腾忆相逢君如雪清
却说苏婉君来到上海方才几日,果如马杰成之言,那各路买办、钱行的太太们听闻马大班又娶了一房太太,哪有不赶来巴结的,苏婉君一日里应酬这些人,简直不得分身。又有一位总买办的太太亲来相邀,请她过府一叙,苏婉君虽不肯去,无奈那买办太太是十分的客气,不忍拂了人家的好意,因而这日便同吴双妹、周小妹两个一同坐了家里的马车去了。
那总买办的太太姓王,年纪已有四十许了,因见那苏婉君对旁人都是淡淡的,单肯给自己面子,只觉脸上十分有光,一心想叫那些个买办太太瞧一瞧自己的手段,于是便遣人去请了那些个太太来,邀她们一同陪客,又亲自坐了马车来接苏、吴三人。那王宅坐落在北门之外,离租界最近,不过一刻工夫便到了。王太太忙叫家人开了大门,亲自引着苏婉君进去。走了两重院子,转进重门,迎面便见一座两丈来高的太湖石,嶙峋透漏,上面挂着许多爬壁虎,此时已入了秋,那叶子已渐渐转了红色。转过假山,又是一大片院子,中间隔着两道长廊,穿过长廊,才算到了内院里来。苏婉君不料一个买办的家里竟如此气派,不免在心里暗暗称奇。王太太又引着众人来到一处三层楼高的小楼前,由侧边的楼梯上到二楼去。二楼是五间屋子打通了的,极是宽敞。对着院子是四面雕花木窗,此时都大开着,院子里的景色一览无遗。屋子中间摆了一张红木八仙桌,上面摆满了各色瓜果点心;右边临窗是一溜四张烟榻,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左边却是一个小小的说书台,设了两张高椅,台面和椅背都用粉蓝绣花的锦缎套了,十分精致。苏婉君见了这说书台,便想起常叹秦说起过什么「太太书场」,莫非就在这王太太家里么?于是便问那王太太道,“我听人说头几个月在一位买办太太家里办过一次堂会,请了好几对说书先生来说《珍珠塔》,可是在王太太家里头办吗?”王太太笑道,“怎么竟连苏小姐也知道了这事吗?说来好笑,我是上了几岁年纪了的,好静,平日里也没什么喜好,就爱听听弹词,倒比听戏强得多。”吴双妹同周小妹正在八仙桌边坐着,抓了把小核桃,剥核桃仁给周小妹吃,此时听了王太太这一番话,便笑道,“王太太做什么扯上那些年纪不年纪的话?爱听弹词的,也不单是我们老人家,苏小姐就爱听弹词呢!”王太太听了,忙笑道,“我嘴笨,可说错了话了。苏小姐既爱听,过两日,我邀一个堂会,把如今最红的几对响档叫了来家里,单唱给苏小姐听,倒比去外头茶楼里要清静得多。苏小姐最爱听哪一部书呢?”苏婉君笑道,“我不过是好奇罢了,究竟不曾正经听过弹词,王太太要我说,我可是一窍不通呢!”王太太笑道,“如今常说的不过六七部,什么《落金扇》、《倭袍传》、《玉蜻蜓》、《三笑》,还有《义妖传》、《描金凤》,再加上前头说的《珍珠塔》,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随便哪一个拿出来都好听的。”正说着,门外面几个买办太太恰好走进来,听王太太在那里如数家珍,那里头刘太太和王太太是感情最好,笑着一拍手道,“哟,可见大班的新太太只给王太太面子了,你们瞧王太太那股子高兴劲?在那里报书名呢!前日里马如飞和王石泉两个来跑码头,我们不还在华总会听了一回吗?怎么这时书瘾又上来了?”王太太见几人来了,忙起身让座,又笑道,“哪是我书瘾上来了,是苏小姐要听书呢!”刘太太忙向苏婉君笑道,“苏小姐不是福州人么,怎么也爱听弹词?”苏婉君还未答话,吴双妹先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吗?苏小姐的娘便是苏州人,爹是华亭县人,原先还做过一任县丞呢,后来升了官,才到福州去的,一直做到福州的知府呢!”众人一听,不免吃了一惊,因想这样一位官小姐,怎么肯嫁过来做小,心里虽觉狐疑,当下却不敢问,只围了那苏婉君说些闲话。王太太见人不注意,忙拉着吴双妹低声问道,“你方才这话,可是胡说罢?她既是个小姐,怎么倒做起你家第四房的姨太太了?”吴双妹道,“我也蒙在鼓里呢,前日才听那位常先生说了,在福州下聘的时候,说是和英国那个太太一样的身份,两个人算是平妻呢!”