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一级党委何时召开常委会议,一般只有极个别核心领导事先知道。但在很多地方,常委会议或重要的会议还没有召开,会议的内容、地点、时间就先传出去了,很多时候甚至连极为保密的人事安排也被人事先知道了。郁远达身处关键时刻,他当然也在不断通过各种渠道打听最新消息。
随着市委常委会议越来越近,郁远达却没有了最新的可靠消息,他便有些坐立不安了。那天他正在矿管局开会,突然收到莫小琪的一条短信:“能上网吗?网上有你的消息?”
郁远达眼皮跳了一下,回信道:“正在开会。哪个网站,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西岭在线论坛里面,你开完会再看吧。”
听说是”西岭在线”,郁远达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会一开完,他就立即往办公室赶。进了办公室,他手里的包都没放下,就急着开起电脑来。
刚进入“西岭在线”,郁远达就看见首页上挂着一个醒目的标题:《南溪县副县长“唱双簧”忽悠省委领导》。郁远达点开快速浏览了一下,肺都差点气爆了:
前些日子,一位省委领导来南溪县视察时,副县长郁远达与原环保局副局长朱大保联袂出演了一曲精彩的“双簧戏”,将这位省委领导忽悠得团团转。
副县长郁远达极具策划才能和表演天赋,他在去迎接省委领导的途中,将省委领导将来南溪视察的消息告诉了朱大保,因而朱大保得以在半途中将省委领导的车拦住。在郁远达导演下,朱大保在街上装疯卖傻,拦车喊冤。任何人都无法将朱大保劝开,弄得省委领导上不得下不得。这时郁远达“挺身而出”,只说了几句话,就将朱大保夫妇打发走了,从而上演了一曲“单骑救主”的好戏。可惜省委领导被蒙在鼓里,以为从省城下来的郁远达适应基层快,有化解基层矛盾的突出能力,不仅在大会小会上多次点名表扬他,还准备要将郁远达作为上次从省城下来任职干部中的典型在全省树立起来。其事真可笑也,其人也真可鄙也。
郁远达为什么要与“朱疯子”上演“双簧”?因为两人的目标都很明确,郁远达就是想通过这一表演,引起省委领导对他的关注,从而让领导提拔他为县委常委。“朱疯子”则是为了让领导解决他的医疗费问题。
郁远达看了一下发帖人,又是“隐身人”。这“隐身人”到底是谁?郁远达在脑海里迅速将一些可疑对象扫了一遍,他首先就怀疑是董至高,因为董至高一直心里对他不尊不敬的,而且这次又要跟他争常委的位置。但想来想去又觉得不会是董至高,因为从此前“隐身人”发的帖子来看,他攻击的并不是自己。郁远达有些弄不明白了,难道这个“隐身人”纯属无聊,故意发些爆料的帖子制造一些话题吗?尽管这也是一种可能,但郁远达觉得不能这样简单地想,作为在仕途上走的人,应该要有一种政治敏感性,要将此事上升到政治斗争的角度来考虑。但如果是一场政治斗争的话,这斗争的双方是谁呢?邢贺华和罗海鸥是有斗争,但这个“隐身人”显然不是他们中任何一方阵营的,而且自己目前应该也算不上站在谁的一边。那么就是“隐身人”与自己单个的斗争吗?好像自己并没有到底得罪了谁。那么,这个“隐身人”故意将自己推到风头浪尖上,意欲何为呢?郁远达心里十分愤怒,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郁远达继续往下看那些跟帖,跟帖闹哄哄的一片。
全城戒备:看来这个郁远达是个政客,巨滑巨滑的。
南溪人:南溪县哪有什么好官呀?我原以为省委党校下来的,不会有那么重的官场恶习,没想到这个郁远达比那些官场老油子更有心计,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小鱼:“隐身人”肯定是南溪官场人,且此人很阴暗,总是无端发帖攻击人和挑起事端。此前“隐身人”也在这里发了一个帖,说的是郁远达带着朱大保去制止蓝天冶炼厂排污时,被工人们殴打的事。朱大保也就是这次被打成脑震荡的,最后竟变成了疯子,朱大保病情发作时就神志不清,独个跑到大街上手舞足蹈。这件事整个南溪人都知道,大家都非常愤慨。你说郁远达与一个疯子合伙演戏,这种事能够操作一个疯子吗?谁相信这个的话,就请来南溪与朱大保合作一次看看。
