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半醒半梦中,迷迷糊糊的郁远达被手机铃声吵醒了。他手伸到床头柜拿起手机一看,是罗海鸥的来电。郁远达睡意一下子没了,他立即坐起来,按下了接听键。
“郁县长,你立即带着矿管局长刘大江赶到马坡坪镇去,那里两个矿山正在发生纠纷,你必须想方设法将事态平息下去。”罗海鸥语气显得有些着急。
马坡坪镇是郁远达联系的乡镇,而且他又是分管安全生产的,矿山发生纠纷他责无旁贷。郁远达边套裤子边说:“我立即跟刘局长联系,马上赶去。”
“我已经通知了刘大江,他一会儿就来接你。”罗海鸥说完就挂了电话,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郁远达暗暗佩服罗海鸥工作做得细,他知道刘大江还不认得自己,于是特意叫刘大江来接了。
郁远达心想,看来情况很严重,不然罗海鸥不会亲自给刘大江打电话。他又觉得奇怪,事情怎么先汇报到罗海鸥那里了呢,按理应该先给他这个分管副县长汇报呀。郁远达估计是因为自己还没有与矿管局领导打照面,别人都还不知道他,所以发生紧急情况就直接向罗海鸥汇报了,郁远达有些后悔自己做事太被动,应暂时撇开朱大保被打之事,丢掉这个精神包袱,全力以赴工作的。否则,一步被动就会处处被动,到时还真的会被别人说他这个副县长刚来南溪就被人打得精神蔫了呢。想到这里,郁远达赶紧做了一个深呼吸,心里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以焕发的精神投入工作中去!
郁远达看了一下手表,才七点过十分。在工作日,郁远达每天都将早上叫醒时间设定为七点二十分。今天他没听到闹钟响,猛地接到电话时还以为自己睡过了头呢。郁远达匆匆洗漱完,刘大江的电话就来了。郁远达说就下来,提着皮包噔噔地就往楼下跑。
楼下一位穿着黑色风衣,梳着大背头,长得高大结实的男人迎了上来:“是郁县长吧,我是刘大江。”
“刘局长好,麻烦你来接呀。”郁远达也客气地回答道。
“应该的,应该的。才知道您分管安全生产工作,我昨天叫办公室准备好材料,正准备来向您汇报工作,没想到今天就这样见面了。”刘大江这话到底有几分真,郁远达一时也摸不透。郁远达转眼想,这也没必要摸透什么,反正都是场面上的话,真假都差不多。
“这样更好。”郁远达说,“我原本也准备这几天请你一起下乡,到全县的矿山跑跑,掌握一些基本情况的。”
正说着,刘大江的司机买了些早点跑来了。他见领导们都在等着,赶紧将早点递给郁远达和刘大江,将车子发动起来,一脚油门就冲出了宾馆。
郁远达第一眼看到刘大江,以为他是个粗人,没想到刘大江连他没吃早餐都考虑好了,百忙中还叫司机买了来,心里不由得对刘大江有些另眼相看了。刘大江叫郁远达先吃早点,郁远达一时还没有食欲,便要刘大江先说说情况。
刘大江见郁远达不吃早点,他也将早点放在那里,介绍起情况来:“这次发生纠纷的是大发锑矿公司与东山锑矿公司,两家都是南溪县数一数二的大锑矿公司。这两家公司相距不远,为了争夺矿源,不时发生纠纷。今天早上大发锑矿说东山锑矿挖的矿洞穿过了他们的矿区,便纠集矿工们将东山锑矿的拉矿车拦下不让走。东山锑矿不服气,就将大发锑矿唯一一条拉矿的路挖断了。双方都互不相让,便操着铁橇等工具对峙起来。”刘大江三言两语就将情况说清楚了。
刘大江坐在副驾驶的座位,郁远达坐在后排,介绍情况时刘大江只是稍微侧了一下头,并没有转过头来对着郁远达。郁远达从侧后方观察刘大江说话的样子,发现刘大江一举一动像极了《上海滩》里的许文强。
