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明显地违背和践踏有关制度,他是想一手遮天。那要我们这些县长干什么,让他一肩挑算了。”罗海鸥像是自言自语,气得脸色发青。在郁远达印象里,罗海鸥平常无论再怎么生气,也能忍着不动声色,没想到他发起脾气来这么厉害。
郁远达看了看吴海峰,吴海峰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不吭一声。吴海峰私下里与罗海鸥并没有走得很近,他刻意与罗海鸥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在罗海鸥与邢贺华的斗争中,吴海峰保持着中立的态度,郁远达暗暗佩服吴海峰这种两不得罪的态度,心想自己还得多多磨炼。
罗海鸥发了一通脾气后,语气缓和了许多,他对吴海峰说:“吴县长,这件事我们应该向市里如实反映,不然,以后我们的工作更不好开展。”
吴海峰没有直接回答罗海鸥的话:“不当家不知茶米油盐贵,他们只管用钱,从来就不考虑钱从哪里来。”
罗海鸥知道吴海峰有顾虑,就直接说:“吴县长,要不我一个人去反映情况,如果组织上来调查此事,到时请你如实作证就行了。你知道我性格,我之所以愿意出来唱黑脸,绝不是为了一已之私念,完全是从全县财政角度全盘考虑的。如果说有私念,也是担心到时没钱给全县干部发工资了,所有的矛盾又都集中到你和我身上。”
吴海峰也是感叹万分:“我是命苦,搞这个常务副县长真是比吃屎还难。我下次要求组织上将我换个位置算了,就是去当宣传部长,我都愿意。”
罗海鸥见吴海峰对实质问题避而不谈,也不想为难他:“吴县长你有事就先去吧,远达还有事吧?”
吴海峰赶紧起身离开了,郁远达直接说:“罗县长,青楼古街的拆迁户已将大院大门堵了大半天,你看如何处理?”
“你给他打电话了没有?”罗海鸥问道。
郁远达明白罗海鸥指的是邢贺华,就如实相告:“给他打电话了,他说正有事,就挂了电话。”
罗海鸥将手里的烟重重地掐熄在烟灰缸里,一改往昔忍隐的风格,毫不掩饰地说:“在这个大院里面办公的,有党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家。他是老大,他不出来说话,我们怎么好出面,谁又敢出面?”
罗海鸥说的是大实话,大院里只要发生一点稍微有影响的事,大家都习惯了邢贺华出面,似乎只有他的表态才算数。
“我就有些奇怪了,大院堵了这大半天了,他为何就不出来发个话。”郁远达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罗海鸥。
罗海鸥冷笑了一声:“他现在正忙着擦自己的屁股呢。”
郁远达心里一惊,心想邢贺华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但罗海鸥只说了这半句话,郁远达满心疑惑却又不便多问。
见罗海鸥也不愿出面安抚那些上访群众,郁远达便起身告辞,他刚要迈出房间,罗海鸥又叫住了他,愁眉苦脸地说:“远达,不是我不愿出面,我确实有许多苦衷。很多时候,我出面别人说我抢风头,不出面又说我作壁上观。难呀。你还是辛苦一下,跟信访办和公安局打一声招呼,要他们密切关注上访群众的动向。一旦发生紧急情况,要他们立即采取措施予以控制。”
郁远达点点头:“这个我明白,我已经吩咐过严守道了,他一直在现场守着。”
罗海鸥叹了一口气,显得很是无奈地说:“远达,目前我们也只能这样了,静观其变吧。只要不出大乱子,就让他们这样耗着吧。”
郁远达听罗海鸥如此说,他心也放了下来。郁远达身处南溪这个是非圈子有段时间了,渐渐地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对自己来说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的事,你尽管拖就是,拖得越久越好。时间一长,任何天大的事都会不了了之。倘若你性子急,遇事就想立即给予解决,那你就会陷入无边的麻烦中。常常这件事还没有解决好,那件事又接踵而来了。在你疲于奔命时,那些闲着无聊的人则站在一旁看热闹,对你的指责因而也就越多。
果然,拖到下午三点钟左右时,上访户有些支撑不住了,原本紧紧凝聚在一起的团体,这时像被水浸过的馒头一样,开始松松垮垮起来。郁远达的心却一直紧揪着,他坐在办公室哪里也不敢去,直到四点左右,严守道打来电话说上访户都离开了,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郁远达正想休息一下,邹家虎敲门进来了。这次邹家虎显得不那么拘谨了,但很是恭敬,郁远达叫他坐下,他却站着说话:“郁县长今晚有空不,我请您到城外吃土菜去。”
郁远达觉得有些奇怪,邹家虎为啥突然要请自己吃饭呢,便问道:“邹镇长有什么好事,要请客呀。”
邹家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没有什么好事。我发现了一个新开的酒店,那里招牌菜一羊四吃很有特色,就想请您去尝尝。”
郁远达也正想到外面透透气,便问道:“就我俩吗,还有哪些人呢?”
