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伊丽扎抱着孩子,从汤姆叔叔的小屋出发时,恐怕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凄惨的人了。
丈夫的痛苦,儿子的危险,自己的不安,这一切全都涌上了心头,让她下定了冒险的决心。她要离开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唯一可以称为家的地方——那些篱笆,她曾爬高摸低,嬉戏玩耍;那些小路,她曾和丈夫肩并肩走过,诉说衷情;那些花丛,她曾抱着孩子欢笑其中,还有她的朋友,她所熟悉的一切,她都将远离。一幕幕的往事,在她脑海中是如此清晰。黑夜茫茫,如果离开几十年来所依存的所有,她又能去往何方?
但是,母爱超过了一切,因为亲生骨肉即将面临被夺走的威胁,她宁愿放弃所拥有的一切。小哈利已经学会走路,能够让母亲牵着手一路小跑了。但现在,伊丽扎却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一刻也不松手,生怕突然就失去了他。
地面冻得硬邦邦的,踩在上面嚓嚓响。寒风中,树枝摇曳,好像伸出手来的怪物,她吓得加快了脚步。她也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多体力,而孩子怎么又那么轻,就像她披巾里包裹着的一根羽毛。他小小的头颅靠在母亲的肩膀上,身体紧紧贴着母亲的心口。母爱和惊恐为伊丽扎增加了前行的动力,她一路奔走,不住地祈祷着:“帮帮我们吧!”
因为恐惧,孩子一开始十分清醒。他问这问那,但每次都被母亲严肃地拒绝,要求他乖乖地,不再发出一点声响。所以,他只能安静地搂住母亲,他小小的心灵还不能接受如此重大的变故。
最后,他问母亲:“妈妈,我不用醒着,对吗?”
“不用,我的心肝,你想睡就睡着吧。”
“可是,妈妈,如果我睡着了,他们会把我抓走吗?”
“不会,妈妈一定不让坏人把你抓走!”伊丽扎的脸色苍白,嘴唇发抖,但语气坚决。
“说话算数?”
“一定算数!”
孩子靠在她的肩上,很快入睡。他温柔的呼吸声,无疑为母亲前行的脚步增添了新的力量。她继续向前奔走,一座座农庄,一片片小树林,她一点也没有停下来休息片刻的想法。她不敢停留,因为追兵就要在身后赶来。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火红的太阳缓缓升起。她已经走了好几英里,早就远离了她平日熟悉的环境,满目都是陌生的风景。
很久以前,她曾陪着女主人到俄亥俄河不远的地方做客。所以,她就想先逃过河去,接下去怎么走,再做打算。
渐渐地,天完全亮了。路上出现了行人和马匹。伊丽扎警觉自己慌乱的神色和匆忙的步伐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她放慢了脚步,放下孩子,整理整理衣衫,不慌不忙地向前赶路。她的包袱里装了些零食,她拿吃的哄着孩子,不知不觉又走了一段路。
很快,他们便到达了一片茂盛的树林边,清澈的溪水让孩子感到一阵兴奋。他嚷着说渴了,跑到溪边去喝水。伊丽扎就洗了洗手,又往脸上敷了些凉水,人一下子就清醒了。她把蛋糕喂给孩子吃,算作母子俩的早餐。孩子想和母亲分享蛋糕,她却说:“不,不,你吃吧,妈妈不饿,我们还要继续赶路呢。你多吃些。”他们休息了片刻,很快就重新出发了。
伊丽扎与孩子此时已经离家很远。她的肤色偏白,如果不细细分辨,看不出她是个黑人。因此,一路上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他们的危险似乎过去了。正午时分,孩子已经饿了许久,吵着要吃饭。她自己也精疲力尽,就决定冒点风险,去一家农户讨些吃的。他们受到了热情的招待,女主人淳朴善良,甚至没有盘问他们的来龙去脉。伊丽扎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了。
日落前一小时,他们到达了俄亥俄河边的小镇。她走得两腿发软,孩子也极其疲惫。当她一眼看见奔流的河水时,眼泪就夺眶而出,她似乎看到了自由的希望。时值初春,河水高涨,浪急滩险,还有大块大块正在融化的浮冰在水面上漂移不定。天色已晚,又是这种危险的状况,河上很可能会没有渡船。伊丽扎张望了一阵,都没有发现船只,只能带着孩子回到镇里,打听消息。
她走进一家旅馆。客舍女主人正忙着准备晚饭,只见伊丽扎和孩子风尘仆仆,满面凄凉的神色,便心生怜惜:“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现在有去河对岸的渡船吗?”
“没有,早就停了。”
“啊——”伊丽扎心生绝望。
“你们急着过河吗?是孩子病了?”那个女人是可以理解做母亲的心理的。
“我们赶了一夜的路,就是想赶上渡船。我和孩子急着要过河。他……他病得厉害。”伊丽扎红了脸。
“哦,真是不幸!”她放下了手中的活,对着院子喊道,“所罗门!”