“没有发生械斗吧,要不要公安局派人来?”郁远达有些担心事态扩大,到时就无法制止了。
“暂时还没有发生械斗。”刘大江一边说,一边开始一口一个地吃起了小笼包,“马坡坪镇党委书记和镇长都已赶到了现场,当地派出所也赶去了,他们正在努力做两家公司的工作。”郁远达这才明白过来,肯定是马坡坪镇的领导直接将此事向罗海鸥汇报了。
“两家公司的法人是谁?”郁远达问道,接着又说,“对他们平常要加强安全生产和法律方面的教育,对于那些不遵纪守法的,可以考虑采取强制措施,要他们停业整顿,甚至可以取消他们的采矿资格。”
小笼包吃得太急,刘大江突然被噎住了。司机赶紧腾出右手,将放在档位旁边的保温杯递给他。刘大江喝了几口茶,又摸了摸胸口,才能接着说话:“郁县长您刚到南溪,对我们县里的一些情况还不太熟悉。南溪锑矿在全国是有名的,而南溪的锑矿主要集中在马坡坪镇。以前大小矿山林立,通过几次强硬的清理整顿,目前全县锑矿挖采基本上走向了正轨。但矿山之间的利益之争是避免不了的,我们只能加以调处,不能因为一有纠纷就取缔。以前我们也这样搞过,但因噎废食还是不行,严重影响了财政收入,也引发许多不稳定的社会因素。当然,对于确实捣蛋的,关键时刻肯定不能手软。”
刘大江虽然是向郁远达介绍情况,但说着说着那语气就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了。也许刘大江平常训斥下属惯了,一不小心就露出了这种神态。也可能,刘大江潜意识里并没有怎么看重郁远达这个新上任的副县长。郁远达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便说道:“刘局长你这个观点就有点不对了,现在中央一直强调可持续发展,我们各级各部门就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什么是可持续发展,我认为这不仅是指经济和自然资源层面的,也是指政治、文化和社会的有序、和谐发展。比如我们县的锑矿虽然带来了GDP的增长,但如果因此而经常发生纠纷甚至械斗,那么就会造成社会混乱和人员伤亡,直接影响了社会和谐与安定,也阻碍了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因此,这就绝不是可持续发展了,它成了另一种形式的饮鸠止渴。”
刘大江笑着说:“怪不得大家都说郁县长是省委党校的高级教授,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呀。”
“刘局长过奖了。”郁远达也笑着说,“我还以为刘局长会说教授教授,白天教授,晚上禽兽呢。”
郁远达拿自己开涮,缓和了一下气氛。刘大江大笑起来,那笑声几近“爆棚”的效果:“我觉得男人晚上能变成禽兽,说明他精力旺盛。你看美国人对克林顿的拉链门事件看法就与中国人不一样,他们觉得拉链门事件只证实了一点,那就是克林顿是一位生理正常、精力充沛的总统。”
郁远达也不想再驳刘大江,以免气氛又变得不对头。便随口打哈哈,拿着克林顿的拉链门事件东扯西拉了一阵。
马坡坪镇离县城不远,司机车开得快,半个多小时就赶到了。这时两个矿山的矿工们冲突开始加剧,有的互相推搡起来。先到的马坡坪镇十多名干部和三名派出所干警,夹在一百多人中间竭力阻挡。但越有人阻挡,双方越是闹得凶,局面几乎快要失控了。推搡中有人趁机想抢干警的枪,一位公安干警急了,掏出手枪,朝天鸣了一枪,这才将双方镇住。双方停止了推搡,但仍站在那里互相对骂。