邹家虎原以为郁远达会推辞的,见他答应了,便满心欢喜:“我没叫其他人,郁县长您想要哪些人作陪,就一并叫上吧。”
郁远达想到了吴子华,上次还是托他买的貔貅。于是对邹家虎说:“就我俩个人吃饭不热闹呀,要不再叫上城南派出所吴所长吧。”
邹家虎连连点头:“行,行。”
郁远达拨通了吴子华的手机,他刚喂了一声,吴子华抢在他前面高声说话了:“表哥您好,这么久一直想给您打个电话,但听说您在指挥拆迁,估计您特忙,就没打扰您了。”
“你是被我麻烦怕了吧,哪里还敢给我打电话,可能到时连我的电话都不会接了。”郁远达嘿嘿地开着玩笑。
“表哥又在批评我了。”吴子华说,“我上次说过,等您高升后我来祝贺的,要不今晚咱们聚聚,先来个小小的庆祝?”
郁远达没想到吴子华还记得很久前的一句客套话,便说:“有什么可祝贺呀,免了。我给你打电话,就是叫你今晚去郊外吃土菜呢。”
“好呀,好呀。”吴子华连忙答道:“您还有哪些朋友,一并叫上吧,我一定将大家安排得舒舒服服。”
“今晚不要你埋单,马坡坪镇邹镇长请客,他正在我办公室。别的人不叫了,就我们三人吧,轻松自在些。”郁远达怕吴子华叫上一些不太熟悉的人,就先制止了,不然原本想轻松地吃顿饭,到时又变成了应酬。
“那行,我开车来接你吧。”吴子华爽快地说。
“用你的车也好。”郁远达说,“那就五点半左右到我住的地方来接吧。”
见郁远达要吴子华五点半左右来接,看看时间还早,邹家虎就说:“郁县长您先忙,我先到街上办点事,五点前我赶到你住所一起走吧。”
郁远达觉得邹家虎一下子变得灵泛了,便问道:“你知道我住所在哪里吗?”
“就在宾馆后面那栋平房吧?”原来邹家虎早就打听清楚了。
郁远达玩笑道:“我还有什么好地方住,就只有住那贫民窟了。”
邹家虎嘿嘿笑道:“郁县长廉洁,是南溪县领导干部中的楷模。”
“楷模谈不上,但是廉洁自律我自认为还是做得很好。”郁远达继续调侃道,“当然,偶尔有人请吃请喝,我也不会一概拒绝。”
原本是句玩笑话,但邹家虎听得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连忙说:“吃个饭算什么,谁不要吃饭呀。”
郁远达没想到邹家虎误会了,也不想解释:“那你五点左右就在宾馆前坪等吧。”
邹家虎出去后,郁远达给莫小琪拨了一个电话:“今晚有空没?跟我一起去郊外吃土菜吧。”
“今晚没有客人要招待。”莫小琪问道,“我俩吗?”
郁远达说:“下次我俩再单独去。这次还有两个人,城南派出所所长吴子华和马坡坪镇副镇长邹家虎。”
“这两个人我都不熟悉,我去不方便吧。”莫小琪觉得跟其他人在一起不好意思。
郁远达说:“就是互相不认识才好,如果认识倒不方便一起去呀。”
莫小琪又问道:“你以什么名义带我去呢?”
郁远达反问道:“你想以什么名义呢?”
