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工作,要有扎根基层的精神。基层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大有可为呀。”孟纪文说话时,头微微上昂。郁远达抬头望着他,显得非常谦恭,但他觉得孟纪文的目光总在自己的头顶之上。
孟纪文说话时,显得非常随意地看了一下手表,郁远达明白他要下班了,便赶紧将自己带来的装有五彩百猴瓶的木匣子打开,递到孟纪文跟前,说:“孟书记,这是乾隆年间的一件瓷器,名叫五彩百猴瓶,做工非常精美。有次我下乡时碰巧遇上,我听说书记您是古玩专家,于是特意买下请书记您赏玩。”
孟纪文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恢复了那种波澜不惊的和颜悦色,客气地说:“我是好玩罢了。小郁县长你就那么一点工资,买了这件古玩你吃饭都没钱了呢。你花多少钱买的?我给你钱。”
孟纪文这番话,郁远达曾跟吴子华说过。但现在听到孟纪文这样说,他仍感动得鼻子发酸。郁远达觉得孟纪文这么大的一位领导,还如此体贴人,真是难得。听见孟纪文说要给钱,郁远达连连摆手:“孟书记,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您千万别见外。”
“这怎么行呢。”孟纪文说着站起来,打开身后的柜子,拿出一对茅台酒和两条和天下香烟,塞给郁远达:“那我就收下你送的礼,这些东西拿去吧。”
郁远达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恰好这时宋鸿宇进来了,郁远达用求救的目光望着他。刘鸿宇微笑着说:“孟书记的盛意,你就快领情吧。”
十八
青楼古街恢复遇到的麻烦越来越多,其中最麻烦的便是拆迁安置。按照规划,古街临街的住户都要搬走,然后按照“修新如旧”原则将老街重新装修一番,打造成商业旅游街。但居民都在这里住了几十年,谁也不愿搬走。因此整个工程进程就受到了严重的影响,邢贺华十分生气,责令郁远达想方设法在半个月内将所有的拆迁户都搬走。郁远达带着工作队日夜做工作,软硬兼施,最后大部分拆迁户觉得胳膊扭不过大腿,都主动搬迁了,但仍有四五户人家不愿搬走,成了钉子户。
大宇房地产公司开始是对这些钉子户采取断水断电措施,钉子户就凑钱买了一台柴油机,自己发电,用水则直接到河里去挑。大宇房地产公司见这个办法不灵,便买来几篓蛇,叫人半夜里将这些蛇从门缝里偷偷地塞进钉子户家里。门缝里塞不进去的,他们就爬到屋顶上,将瓦掀开几处口子,将这些蛇从屋顶上倒下去。钉子户半夜里摸到床头有冰凉软滑的东西,打开灯一看,床头爬满了蛇,吓得惊叫连连,穿着裤衩赶快往屋外跑。等到钉子户一跑出屋子,大宇房地产公司的拆迁队便冲进屋里,将居民家里所有物品都扫地出门,开始强迁。
钉子户们便组织起来到堵工,制止强迁。大宇房地产公司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们召来的数十名社会闲散人员,手持钢管木棒站在那里,不让靠近。钉子户哪里见过这种架式,果然被吓住了。大家商量一番后,决定组织一些妇女上去,他们的想法是,这些人总不会打手无寸铁的妇女吧?当几个泼辣的妇女带头冲上去后,大宇房地产公司的打手们大喝一声“打”,顿时棍棒飞舞,几个妇女一下子被打趴在地上,个个身上鲜血直流。
钉子户一下子被吓得目瞪口呆,待晃过神来后,大家急得乱叫:“打死人了,快打110。”
“打什么110,打120,先救人。”钉子户完全乱了套,四处找电话和手机,但大家都是半夜里突然逃出来的,谁也没有带手机。
这时对方一个小头目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机,先拨了120,然后拨通了当地派出所的电话:“派出所呀,我们按照县委县政府的指示进行古街修复工作,钉子户堵工,与我们施工队发了冲突,请快来处理。”
派出所民警赶到后,钉子户围着警车大声抗议,要求严惩凶手。大宇房地产公司则将两个打手往民警面前一推,相当爽快地说:“是他俩个失手伤了人,将他俩逮走吧,该关几天就关几天。被打伤的人,我们也愿意出医疗费。”
钉子户们又高声叫道:“我们誓死要保护自己的家园。”
大宇房地产公司的小头目一声冷笑:“谁有种谁就来试试看,来一个就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实话告诉你们,今天我们就准备这十多个人去坐牢。”
钉子户们就冲着民警说:“你们这些警察听到了没有?这些流氓土匪们多嚣张,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办案民警半夜里来处警,心里原本不爽,而且他们作为政府拆迁小组工作人员,曾对这些钉子户做了不少思想工作,但这些钉子户就是不听,于是就有些不耐烦地说:“县委县政府要求你们主动搬迁,你们又不听,是你们自己先无视王法,现在被打了又要寻求王法,难道王法就是你们家里的,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吗?