郁远达对刘大江说:“擒贼先擒王,这么多矿工在吵闹,我们不可能去做每个人的工作。这中间必定有带头的,而带头的幕后必然有人指使。我估计这些幕后指挥人就藏在附近不远,他们在躲着看戏。刘局长你对两个锑矿公司情况熟悉,你现在给两个锑矿的主要负责人打电话,要他们立即赶到现场来。”
刘大江点点头,他先拨打大发锑矿公司董事长徐朝旭的电话,无法接通。他就换了一个号码再打,通了。刘大江大声地说:“徐总,你们锑矿的工人们正要与东山锑矿的工人发生械斗。这个情况你知道吗?你现在在哪里?请你立即赶到现场来。”
徐朝旭在电话里答道:“刘局长,我在外地,现在一时赶不回来。”
刘大江强压着怒火,但话说出来却是硬梆梆的:“徐总,我奉罗海鸥县长之命,现在正陪着郁县长在现场处理问题。如果处理不好,责任在我身上。因此今天你如果不出面,就是不给我面子,那别说以后兄弟我不讲情义。”
刘大江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徐朝旭语气明显软了:“刘局长您别急,我立即问清楚我们锑矿哪些人在现场,我叫他们先停下来。不过刘局长,东山锑矿挖了我们的矿,这事必须要有个处理。”
“事情肯定会处理的,先停止闹事,再坐下来谈。”刘大江披着黑风衣,手举着手机站在那里说话,那架式像极了许文强在对自己的兄弟们发号施令。郁远达觉得刘大江说话做事透着一股浓浓的江湖味。但他现在管不了这么多,而且这也不是他一个副县长能管的事。现在不管他是许文强还是刘大江,先让他将事态平息下来再说。
刘大江接着换了几个号码拨打东山锑矿董事长汤大鹏的电话,竟都无法拨通。刘大江挂了电话,也不顾郁远达在一边,恨恨地说:“妈的,跟我玩这一手!”
刘大江边骂边走到一边去了,接着又拨了一个号码,也不知是谁的,他只对电话里的人丢下一句狠话:“你叫汤大鹏半个小时内赶到闹事的地方来,否则东山锑矿以后就不要再开采了!”就将电话挂了
这边刘大江挂了电话没多久,正在争吵中的双方都有人开始在接手机了,不一会儿,双方的矿工就停下来了。在镇干部的劝说下,双方又分别往后退了几米远,但都没有立即离开,各自还坐在那里,像在等待什么命令似的。刚才还被夹在中间的镇干部们这时总算松了一口气,镇党委书记马博和镇长席知时这才过来跟郁远达和刘大江握手。
郁远达跟他们都是第一次见面,马博和席知时跟刘大江很熟,他们便跟刘大江打趣:“早知道刘局长一个电话就可以将事情搞定,我们就不要来了。”
刘大江嘿嘿笑着说:“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大家互相给个面子罢了。”
席知时有些奇怪地问:“两个锑矿的老总电话我们都打了,都打不通,为什么刘局长您一打就通呀,您可能有他们的秘密电话吧。”
刘大江笑而不答。郁远达这时突然发现,东山矿工中有个身影很面熟,他仔细一看,竟是上次在蓝天冶炼厂暗地里组织殴打朱大保的那个小寸头。
郁远达热血开始有点往上涌,他想跑过去将那个小寸头抓住,但想了想,觉得这样做不妥,一方面上次打人事件公安已介入,只能等他们最后的处理结果出来再说,另一方面这时去抓小寸头,极有可能会将刚平息的事端又激发起来。
但郁远达总觉得这个小寸头在这里出现极不正常,便问刘大江:“蓝天冶炼厂的孙柳满是不是在东山锑矿里有股份?”