一个满头大汗,双手脏兮兮的男人走了进来。
“什么事?”
“今天晚上,是不是有人想把那几个木桶运到河对岸?”
“是的,看天气好不好,碰碰运气。”男人回答道。
“好的。”
“我们镇里今天晚上有人要运东西过河,待会儿他来吃晚饭,问问看能不能把你们也捎过去。你呢,最好先坐下来等他。累坏了吧,这孩子多大了?好乖!”女人一边转头对伊丽扎说,一边递给哈利一块蛋糕。
哈利又累又饿,心中委屈,不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伊丽扎看着可怜,也暗自垂泪。
“哦,可怜的孩子,你带他进里屋来。来吧!”女人领着伊丽扎走进他们的房间,里面有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伊丽扎把孩子抱上床,轻拍着孩子,直到他入睡。而自己却睡意全无,一想到后面的追兵,她心里急得就像有团火在烧。她注视着窗外湍急的河流,下定决心,一定要赶快过河。
让我们的目光暂时离开这对母子一会儿,看看追兵那边的情况。
虽然谢尔彼太太保证很快能吃上午饭,但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她下了命令做饭,仆人们却拖拖拉拉,而太太居然也心不在焉。好像因为某种原因,仆人们觉得耽误了午饭,太太是不会生气的。也真奇了怪了,那天不顺利的事情接二连三。一会儿,有人打翻了肉汤,得重新做一遍;一会儿有人踢翻水桶,得去重新打一桶。还有人把奶油洒得到处都是,厨房里乱成一锅粥,好笑的事情不断传来。
黑利坐立不安,烦躁地在客厅踱来踱去。
柯大娘在厨房干活,一点儿也没有平时那样卖力的样子。她忿忿地说:“那种人,老天爷绝不会宽恕他!从母亲的怀里把孩子夺走、卖掉,把善良的人卖到南方的庄园去做苦力,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难道心里不会难过吗?你看他,还不是照旧吃喝玩乐,一点也不内疚。”说着,说着,她不禁泪流满面。
“今天早上,幸亏主人没有出门。”汤姆说,“我从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认识他了,这么多年来,我看着他长大。如果我走的时候主人不在,我会更加伤心的。主人也是没有别的选择,他的选择总是没错的。只是,你有时行事太粗心,以后要记住这点,好别让我担心。”
接着,汤姆被叫进客厅。
“汤姆,”谢尔彼先生和气地说,“你已经知道了,我和这位先生订立了契约。如果他要人的时候,你逃走了,我就要付他一千美元。但是,你今天是自由的。因为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你还想去什么地方,尽管去吧!”
“谢谢主人。”
“你给我当心!你们这些黑鬼比泥鳅还要滑,别玩什么鬼把戏。如果到时候我找不到你,我会让谢尔彼先生家破人亡。”黑利恶狠狠地盯着汤姆说。
“主人,”汤姆说,“老太太从前对我说过,‘汤姆,这是你的小主人,好好照顾他。’那年,我八岁,而你只有几个月大。到现在,我什么时候做过不忠于你的事?”
谢尔彼先生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忍住泪水,点点头:“我相信你,你说的都是真话。”
“我发誓,等我们攒够了钱,就把你赎回来。”谢尔彼太太说,“请你注意买家的地址,一有消息就通知我们。”
“哈哈,也许一年以后,我带着他在市场上转了一圈,到头来还是卖给你们。”黑利笑了笑。
“那我们非常乐意再同你做生意。”谢尔彼先生说。
“自然,自然。对我来说,卖给谁都一样,只要不亏就行。”
谢尔彼太太心里知道黑利是个无耻之徒,但她表面上还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她还担心着伊丽扎和孩子的下落,怕黑利追上他们以后,会发生可怕的事情。因此,她定下心来,用智慧和笑脸和他周旋。她端庄地笑着,谈吐优雅,陪着黑利聊天,竭尽全力让黑利忘记时间的流逝。
下午两点,他们吃过了午饭,山姆和艾迪也准备就绪。黑利迫不及待地骑上马,催着山姆说:“嘿!快点!上马!”
当他们快出农庄时,黑利语气坚定地说:“我知道你们这种人在想什么,那女人肯定带着孩子去了河边。”
“我说,黑利先生,去河边有两条路。请问我们是走大路呢,还是走土路呢?”
山姆笑嘻嘻地问道。艾迪起先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不过立马附和着说:“对,我们走哪条路?”
“依我之见,伊丽扎走的肯定是土路。一来,那条路人少,不容易被人发现;二来,车马不容易追赶,行人反而占优势。”山姆突然打住话头,假装露出了后悔的神色。
黑利眼珠一转,凝神考虑着他们的话。“你们一定是骗我。”他思考了片刻,低声说道,一边放慢了速度。
山姆面不改色,慢慢地说:“当然,一切都听凭您的指挥。如果您想走大路,我们就走大路。对我们来说,走大路还方便些呢。那就走大路,没问题。”
黑利继续盘算着,小声嘀咕:“那女人也许会走小路。”
“哎呀,女人的心思很难猜。她们有时做出来的事,非常古怪,我们男人怎么想都想不通。有时候,我们按常理想,反而会出差错。所以,我们还是从大路去追吧!”