钉子户就更来气了:“这是警察说的话?说这样的话,跟这些流氓土匪有什么区别?你们确实是警匪一家。”
办案民警也来脾气了:“你说谁是警匪一家?那我们就不管这里的事了,随你们怎么打打杀杀,反正你们双方都有理!”
见办案民警真的不管了,钉子户们就着急起来。办案民警见钉子户被唬住了,便将两个打手押上了警车,这一下古街居民们倒无话可说了。民警已依法抓人了,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这时120急救车开来,钉子户们急忙将被打伤的人送往医院。等到警车和急救车都开走后,原本闹烘烘的大街突然安静下来,留下来的钉子户开始清点自家东西,大宇房地产公司趁机将所有钉子户的大门钉上木板,封得死死的,并且每家派几个打手把守着,钉子户们再也无法靠近。
汤大鹏为此十分得意,逢人就说:“我们雇人坐牢,每天每人付三百元钱,好多人争着来呢。三百元算什么?我们这样既将那些刁民打怕了,自己又不要负责任,何乐而不为呢?”这话传到郁远达的耳朵里,郁远达很不自在,一方面汤大鹏雇请打手强迁,确实也解决了令自己十分头疼的钉子户问题,但另一方面对于汤大鹏这副嘴脸,他很是厌恶。郁远达有点不敢相信,平常满脸堆笑的汤大鹏竟然如此嚣张。因此,郁远达更加相信大宇房地产公司实际上就是孙柳满开的,汤大鹏只是孙柳满手中的一把枪而已。
青楼古街的钉子户们确实不敢再惹大宇房地产公司,但他们心中的怨气总要找个地方发泄。于是这些钉子户都全家出动,穿着统一制作的白外褂,每件白外褂前面和后面分别用毛笔写着“严禁强迁,还我民权!”和“南溪绝不能黑社会当道!”两条标语,还将几个被打伤的用单架抬着,齐刷刷地跑到大院前,将大门堵住,高声喊冤。
郁远达是青楼古街恢复工程副组长,出了这样的事他只能首当其冲。他与信访办的同志走到人群中劝访,但根本不起作用。他每讲一句话,围着他的上访者就用咆哮的声音将他话压下去了。眼看被包围着脱不了身,郁远达生怕朱大保被打事件再次重演,赶紧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严守道被围着出不来了,他站在那里声嘶力竭地说:“大宇房地产公司打伤了人,是犯了法。犯法的人已被抓起来了,而且他们也愿意全额赔偿伤者的医药费,你们还要怎么样?”
钉子户们大怒道:“他们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呀,想打人就打人呀。”
严守道红着脖子说:“那你们说这事怎么办?”