王太太道,“他们洋人也讲什么平妻不平妻的?”吴双妹道,“你问我,我哪里知道?我虽嫁给他这些年,也不过和个管家似的罢了,他的心思,我可管不着,也不想管。”王太太道,“你是个要强的人,怎么说起这样话来?那苏小姐小小年纪,竟爬到你头上去了,你一个做大姐的,反要日日看她脸色,伺候她,难道你心里竟也过得去么?”吴双妹道,“你说我伺候她么?怕是不能够罢!那姓苏的虽有个太太的名分,却是谁也不将她当太太看。老爷也不曾让我们叫她太太,她来了,家里大小事情仍是我说了算,她是百事不理的,反要由我手里头领月例银子,你说好笑不好笑?”王太太道,“这倒是一桩奇事,哪有太太入了门,原旧叫姨太太管家的道理?马大班也不发话么?”吴双妹道,“这事真有些古怪,我们老爷让我们叫她苏小姐呢,别说是太太,连姨太太也不许叫的,我倒有些猜不透他的心思。”王太太道,“你们是一家,都对这事麻麻胡胡的,叫我们这些外人,摸不清门道的,可要怎么办事才好?”吴双妹冷笑一声道,“你们有什么难办的?无非是多多巴结罢了,常言道礼多人不怪,难道你备了厚礼去,还有将你打出来的道理么?”王太太听了,也觉有理,又悄悄传话给那些个买办太太。那些买办太太们,知道那苏婉君竟是大班所娶的正妻,更肯巴结。
一时到了晚饭时间,王太太早命人预备了一桌大酒席,几壶上好的女儿红,又临时添了两样好菜,王太太再四地推让,请苏婉君坐了首席,众人入座吃饭。那刘太太又道,“我们一群女人家,干坐着吃饭,有什么意思?苏小姐既是爱听弹词,不如我们叫两个相熟的先生来唱几个开篇,也热闹一下子。”王太太道,“我早便想到了,可我们认识的那些个人,一个个都是大忙人,晚上茶楼里面都要说夜场书的,现在去叫,哪里叫得来?”刘太太道,“别人请不来,小谢他现在还跟着他师父,又没什么生意,是最闲的了,何不让吴姨太太叫了他来?”吴双妹听了这话,却向刘太太使了个眼色,又向苏婉君望了一眼才道,“我听说他去跑码头去了呢,想是未必在的。”刘太太便对身旁的陈三奶奶道,“要不你叫玉清来罢?”陈三奶奶道,“他那个搭档是个大烟鬼,如今病得起不来呢,还叫他来么?”刘太太道,“谁让你叫他来了?你单叫玉清一个人来,让他唱几个曲子给苏小姐听。”陈三奶奶答应了,开了张条子,命人去请。苏婉君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得很,又仿佛每个太太都有一个熟识的说书先生一样,甚而还可以随叫随到的,更觉得新奇,便问吴双妹道,“吴姐姐你同哪个说书先生相熟呢?你若是有相熟的人,我们把他请到家里来唱可不好么?”吴双妹听了这话,不免变了脸色,忙笑道,“苏小姐听谁说的谣言?我不过随了他们偶尔听一二回罢了,哪里来的”苏婉君听了便罢了,哪里来的熟人呢?”苏婉君本是随口一问,见她不肯,便也罢了,那吴双妹却疑心苏婉君指桑骂槐,暗讽自己和那小谢相好之事,不免在心里又添了一分敌意。
一时那叫玉清的说书先生来了,一进门,便向众人作了个揖道,“给各位太太们请安。”苏婉君见那人不过二十,瘦长的个头,容长的脸面,生得不算漂亮,却穿了一件极华丽的豆绿长袍,一条长辫梳得油亮。陈三奶奶见他来了,忙笑搀了他的手道,“你来得倒快,怎么今日没有出门么?”玉清道,“老冯已是起不来床了,哪里能出去说书。要不是三奶奶叫我来,我今日想是又开不了张了,这样下去,还怎样得了!”说罢,便叹了口气。刘太太听了,向陈三奶奶挤一挤眼睛,笑道,“老三,你听见没有?他是在向你哭穷呢!”陈三奶奶笑道,“哭穷也没用,你要是唱不好,我是一个子也不给的。”那玉清忙笑道,“三奶奶喊我来,我哪里敢不卖力。只是不知道要听些什么曲子呢?我一个人,倒只好唱些时兴的小曲罢了。”陈三奶奶便指着苏婉君道,“这位苏小姐是马大班的新太太,才由福州来,要唱什么,你只问苏小姐便是了。”玉清听了,忙上前向苏婉君作了个揖,笑问,“苏小姐想听什么?但凡我会唱的,一定卖力,再不敢躲懒的。”