点名批评:楼上就是郁远达本人吧,别换马甲。
小鱼:很遗憾,我不是郁远达本人。如果你们不相信,可以现在打电话问问郁远达在干什么。据我所知,他现在正在县矿管局开会。我实话告诉你们,我也不是他的代言人,也不是五毛党,我只是一个悲伤的知情者,一个愤怒的旁观者——当然,你们肯定不会相信的,相信才不叫网络呢。
此地无银:不是郁远达,但肯定是郁远达指使你回帖的吧。
彼山无花:这样的人也能当常委?建议组织和纪检部门彻查!估计这种会钻营的狗官一定还包有二奶,还有经济问题。
救生圈:我是打酱油的,你们就吵吧,炒吧。
“小鱼”是莫小琪的马甲,郁远达一看就知道了。郁远达此前总觉得网络论坛里充满了各种民间的智慧和草根文化,但现在自己再次身处其中时,越发觉得这些论坛与其说是民意的发泄场,不如说是民意的垃圾站,甚至就是民意的公厕。以前追求民主与自由,总要经过暴力革命,要流血牺牲。现在追求民主,则从网络暴力与流氓开始了。郁远达承认网络表达自由确实是社会的一种进步。但这种表达自由变成无序,甚至变成人身攻击和诬陷时,这是不是已完全偏离了自由的轨道?而且,当对民主和自由的追求与自身利益发生冲突时,甚至自己就成了这种追求的牺牲品时,郁远达更是无法接受。也许,换成任何人都无法接受。很多时候,一个人对一种价值的认同,他并不一定会将这种认同设为自己的人生指向或生活坐标,更不会以荣誉或命运为代价。更何况,像这种网络宣泄并没有达到所谓的民主与自由这样的高度呢。
因此,郁远达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将这些帖子处理掉。郁远达心里清楚,如果自己现在再跟帖解释的话,会越抹越黑,而且会将整个事件越炒越大,这正是发帖人所希望的。再说,莫小琪已在网上跟帖做了一些正面的引导。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设法将整个帖子删掉。当然,也可以不管,网络上的负面消息,只要没有新内容继续跟进,同时也没有其他媒体跟着去做新闻报道,那么只要过几天,就自然而然被每天不断更新的信息淹没了。比如“隐身人”第一次在西岭在线上发帖说蓝天冶炼厂工人殴打朱大保之事,郁远达后来没有管它,最后也不了了之了。但郁远达觉得这次不一样,因为自己正处在关键时刻,而这帖子又是直接攻击自己的,必须要立即处理掉。
郁远达便给贺子墨发了一条短信:“有人在西岭在线上攻击我,对我十分不利,你赶快找人将帖子删掉吧。”
贺子墨回信有点没把握:“我去试试,此前曾受朋友之托,也想删个帖子,最后还是没弄下来。”
郁远达不太相信,他给贺子墨又去了一条短信说:“网管们无非想借机要点好处吧?你看哪些人要打点,直接跟我说就是。花钱消灾,自古皆然。”
贺子墨回了一条简短的信:“我去努力。”
整个中午郁远达都在等着贺子墨的消息,但贺子墨一直没有来短信,郁远达估计事情进行得不太顺利。他知道贺子墨答应了的事,一定会想尽办法去办的,因此也不再去短信追问了。只是每隔一会儿,郁远达就上网看看是否有新的跟帖,同时又在百度里不断搜索,查看别的网站是否转载了帖子。幸亏没有发现有别的网站转载,郁远达才稍稍宽心。
郁远达正在为帖子的事坐立不安,铁佗这时来了。铁佗自从到南溪矿山集团上班后,平常很少来郁远达这边。郁远达事情多,没事更加不会主动给铁佗打电话。见铁佗过来了,郁远达原本想问问他工作的情况,但心里烦着,就不想问了,他用手指着热水瓶说:“铁佗,你自己泡茶喝吧。”
铁佗就走过去,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又拿着热水瓶,给郁远达的茶杯续满了水,将茶杯送到电脑桌边。郁远达倒有些愧疚了,他缓和了一下情绪,说:“铁佗你随意吧,我正在处理一些事。”
铁佗显得非常理解:“姐夫您忙您的,别管我。”
郁远达就继续在网上查看,这时电话响了起来,郁远达以为是贺子墨的,连忙抓起来。瞟了一眼来电显示,却是莫小琪的。
郁远达担心接电话时被铁佗听出了莫小琪的声音,便拿起手机走到卧室里接听。莫小琪在电话里问道:“你看到帖子了吗?”