钉子户们大声说道:“怎么办?我们要求将幕后的指使者抓出来。而且,我们绝不会搬迁。我们被强迁造成的损失,一律要给予赔偿。”
严守道冷笑道:“幕后指使者?你们认为谁是幕后指使者?你们说不搬迁就不搬迁呀,全国多少搬迁钉子户,甚至用跳楼或自焚来威胁的,最后还不一样被搬迁了。”
钉子户们指着严守道鼻子骂道:“谁是幕后指使者?全南溪的人都知道孙柳满才是大宇房地产公司真正的老板。你难道不知道吗?你是故意装聋卖傻吧。”
有的骂得更厉害:“他哪里是装聋卖傻,我看他是同孙柳满一伙的,整个大院都是同孙柳满一伙的。他们都是孙柳满的保护伞,难怪谁也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
郁远达觉担心严守道会被钉子户们围攻,心里有些着急,但严守道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局面,他处之泰然,仿佛在急涛骇浪中轻松自如地驾着一叶小舟。
这时十数位民警赶来了,开始强行驱赶这些钉子户。郁远达站在旁边观看,心里却波涛汹涌,他现在终于明白黄新威当时为什么拒绝当这个副组长了。原来黄晓威早就料到,这是个麻烦不断的事。但是,对于郁远达来说,就算他也早料到了这些麻烦事,却也不能像黄新威那样直接拒绝邢贺华。世上许多事情,你看得很穿,也想躲,却无法躲掉;想不去做,却不得不做,这就是无奈。
想到黄新威,郁远达抬头往他办公室瞧了一眼。突然发现黄新威竟然躲在窗帘后面朝这边看,而且好像还在拿着照相机往这边偷拍。郁远达心里一惊,想看个仔细,不知黄新威是不是也看到了郁远达在看他,突然将窗帘全部拉上了。
钉子户们在大院前面堵了一个上午,整个大院被堵得无法出入。大院里的干部们要出去办事,没有办法,只好找来两架梯子,分别搭在围墙的里外,爬楼梯出出进进。
郁远达站在大门边,走又不能走,他便给邢贺华打电话汇报:“邢书记,青楼古街的居民因不满强制搬迁,已在大院前堵了大半天,严重影响了机关正常办公,您看如何处理好。”
邢贺华甩过来一句:“我在有事,你看着办。”然后啪地挂了电话。
邢贺华的冷淡让郁远达心里冒出一股无名火,心想你邢贺华也太不将这些下属当人看了,连一点基本的礼貌也没有。这么大的事,向你请示,你却只是一句看着办。看着办,到底如何办呢?郁远达就想起一个与看着办有关的段子:上司说让你看着办,不是不让你办,而是让你加紧办;上司说再想想,不是他没想好,而是要你别再想了;上司征求你的意见,不是真的从善如流,而是在追求同谋;上司找你吃饭,不是让你品尝佳肴,而是让你去买单;上司夸奖你,不是因为你真干的好,而是在拉拢人心;上司批判你,不是你真的有什么错误,而是提示你别站错队伍。
郁远达心里气鼓鼓地想:既然是看着办,那我就看着不办。心里起了这个念头,他转身就往大院里面走。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这样走了不妥,万一出现什么事追起责来,自己是逃不掉的,于是他又折回来,向严守道招招手,严守道快步走了过来。
郁远达将严守道拉到一边,叮嘱道:“严主任,你在这里看着,密切关注动态,一有风吹草动,就跟公安民警采取得力措施,同时给我打电话,或者直接给邢书记打电话。”郁远达尽量将话说得含糊,他不能说只给邢贺华打电话,那样严守道就知道他在踢皮球,他只能说得模棱两可,让严守道自己去把握。
严守道点点头,像是听懂了郁远达的意思:“郁县长您放心,这些刁民,都是一些乌合之众,经不起真正的战斗,他们不敢怎么样。大不了,我们就这样与他们耗着,看谁坚持到最后。”
郁远达拍了拍严守道肩膀,像是很欣赏他的样子:“你处理上访事件很有经验,分寸也把握得很好,刚柔相济,非常不错。”