莫小琪笑着说:“就说是你老婆。”
郁远达也笑道:“现在凡事都追求原生态,那就在老婆前面还加个野字吧,这样你就很原生态了。”
郁远达知道莫小琪开得起玩笑,所以这样说。果然,莫小琪哈哈笑道:“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郁远达笑道:“只能吐出美乳。”
莫小琪吃吃地笑着说:“谁知道是哪个的美乳呢,野狗反正四处乱找食的。”
“你看你,现学现卖,报复性强呀。”郁远达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我才不当野狗呢,就当你的哈巴狗吧。”
“才不稀罕呢。”莫小琪笑道,“不跟你贫嘴了,哪儿见呢?”
“五点左右,你往宾馆前坪走,装作我俩碰巧遇上的。”郁远达说。
“吃个饭怎么像搞特工一样呀,我总不能在前坪上徘徊复徘徊吧。”莫小琪嘴上这样说,但却并不生气。
“你就当作在散步吧,呵呵。”郁远达挂了电话就往住所走去。
还没到五点钟,吴子华打电话说他已到达宾馆。郁远达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往外面走。走出没多远,就发现邹家虎正在前面等着。见郁远达走了过来,邹家虎赶紧迎上去,将郁远达的皮包抢过来自己提着。这时吴子华也往这边过来了,郁远达将他们分别做了介绍,两人让郁远达走在前面,然后紧跟其后,一并往宾馆前坪走去。
郁远达昂首挺胸地走着,但一双眼睛却不停地四处张望。这时莫小琪从宾馆里走出来,像是路过一样朝郁远达这边走过来。
“郁县长好。”莫小琪跟郁远达打招呼,又望吴子华和邹家虎一眼,问道,“郁县长有客人呀?要我安排不?”
“不是客人,都是南溪本县的人,不麻烦你了。”郁远达说着,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故意大声地说:“莫主任有空不,要不与我们一起到外面吃饭去?”
莫小琪显得有些难为情:“不好吧?跟县长出去吃饭有压力呀。”
郁远达笑道:“有什么压力呀,平常总是你请我吃饭,今天我就请你吃顿饭嘛。你别不是看到我只是一个副县长,就不愿与我们共进晚餐了吧。”
莫小琪一副急欲洗清冤屈的样子:“郁县长既然这么说,那我就算冒着蹭饭的嫌疑,也要跟着去了。”
说罢四人都上了车,吴子华将车弄得飞快,半个小时就到了。所谓酒家,其实就是一户农家。主人在家门口树了一块“一羊四吃”的招牌,将两层的楼房都隔成包厢,就成了酒家。酒家被绿树掩映着,不很起眼,但生意极好。酒家前面停了几辆车,包厢里已坐满了人。幸亏邹家虎先订了包厢,不然就要坐在酒家前面的空坪里吃了。
吴子华有点惊奇:“这边我比较熟悉,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这样一家酒店,前些日子我来这边都还没开呢。”
“这家酒店才开了一周呢。”邹家虎显得有些得意,似乎表明他经常在外面吃饭,比别人混得开。为了证明自己对这里很熟,邹家虎点菜时菜单都不看,随口就报一串菜名。服务员写好菜单,很是歉意地说:“今天客人太多,估计上菜会慢点,请您们稍等到会儿。”
吴子华问:“要等多久呢?”