刘太太笑道,“你还是存着点力气罢,要不然,一唱完了要瘫在台上,老三人小,力气也小,要她抬你回去,她怕也要累昏过去了!”苏婉君见这话说得如此露骨,可众人听了,却是笑个不迭,那陈三奶奶竟也随了众人玩笑,没有半分羞愧之意,心里便想,这些太太、奶奶们,原来私下里,竟是如此放浪形骸。那个叫玉清的,想来就是陈三奶奶的相好了,且这事她们彼此之间,都是心照不宣的,故而他们才一点都不避嫌疑。如此看来,这个「太太书场」究竟不是书场,竟是一个供他们取乐的隐秘所在呢!我只道那些弹词先生,都是些清雅的人,原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倒是前回在宁波遇到的那一个人,是十分的庄重,真正是一派君子模样,像这样的人,才担得起人家叫他一声「先生」呢!只是究竟不知他是在哪个茶楼里说书,不然倒可以去饱一饱耳福。苏婉君只是低头思量,,那玉清请她点曲,她竟是充耳不闻。王太太见了,便对玉清道,“你把你拿手的,拣几首慢慢地唱了便是。”玉清答应了,也不上台,一屁股便在苏婉君身坐下,抱了琵琶便弹将起来。先唱了一首《上桥》,苏婉君听了,虽觉言语粗俗一些,却还有几分听得,又听第二首《借个星》,只觉词更粗鄙了,到了第三首《吃樱桃》,用词之秽,用意之淫,简直叫人作呕,苏婉君不只当那玉清是个登徒子,故意用词曲挑逗,叫自己难堪的,却见那些太太们听了这一首《吃樱桃》,竟一个个都是喜不自胜的样子,玉清唱一句,她们便笑一句,直至唱完,更是鼓起掌来,那陈三奶奶还笑向道,“这孩子,见有贵客在,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了!”苏婉君听了,方才明白这些太太们果然都是下流一路的人物,也不知她们的老爷对她们这一副嘴脸是不知,还是不在意,倒由得她们自轻自贱到这副田地!如此想着,又向吴双妹和周小妹看了一眼,见周小妹仍是冷着一张脸,挑着碗里的菜吃,那吴双妹脸上虽也带了一丝笑意,可到底不像别人那么放荡。这时,那吴双妹见苏婉君正向自己望着,脸上似乎有一些不以为意,因知道她是个假充正经之人,恐她将这里的情形,告诉了老爷,于是忙对玉清道,“罢了,你也唱得累了,吃些热饭热菜罢!等天黑了,叫三奶奶遣人送你回去。”苏婉君本不愿同玉清这样的人同席吃饭,无奈众人都在兴头之上,自己也不好立时便走的,只得正了神色,在一旁默然而坐。
一时吃毕了饭,王太太亲自烧了一个烟泡子,请苏婉君吃烟,苏婉君忙说不会吃。王太太烟瘾虽有些上来了,见苏婉君不吃,又不好自己去吃,只好在一边相陪,另有两三个太太,同了那玉清自去一边躺烟灯,过了半日方才回来,又陪着众位太太喝茶说话。刘太太便问他道,“老冯病了这么些日子,怕是不会好的了。你今后却是什么打算?”玉清道,“小谢就要出师了,我想同他拼档呢!只是还要等半年,过半年的苦日子,我却也有些捱不下去了。”王太太道,“能和小谢拼档,你便是再等久一点,也是值得的。他跟他师父学《义妖传》,说得有三分像了,他人又活络,讨人喜欢,你们拼档,日后不会差的。”玉清道,“我也正是这样想,所以一直等着。外面要和小谢拼档的人还排着队呢,要不是三奶奶和吴二太太求了情,吴二太太去向小谢说了,他才答应下来,如果我自己去说,连号都排不上呢!”说着,便站起来亲自倒了杯茶,递给吴双妹,笑道,“说起来,我还没谢过二太太呢!酒撤下去了,倒是敬您一杯茶罢,谢谢您可怜我年纪小,又无依无靠的,发了善心。”吴双妹笑道,“你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留给老三看罢。我也是看在老三的面子上,去跟小谢说了一说,没想到小谢倒是很尊重我这个老姐姐的,卖了我一个面子。”刘太太笑道,“你也不要谦虚了,知道你跟小谢很要好的,日后他出了师,少不得还要你替他打点,他可不最听你的话么?”吴双妹忙笑道,“这话却不可胡说,我不过看在他与我是同乡的面子上,帮他一帮罢了。”说罢,又向刘太太使了个眼色。刘太太会意,便不提了,转过头来又对玉清道,“你跟小谢拼档倒是好,你们名字里面又都有一个「玉」字,两个人合起来,正好是「双玉」,嗲是嗲得来!”