“感谢郁县长的信任。不瞒郁县长,我在信访办主任这个位置上已呆了五年,自认也摸出了一套处理上访事件的方法,但也因此得罪了许多人。我跟朋友们开玩笑说,如果领导还不考虑将我换一下位置,我都要去上访了。”严守道最近因为想调动,总在不断地向别人诉苦,他的意思是,多一个人知道他这个信访办主任的酸甜苦辣,总比别人都不知道好。更何况郁远达是常委,研究干部时手头有一票。
郁远达没想到严守道竟会在这个时候趁机提条件,但他却也不说严守道,也开起了玩笑:“你这个位置好呀,可以经常与群众打成一片,你群众路线执行得最好。”
严守道也笑道:“郁县长您还别说,要不是我修养好,又比较注意方式方法,我肯定每天都在跟上访户打架,那到时真的打成一片了。”
郁远达心想,你一个信访办主任都要成天与人打架,那警察们不要每天与别人枪战了?郁远达不想听严守道继续诉苦,就敷衍道:“严主任你放心,你的工作成绩有目共睹的,组织上肯定会考虑的。”
严守道却说:“还说组织上会考虑呢,有个段子不知道郁县长您听过没有。这个段子说,组织部长是谁关心我我就关心谁;纪委书记是谁不关心我我就关心谁;宣传部长是谁关心我,我就关心他的正面,谁不关心我,我就关心他的反面;县委书记是谁关心我我就让组织部长关心他,谁不关心我我就让纪委书记关心他。”
郁远达想这个严守道真有意思,竟跟他说这样的段子,便故意正色道:“守道呀,不是我说你。你也是位领导,说这样的段子,要是传到了组织部长和书记的耳朵里,会影响你前途的。”
见郁远达板起了脸,严守道忙说:“我知道郁县长您爱护人、关心人,也只在您面前说说好玩罢了。”
郁远达表现出理解并关心的样子:“记住以后不要说了,隔墙有耳。”
严守道连连点头:“感谢郁县长关心,也请您放心,无论如何,工作我一定做好。”
郁远达没有回办公室,而是直接去罗海鸥办公室去汇报。快到罗海鸥办公室时,只见他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罗海鸥愤怒的说话声。似乎罗海鸥听到了郁远达的脚步声,他突然停止了说话。郁远达原本想等到会儿再来,但又担心到时罗海鸥误会他在偷听,于是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哪位?进来吧。”郁远达感觉到罗海鸥声音里有一股余怒未消的味道。
郁远达推开门,只见罗海鸥与常务副县长吴海峰坐在那里,室内烟雾缭绕。郁远达便说:“罗县长和吴县长正有事呀,那我等会儿来。”
“远达你来得正好,你坐下来吧。”罗海鸥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对郁远达说道。
郁远达心里有些忐忑:难道惹得罗海鸥生气的事与自己有关?罗海鸥起身给郁远达倒了一杯茶,努力平静地说:“远达,我跟吴县长刚才正在讨论青楼古街修复工程有关经费的事,你是修复工程领导小组副组长,你说说现在青楼古街修复得怎么样,到目前为止大概需要多少钱。”
郁远达不知罗海鸥问这话到底有何深意,只好如实说道:“目前还只是搬迁,修复工作只在个别地方零零星星进行。”
“你知道大宇房地产公司已问县财政要了多少钱?”罗海鸥的语气像是叫郁远达猜个谜语。
郁远达说:“我虽然是副组长,但大宇房地产公司问财政要钱时从没有向我汇报过。”
“他们哪里会向你汇报,连吴县长和我这里都没事先通过气,直接就从县财政将钱划过去,现在已划了五百万元。”罗海鸥越说越气愤,“整个工程预算是三千万元,这个预算原本就大得惊人。现在倒好,工程还没开始,就划了五百万元过去。”
“现在就划了五百万?”郁远达委实大吃一惊,“谁划的?”
话一出口,郁远达就后悔了。在南溪县,敢撇开县长和常务副县长直接从县财政划走五百万的,除了邢贺华还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