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的衬衣也溅湿了,好在西装外套还是干的,手忙脚乱地将她包得严严实实,只是衣服不够长。他瞧了瞧她露在外面的腿,脱下衬衣、用干的那一面将她的大腿盖住。她仍旧冻得直哆嗦、眼睛瞅着窗子外边不好意思看他。
这画面着实太香艳了,阮梫盯着小马的后脑勺、忽然开口道:“小马,你打车回去吧,车钱我给你报销。”
小马也像得到了赦令般地“哎”一声,低着头遮着眼睛急急匆匆地就跳下了车。阮梫打着赤膊下车换到了驾驶位,大冬天的十分引人注目,他微低着头不悦地“砰”一声关上门、转头对杨绵绵说:“我先带你吃碗热面,衣服干了再回去吧。”
她拉紧他的西装外套,点点头,不经意瞄了一眼他肩膀上的肌肉,眼神更加局促地盯着窗外、仿佛灰突突的树枝上能开出花似的,他也克制着不去看后视镜。两人都衣衫不整,不少来往经过的车主瞧见他裸着上身都八卦地回头向车里张望,他绷着脸狂按喇叭、猛踩油门。
车子还没停下来杨绵绵便觉得眼熟,心“咚咚”地跳,他抱着她进去、像抱着一个重症患者,杨绵绵不好意思地埋下头。他们还是点了山菜蘑菇面,不过这次阮梫给她叫的是豚骨汤底、面是细软劲道的拉面,店员端着托盘进来的时候杨绵绵偷眼打量她、不知道还是不是从前的那个女孩子。
“快吃。”他给她夹了一小碟腌姜:“多吃这个,驱寒。”
她点点头,俯下头去吃面,一片春光便从他宽大的衬衣里露了出来。他却没动什么歪念头,自己都觉得难得,只觉得好久没有吃过这样热腾腾的拉面了、便也俯下身和她头并头地喝面汤。房间被电暖气橘黄色的光映得暖暖小小,他将面吃得一点不剩,然后将她那条藕荷色的长裙架在电暖气旁边烤,那橘色的光忽地变成了淡紫色、一个个水钻斑斓的光点映在墙壁上。
她瞧着墙上的光影忽然淡淡地说:“我爸爸会画影子戏呢,是那种透明的玻璃纸、上面画着五颜六色图案的。他在厂里上班,有时候能拿到玻璃纸,回到家就教我一起画,不过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他偏过头看着她的侧脸,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周润发版《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他看的国产片子有限、也记不住许多演员的名字。只刚刚那一刹那看着她便忽然想起那个白流苏齐耳的短发、瓮声瓮气的语调,就连低头的样子都像极了。
他还记得这部片子是林桂茗没得病时一起看的,林桂茗喜欢周润发、说他像白瑞德,“坏到每一条笑纹里,眼睛里却偏偏满是温柔”,他听着便笑、握着妈妈的手说:“那我以后也做这样的坏男人,专门伤女孩子的心,好不好?”
当时妈妈说什么他记不得了,反正是说他做不成坏男人这类的话,后来她生了病,他一有时间便在她床边念书给她听。林桂茗还是最喜欢《倾城之恋》,叫他念浅水湾的那一段,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瞧着窗外,已经那么瘦,仿佛没有被子盖着的话一阵风就能吹走。
这么些年过去了,他此时瞧着她竟忽然想起那一段,“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磁,现在由磁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上颔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的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
念了千百回的段子,他第一次觉得心神一震,可其实她的眉心很窄、经常像两个小山丘似的蹙在一起。他忽然觉得巨大的空虚向自己袭来,像她那件浅藕荷色的长裙、仿佛兜住了无限柔光,握在手里时却总要一寸寸变冷、其实什么也不曾留住。他忽然明白了妈妈为什么爱看那一版的《倾城之恋》,或许是因为它有一个真正美满的结局,让人觉得,故事到这里便可以完了,再也没有凄迷的月色和咿呀的胡琴。
阮梫搓了搓脸,仰靠在沙发靠背上盯着天花板说:“绵绵,我们还能重新开始么?就从四年前,我们在这里吃面那晚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用勺子舀着碗里剩下的汤:“好呀,那你把小软还给我,我们就各自重新开始。”
他盯着天花板不做声,半晌,低声说:“就不能,是另一种方式么?和我在一起就这么难么?”