刘大江闪烁其词地答道:“这个不太清楚,我只熟悉每个矿山的一把手,具体每个矿山有哪些股东,我就不知道了。”
不一会儿,东山锑矿董事长汤大鹏赶来了。他一见到刘大江就点头哈腰连连道歉,反复解释说昨晚打牌打到凌晨五点下桌,回家就将手机关了睡觉,根本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更不知道刘局长亲自来了。自己刚被叫醒,脸都没洗就跑来了。
刘大江这时也没有了刚才说话时的那种霸气,他显得非常随和地跟汤大鹏开玩笑:“反正认识你的女人都骂你是不要脸的男人,你还要洗脸干什么。”
汤大鹏憨憨地笑着,打开香烟,逐个递烟。递到郁远达这里时,汤大鹏迟疑地说:“这位领导我还是第一次认识呢。”
郁远达还没有开口,刘大江在一边插话道:“哦,我忘了介绍,这位是新来的郁县长,分管全县矿山开采和安全生产工作的。”
汤大鹏满脸堆笑,握着郁远达的手说:“不知者不为罪,请郁县长多多海涵,也请郁县长以后多多关照。”
“关照谈不上。现在我分管这块,有事我们多联系。”郁远达微微一笑。不知道汤大鹏是不是真的如他说的那样刚起床没洗脸,还是他原本就是一张油脸。他脸上看起来堆了一层油,每当他裂嘴一笑时,脸上那层油似乎被挤得就要流淌下来,郁远达担心他点火抽烟时,会不会一不小心就将那张脸点燃了。
“看来我们汤总昨晚打牌赢了,今天中午你请客。”马博笑着说。
“只要各位领导赏脸,请客是我的荣幸。”汤大鹏很爽快地说,“今天中午一定让我请客,一是今天这事麻烦各位领导了,尤其是对不住刚来的郁县长呀;二是刘县长是马坡坪镇的老书记,一直对我很关心,刘县长高升到县里后我还一直没有机会在马坡坪请客呢。”
大家都听出了汤大鹏的意思,刘大江高升后,他肯定请过刘大江的,只是没有在马坡坪请。
“什么刘县长,就是一个副县级干部,郁县长才是真正的县长。”刘大江虽说是批评汤大鹏,但听起来却像是强调自己副县级的身份。
郁远达这才知道刘大江原来在马坡坪镇当过党委书记,而且他这个局长后面还要带一个括号:副调研员。看来他这个局长,果然与一般的局长不一样。
大发锑矿公司一位副总经理这时也赶来了,郁远达要求双方先将矿工叫回去,再一起去镇政府商谈。双方便依了郁远达的意见,都去将矿工们叫了回去。郁远达注意到,那个小寸头在撤走时,不时回过头来朝他这边看。
来到马坡坪镇政府,郁远达见镇政府大院修建得富丽堂皇,像座白宫似的,便啧啧赞道:“这办公楼比县里的大院不差呀。”
“马屎外面光,里面一堆糠。我们就这栋楼立在这里,显得漂亮点,其实镇里各种资金也很短缺呢。”马博笑着说。
“谁不知道马坡坪是南溪的锑都呀,别人都称这里小香港呢。马书记是认为郁县长不知实情,想忽悠他吧,你这可是欺君之罪呢,要灭九族的。”刘大江伸着食指,点着马博大笑着说。
大家都跟着大笑起来,马博说:“此一时彼一时了,刘局长你当年在这里的风光日子,我和席镇长就只抓住一点小尾巴了。现在锑矿开采得差不多了,许多矿厂都开不下去了。剩下的,常常为争矿源四处扯皮。我和席镇长一天到晚就忙着扑火,忙着给汤总这样的大老板们擦屁股。”
汤大鹏仍是憨憨地笑,说:“哪里哪里,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呀。”
郁远达见马博说四处扑火时,神态却十分轻松,好像也并不是那么回事。想想自己,来南溪没多久,就遇上蓝天冶炼厂的事。这个屁股还没来得及擦,现在又摊上了马坡坪这事,还真不知这屁股何时才能擦得干净。
大家进入镇会议室里坐下,刘大江的司机将他的茶杯就送了上来。郁远达望了刘大江茶杯一眼,大吃一惊:刘大江的茶杯里泡的竟是冬虫夏草。郁远达心里算了一下,刘大江的工资跟自己估计相差不远,也就2000多元一个月,还不到3000元,怎么能将冬虫夏草当茶喝?
刘大江没有注意到郁远达的眼神,他双肩一抖,黑色风衣就从身上抖落下来,司机赶紧用手接住,小心地将风衣在手臂上一搭,快步走出了会议室。
会议刚开始,汤大鹏就跟大发锑矿的副总吵了起来。各说各有理,互不相让。郁远达开始一声不吭,任凭他们吵。刘大江也不作声,拿着茶杯摇来晃去,然后端到嘴边慢慢地喝,喝得滋滋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