苏婉君听了,却不由在心里闷哼一声,心想,这个玉清,哪里担得起一个「玉」字?最可笑的是,「玉」字后面还要跟个「清」字,真是玷污了这两个好字了!又想起宁波见着的那个人,名字仿佛是「雪君」两个字,他那个人生得清清爽爽的,行事又很谨慎,和这名字倒是极般配。不像眼前这个「玉清」,白白玷污了一个好名字。又听那王太太道,“小谢那个小师弟,姓高的,倒也是一个好苗子,只是现在还小呢,他师父还不大放他出来唱。”玉清道,“他倒能说半部「义妖传」了,只是他师父管教得严,说他功夫还没到,最多只让他上去唱个开篇,或是下手弹个琵琶,正经书一回还没说过呢!”刘太太笑道,“我说一句话,你听了可不要不高兴。小高将来出了师,恐怕就没你们什么事了。他那个样子生得那是不要说了,赛过你两个几倍去!嗓子也亮。不像你,鸦片抽得,嗓子是一天不如一天。”玉清笑道,“我就是不吃鸦片也比不了他。他有一个好师父,天天给他上夜课的,我师父自己也忙,哪里管得了我?我说书,都是先听会了,然后自己慢慢学的。”刘太太道,“他师父徐月卿,听说年轻的时候可以挤得进四响档里面的?怎么如今落魄到这个样子?”王太太道,“你们年纪轻,不知道,我当年可是经历过的。那徐月卿年轻的时候,那脸子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要生得好,连如今小高也没他师父那种风流潇洒的气度的。他是生得好,唱得好,还能写两笔,他写的两首开篇,我到现在还记得呢!当年四响档里,他哪里是挤进去,简直就是头一名!那些太太、姨太太们,喜欢他是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身家性命都给了他,可是那徐月卿吃亏就吃亏在太老实,一点都不会做人,把人家得罪了,自己还不知道,后来他自己身体也不好,所以慢慢的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刘太太笑道,“你又要倚老卖老起来,徐月卿从前的事我也听说过一点的,好像有个哪家的小姐看上了他,想跟他私奔,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档子事。”王太太笑道,“想也知道是假的,徐月卿要是有那个胆子,随便跟人家要好要好,哪里会是现在这种老叫花子讨饭的景象?”众人听了,不免笑了一回。苏婉君哪里知道她们口中的徐月卿师徒,竟就是当日在宁波邂逅的那一位高雪君和他的师父?此刻在一旁听着,不免为徐月卿叹了两声。想那样一位德才兼备的正人君子,倒被那些狂蜂浪蝶比下去了,落得如此凄惨的地步,岂不叫人痛心?又听玉清吴双妹笑道,“我还要请二太太帮个忙呢!要是这忙帮成了,我就认你做干姐姐,给你磕三个响头。”吴双妹笑道,“有事就说,我可不吃你这一套。”玉清便笑道,“不过是要让小谢和他师父说一说,放他早一点出来。我老是这么等着,等不到和他拼档,就先要饿死了!”吴双妹道,“就是这话么?你为什么每天上茶会里去的时候不自己和他去说?”玉清笑道,“我同他说有什么用?必要二太太说了,小谢才肯听呢!得了,您老人家也别推辞了,我这就跪下来给您磕一个头,您就帮我说两句好话,二太太是个最仁慈的,总也不忍心看我饿死的!”一面说,一面便要跪下身去,吴双妹忙拉他起来,笑道,“你这个孩子,我真是拿你没办法。罢了,看在三奶奶的面子上,我便帮你这个忙,他答不答应,我可不敢向你说准。”玉清忙笑道,“有二太太出马,什么事说不成的?我就等着听您的好消息了!”
众人又说了会话,见天色不早,便要散了。玉清垂手候在一旁,等着领赏。王太太为在苏婉君面前显出自己的大方来,因此一出手便给了玉清十块洋钱,陈三奶奶又偷偷将头上一根钗子取下来,塞给玉清。苏婉君见那玉清唱了三首淫词艳曲,竟够那穷苦人家半年的嚼用,心里更觉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