山姆这一套言论并没有让黑利觉得有道理,他反而觉得应该走另一条路。“我们走土路!”他抽了山姆一鞭,大声叫道。
山姆向艾迪使了个眼色:“我保证我们不该走土路,人少,路颠簸,说不定还会迷路。我已经好久没有走这条路啦!”
艾迪连声应和。
“听说那边还有栅栏挡着路,根本走不通,对吗,艾迪?”
“对,对。”艾迪含糊其辞。
黑利却一点都听不进去,经过权衡,他依旧说:“我们走土路。”他相信,山姆之所以一直说要走大路,是因为一开始说漏了嘴,企图做些补救。在岔路口,黑利毫不犹豫地拐进了土路,后面跟着山姆和艾迪。
这条土路其实是条年久失修的老路,已经荒废多年。前一段路,他们走得比较顺利。一个小时以后,路开始变得崎岖不平,到处都坑坑洼洼,四周都是碎石子。山姆叫嚷着,说早该走大路。
“我警告你,赶紧给我闭嘴。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路线的。”
“随便你了。”山姆一副委屈的表情,趁黑利不注意,朝艾迪得意地眨了眨眼睛。艾迪差点憋不住笑,脸上的表情都快扭曲了。山姆不停地大惊小怪,一会儿说:“看,那边有顶帽子,好像是伊丽扎掉的。”结果是顶男帽。又过了一会儿,他打赌说看到了伊丽扎的背影,黑利兴奋地快马加鞭,奋力追赶,结果什么人也没有。
最后,一道道栅栏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再也不能往前走了。山姆当然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他用一种沮丧的口气说:“哎,我早就告诉过你的。这条路走不通。”
“你这个疯子,胆子不小!居然骗我!”黑利气得抓狂。
“我不是明白地劝你不要走土路吗?艾迪,你可听到了?”
艾迪点点头。
黑利没话可说,只能自认倒霉。他们调转马头,原路返回,走上了大路。
经过这么一耽搁,等他们赶到河边的小镇时,伊丽扎已经让孩子休息了一个半小时了。她站在窗边,观察外面的动静,片刻没有合过眼。山姆机灵的眼睛发现了她,他大叫一声,假装让风刮走了自己的帽子。这叫声一起,一阵混乱。伊丽扎立马有所警觉,缩回身子,唤醒了孩子,准备逃走。
那一刻,她仿佛有了千万倍力气。她一把抱起孩子,打开旅馆后门,夺路而逃。她跳下一级级台阶,朝河边拼命跑去。黑利一抬头,发现了他们。他立即翻身下马,大声吆喝起来:“不许跑!”便大步向伊丽扎追过来。一时间,伊丽扎神色慌张,脚底发软。眼看着追她的人就要包抄过来,绝望之中,她突然有了主意。她定一定神,纵身一跃,跳上了河面正在融化的浮冰。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举动,但她别无选择。她继续跳着,从一块浮冰,跳到另一块浮冰。黑利、山姆和艾迪看得目瞪口呆,举起双手,大声呼喊起来。
冰块在她的脚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不能停留。她一边尖叫,一边不停地跳着。袜子破了,鲜血流出来,她也没有发觉。她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见,就这样疯狂地跳啊,跳啊,最后,做梦似地,她似乎看到了河的对岸。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奋力跳上堤岸。河岸边的一个男人扶住了她,不让她趴下。怀里的哈利受惊过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男人扶稳了她,对她说:“这一举动,真是太勇敢了。你是谁呀?这是你的孩子吗?”
“先生,求求你,救救我们母子。这是我的孩子,他被卖掉了,我要救他呀!”
“你真是个好姑娘。不管在哪里,我看到勇敢的人,总会帮忙。现在,我没地方让你躲藏,但是我知道一个地方,也许能保护你。”他指着远处一幢白色的大房子说,“就是那里,那房子的主人非常善良。他们会帮助你的。”
“谢谢,”伊丽扎感激地说,“对了,你不会告诉别人吧——先生!”
“姑娘,你这是什么话,我绝不会做这种事。快去吧,勇敢地去吧!你有胆量,有智慧,你已经为自己和孩子争得了自由。”
伊丽扎一鞠躬,匆匆走了。
河对岸,黑利站在岸边,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直到伊丽扎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他才回过神来,对山姆和艾迪说:“那女人一定是被魔鬼附了体。看她那么不要命的样子,就像一只野猫。”
山姆笑了起来。
“你还笑!”黑利大声吼道,举起皮鞭向他抽来。可山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一边笑,一边跑着躲着。
山姆和艾迪跳上了马:“黑利先生,我们只能帮你到这了!太太一定在担心我们,我们得马上回去向她汇报。”说着,他们疾驰而去,把黑利留在了原地。晚风远远送来他们的欢笑和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