她手里的勺子顿了顿,搁了片刻复又搅着那羊脂似的面汤:“阮梫,四年前,从这里走出去我是要同教授结婚的。是你毁了我的人生,我可以不再恨你,但我也不爱你。等伯父好了,我就会带小软离开,我们说好了的,这是我最后一次信你。”
他从靠背上坐直身体,转头看着她,黑眸在灯影里显得更加深邃:“要是我强留你在身边呢?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她盯着他,不留一丝余地:“你还记得四年前的事么?你很想要小软么?好啊,我可以留给你。”
他绷紧身子一动不动、蓦地站起来,再也不看她,大步地下了楼梯。她穿着他宽大的衬衣走到电暖气旁、轻轻拿下那件藕荷色的长裙,被水浸过,就算烤干了也是皱皱巴巴的、再没了从前的飘逸丝滑。墙壁上的紫霞和繁星一下子都消失了,又恢复了从前的橘黄色,还是这样的色调更适合面馆的烟火气息。
阮梫裸着上身,店员小姐有些不好意思、在他身后小声问:“先生,您不看电影了么?”
他一下子惊醒,转过身对店员说:“不看了。”又问:“从前那个小女孩呢?脸圆圆的那个。”
“哦,小莹回老家结婚去了,从去年开始就换我了。”女孩有些羞怯地笑着,递过一张面馆的名片:“还请您以后带朋友来多多光顾哦!”
杨绵绵换好衣服从楼上下来,将衬衫递给他,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他神色如常,边系扣子边淡淡说:“应该是我谢你,那盆水应该本来是想泼我的,却连累了你了。”
回到阮家时已经天黑了,他们一进家门就听景绣萍兴高采烈地说医生检查后认为阮老爷子身体状况改善许多,可以不用每天躺在床上了、每天可以坐轮椅出房间转转。阮梫听了立即上楼去看父亲,杨绵绵和景绣萍笑笑打招呼、然后去三楼小软的房间。
她站在门口愣了愣,快步走过去拿过小软手中的溜溜球问:“这个是从哪里来的?”
小软笑眯眯地拿过溜溜球甩了两下,溜溜球发出淡粉色的光晕,“是爸爸送给我的,他说有时间就教我玩,妈妈你会么?”
杨绵绵摇摇头,看着小软说:“等爷爷身体完全康复了,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知道么?”
小软疑惑地看着她:“那我们去哪里?爸爸和我们一起去么?”
她看着小软一脸天真的样子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摸了摸她的小脸说:“小软自己玩吧,妈妈在这里躺一会儿。”说着,她侧背过身子,将脸埋在小软的小象抱枕里。小软悄悄地扯过被子替她轻轻盖上、软软暖暖的小手像哄宝宝似的轻轻抚摸着她的鬓发。
她咬着嘴唇将哽咽钳制在喉咙里,悄悄将眼泪蹭在枕头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只是心里堵着难受、头一歪眼泪就自己掉出来了。
本来只想安安静静躺一小会儿的,不知怎么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好像听见了周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就觉得自己被一个暖暖的怀抱拥着。然后就听见有个人一直在她耳边说话,她想努力打起精神挺清楚,可是刚竖起耳朵又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绵绵不绝的困意席卷而来。
醒来的时候杨绵绵发现自己躺在阮梫的大床上,她怔了怔,只觉得通体舒泰,很久没有如此黑甜地酣睡了。她在床下绕了一圈也没有发现自己的拖鞋,踮着脚走到梳妆台上拿起闹钟一看,竟然才早上五点半。
一转头才看见沙发上躺着个人,她吓了一跳,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竟然是禽兽!惊吓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凑过去瞧了瞧他,只见他抬起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露出来的眉毛微微皱着。沙发对于他来说的确有些小了,杨绵绵有些歉意地拉下他覆在额头上的那只手、低声说:“喂,你起来去床上睡吧。”
他轻哼了一声、皱着眉毛没动静,西装弄得满是褶皱、紧绷绷地箍在身上,雪青色的衬衣从西装裤里跑了出来、腰带扣也松开了。杨绵绵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脸“腾”得涨得通红,他那里撑得高高的,她“啊”地一声捂住眼睛向后倒退。从前也有几次撞见,不过他都是清醒的、还厚颜无耻面无表情地从她面前大摇大摆地走去厕所。
她忘了早上是决不能靠近他的重要时刻,忙不迭地向后退,手腕却忽地被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