服务员答道:“大概半个小时左右。”
“坐着干等不好受,我们刚好四个人,要不玩玩扑克?”邹家虎提议道。服务员赶紧拿来两幅扑克。
南溪人打牌总要带点意思的,常常利用吃饭前那点时间赌几把。玩牌的方式很多,什么“三打哈”呀、“斗地主”呀、“跑得快”呀,“刁金花”呀,应有尽有。有的赌得很大,饭前半个小时输赢就达几千元。郁远达从不打牌赌钱,连站在旁边看别人玩的兴趣都没有,于是就说:“郊外空气好,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莫小琪也讨厌玩牌,赶紧附和道:“郊外空气比县城里好多了,我们就陪郁县长到外面散散步吧。”
吴子华说:“离这里不远有一个湖,名叫半月湾,我们到那边看看。”
邹家虎将扑克放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自我解嘲道:“咱乡镇干部成天呆在山野田园里,倒对青山绿水没有什么感觉了。”
吴子华发动车,几分钟就来到了半月湾。半月湾是一处山湖,四面环山,湖中央也有一座小山,山上树木葱葱郁郁。此时正值秋季,湖边长满了苇草,成片的苇草开着白色的苇花。在夕阳的照耀下,微风中的苇花闪耀着炫目的光芒,与湖泊上的粼粼波光相互辉映。近处的山坡上,一丛丛金灿灿的野菊花自由而散漫地盛开在那里,野性却又璀灿,极像一个人深藏在内心最隐秘处的某种欲望。
望着眼前的美景,郁远达竟有些陶醉了,他像是自顾自地说:“不知湖中央的这座小山是否卖?如果愿意卖,我借钱也要将它买下来。然后在山上种满杨梅等各种四季果树,再搭间草屋,五十岁时我就提前退休来这里养老。白天在湖边钓钓鱼,在山上种种果树,晚上看看书,听听山风,那样的日子要多逍遥就有多逍遥。”
莫小琪故意打岔:“我觉得郁县长你应该在山上种桃花,这样你就成了桃花岛主。”
大家一齐大笑起来,邹家虎赶紧说:“郁县长您这么年轻,能在南溪呆多长时间呀,转眼就会调到省城去当更大的领导了,到时哪还会记得这个小小的山湖。”
这话惹得莫小琪心往下沉,脸上立即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哀怨,但稍纵即逝,却被郁远达注意到了。等到大家边说边沿着湖边走时,郁远达故意落在吴子华和邹家虎的后面,偷偷地伸出手,迅速地将莫小琪的手握了一下,莫小琪很用力地回应着,几欲紧抓住他的手不放松了。
在湖边转了二十多分钟,见天色渐晚,吴子华就将车开回了酒家。这时菜已准备好了,不到几分钟就都端上了桌。郁远达一看,这里的“一羊四吃”倒还真有点特色,分别是红烧羊鞭、羊爪火锅、羊脑炒蛋和爆炒羊杂。莫小琪第一次吃羊脑炒蛋,她不敢下筷子,郁远达便激她:“莫主任呀,你是县委县政府的接待办主任,应该要尝尝。而且,还要将这些有特色的菜向宾馆推广,不然,宾馆的菜一年四季都没有变化,到时就没有人在那里吃饭了。”
“既然郁县长将吃菜上升到了工作和政治高度,那我就只好舍生取义了。”莫小琪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然后用筷子夹了一点塞到嘴里,闭着眼吃了下去。尽管吃起来感到松软香嫩,但心里想到是羊脑,菜在喉咙里就咽不下了,她赶紧将郁远达那杯酒端起来喝了下去。
酒是吴子华带来的五粮液,莫小琪开始说不喝酒,吴子华没有勉强她。这时见她能喝酒,赶紧找来一个空酒杯,给她倒了满杯。
几杯酒下肚后,邹家虎说话就随意起来,他问吴子华:“吴所,这次听说邢书记出了点事,你当所长的应该很清楚内情吧。”
郁远达想起罗海鸥在办公室说的那句话来,估计跟邹家虎说的就是同一件事。郁远达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低头吃菜,心里却想邹家虎在乡镇工作,怎么上到省里,下到县城的事,他们就全知道?好像他不是一名乡镇干部,而是一名情报人员一样。
“你说的是哪件事?”不知吴子华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比邹家虎老成持重,他反问道。
见吴子华都说不知道,邹家虎兴致勃勃地说:“听说就是昨天发生的。说是朱大保的老婆为了举报邢书记,每天晚上悄悄地躲在邢书记家附近,暗中观察那些晚上去邢书记家里送礼的人,并用笔记了下来,同时还偷偷地拍了许多照片。她跟踪调查了一个多月,然后将这些记录和照片整理出来,用实名向省市纪委举报邢书记受贿。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纪委并没有追查下来,反而被邢书记知道了。邢书记气得火冒三丈,说朱大保老婆肯定受人指使,故意污蔑和诬告他,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大家以为邢书记会通过法律途径状告她,或者指示公安直接将她抓起来,但他却没有这样做。朱大保老婆见纪委并没有查处邢书记,以为自己弄的证据不足,昨晚她又悄悄躲在邢书记家附近偷拍。当她拍完走到大街上时,突然闯出两个手持木棍的男子,对着她就是一顿乱打,朱大保的老婆被打得皮开肉绽,左腿当场被打断,相机也被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