“看到了,但不知道是谁在搞鬼。”郁远达说,“我也看到了你的跟帖。”
“估计并不是你的竞争对手,这个隐身人在网上做怪很久了。”莫小琪替郁远达分析道。
郁远达知道莫小琪指的是前几次发帖的事,便笑道:“没想到你还很关注网络呀。”
莫小琪嗔怪道:“拜托,我是80后呢。网络是80后的乳汁,我们是一辈子不断奶。”
郁远达就想起自己用嘴含着莫小琪乳房来,便也嬉笑道:“我也要一辈子不断奶。”但怕被铁佗听到,郁远达说这句话时声音压得很低。
莫小琪很敏感,她问道:“你有事吗,不方便说话?”
郁远达故意提高声音说:“没有什么事,我在房间里,小舅子刚过来了。”
莫小琪明白了,便说:“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呀,赶快想办法将帖子删了吧。网络是个不讲理的地方,谁声音大,谁骂得最厉害,谁就最受宠。所有正面的东西,于网友们来说都是妖精,他们就是孙悟空,因此对这些妖精非棒杀不可。”
郁远达心里暗暗佩服莫小琪的领悟力和分析问题的能力:“你的观点很新颖,比喻形象嘛。我突然发现,你适合当新闻发言人。”
莫小琪在那边咯咯地笑了起来:“你还不嫌现在麻烦一身呀,还有心情调侃我呢。”
郁远达内心确实有些焦虑不安,但他不想将自己的坏情绪传给莫小琪,而莫小琪的来电也缓解了他的心情,所以他才一副临危不乱的样子:“你别担心,我正在托省城的朋友帮忙,看是否能将帖子删掉。”
挂了电话,郁远达刚坐到电脑桌前,贺子墨的电话又来了:“这事有些棘手,找了许多熟人,都说摆不平。”
郁远达没想到竟然这样困难,便问道:“要不我回省城一趟?”
“你跟”西岭在线”有更好的关系不,或者省委宣传部那边有关系不?如果没有关系,回来也没有用。”贺子墨说,“我托关系找到了论坛管理员,塞给他红包,他不敢要。他说,他们网站有规定,如果发现管理员接受好处,私下删帖,一经发现一律开掉。”
“任何单位都有严格规定的,但所以规定都只是针对普通员工的,你找了网站领导了没有?”郁远达觉得找到了领导应该可以搞定的。
贺子墨说:“我后来又找到了”西岭在线”分管论坛的副老总,他说不好删帖,除非是上报老总,老总同意后才可以删掉,要不就是省委宣传部打招呼删帖,否则还真不好弄。”
“你跟那个副总关系一般吧,送了红包没有?”郁远达跟贺子墨太铁了,所以说话都直来直去的,用不着任何修饰。
贺子墨如实相告:“我跟那个副总只是点头之交,但我是找了一个跟那副总关系很好的兄弟去办的,但仍然不行。红包也送了,别人不接。”
郁远达又说:“估计还是关系不到位。我刚查了一下,网上有专门替人删帖的公关公司,开价几千到上万元不等,你说我们是否要找找他们?”
贺子墨说:“网络上骗子多,不要轻易相信。当然,也不排除有这样的公关公司,因为只要有需求,肯定就会有相应的公司存在。”
郁远达也担心那些专门替人删帖的公关公司是骗钱的,到时帖子没有删掉,反而被骗了钱,像董至高那样落下笑柄,就更难堪了。但现在又找不到关系跟”西岭在线”的老总搭上线,更无法通过省委宣传部这边去打招呼,郁远达有些无奈地说:“你再帮我找找关系,我自己也想想办法。”
贺子墨说:“不过”西岭在线”的副总说了,他可以要求后台将这个帖子压制住,不将它提到首页上去了,也不在论坛里置顶,让它自然而然地压箱底。只要没有什么新的跟帖,过几天它就成死帖了。”
郁远达摇摇头:“压箱底没用,因为帖子仍然在那里,而且百度也可以搜索到。所以就算变成了论坛的死帖,只要有人跟帖,就会死而复生的。”
贺子墨说:“你说的是有道理,我再去努力。”
挂了电话,郁远达盯着电脑出神,他在脑海里将一切可以用的关系都扫了一遍,但却没有发现谁可以派得上用场。有的虽然可以去试一下,但估计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搞定,郁远达觉得宁愿不让对方知道此事更好。否则,消息就会越传越开,最后变得世人皆知就更惨了。
铁佗听清了郁远达与贺子墨的通话,他凑过来问道:“姐夫,是别人在网上攻击你吧?”
郁远达心想铁佗真会凑热闹呀,明知自己正闹心,他却问这问那的,但又不好讲他,就说:“是呀,都是些无中生有的事。”
“我看看是些什么东西。”铁佗凑到电脑前将帖子看了一遍,非常气愤地说:“姐夫,这一定是您的竞争对手在背后搞的鬼。您知道不,最近大家都在说您至少要进常委了,而且说省委孟书记是您的靠山。”
对于铁佗的话,郁远达只是听着,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想与他一起讨论什么:“有些事你听着就行了。”
“在官场上混的有些人真是阴暗呀,这样在背后放暗箭,算什么英雄。还不如我那班在道上混的兄弟呢,要搞什么事就当面刀对面枪的。”铁佗也不知哪来的脾气,越说越气愤。
铁佗虽然是替郁远达生气,而且郁远达也确实非常憎恶官场某些人的这种阴暗,但铁佗对官场不屑的语气却令郁远达不舒服起来。在郁远达的心里,铁佗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以这种鄙视的姿态来跟他讨论问题,他觉得铁佗对官场的蔑视也是对他的蔑视与怜悯,这当然就令他不快了。
于是郁远达就加重语气说:“铁佗,这事你知道了就行了,千万不要在外面四处说。”
铁佗挠了挠脑袋:“这个我知道,姐夫您放心。”
停了一会儿,铁佗突然猛拍了一下大腿,郁远达被吓了一跳。铁佗有些兴奋地说:“姐夫,我有个朋友对电脑非常精通,要不请他帮忙弄一下。”
郁远达觉得铁佗说得无头无脑的,很不以为然地说:“精通电脑有什么用,这又不是修理电脑。”
铁佗说:“我那朋友是个黑客,叫他将这个网站黑掉行不行?”
郁远达心里惊了一下,黑掉对方自己根本就没有想过,听起来有点像是做杀人放火的勾当。郁远达暗暗吸了一口气,装作很不在意地说:“你那朋友也许就三脚猫的功夫吧,黑掉一般的小网站也许行,想黑掉”西岭在线”,那可能会像蚂蚁撼树一样吧。”
铁佗见郁远达不信,急了:“姐夫您别小瞧我那个朋友呀,他曾黑过国外的网站呢。而且,他还是一个什么黑客联盟的重要成员,遇上难以黑掉的网站,他们就联手做战,群起而攻之。”
郁远达笑道:“怎么听起来像流氓打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