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两旁的街景几近破碎地向后飞速倒退,阮梫捏着方向盘猛踩下油门,路旁水洼中凝着的雨水飞溅在挡风玻璃上。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无法停下来,这般危险的速度可以让他全身心投注在方向盘上。他本不该回去,那栋宅子中从未有任何美好的记忆。
进了南市,开着车子在公路上漫无目的地徘徊,四周的景物却愈发地眼熟。路边有一群唱诗班的小孩子在反复吟唱着“Jesus……Jesusloveme……”车子拐过一个岔道,他出神地盯着前方那个红顶的三层楼建筑,片刻后忽然醒悟过来。
将车子停在歌剧院的楼下,他记得这里本来是一大片草坪、后面是个小花园,如今冬天花草凋零便用作了延伸停车场。他一直害怕来这里,从小到大就只来过两次,第二次是妈妈去世一周年纪念****陪他一起来的,那时是夏末秋初,小花园旁边的这几棵梨花木郁郁葱葱,他们俩静静坐在小花园对面的台阶上,一只小松鼠在树上追逐着麻雀。
第一次是他推妈妈一起来的,那时候林桂茗大概已经知道自己快坚持不了多久了、于是忽然央求阮梫带她来再看一看曾经当做生命的舞台,她的身体状况本来不能外出的,她的精神状况也早就不在正常。但当他看着妈妈原本呆滞无神的眼珠竟焕发出一点光芒时,他相信此时她的意识是清晰的,于是不顾医生的反对,他开车带林桂茗来到南风歌剧院。
一路上林桂茗都躁动不安,一直喃喃自语,不住转头看向窗外、仓促地扫了一眼车子外面的景物后又混乱地转回头。她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支撑一两个小时的车程,车子开到半路林桂茗便开始呕吐、不停地出冷汗,阮梫紧紧抱着她、搓着她的手。终于到了歌剧院,林桂茗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人也精神了许多。他大喜过望地推着妈妈沿着安静的走廊走向歌剧厅,幻想着或许歌剧能重新燃起妈妈的生命之火、能让她重新健康起来。
歌剧厅里正演着《费加罗的婚礼》,还未走进去,林桂茗却忽然喃喃地叫着、挣扎起来。阮梫俯下身去安抚她,林桂茗摸了摸头上的毛线帽子、口中“啊,啊”地呜咽着,他顿时明白过来、转身推着妈妈离开。
歌剧院之行并没有让林桂茗奇迹地康复,那天之后,她的身体仿佛风中的残烛、熄灭了最后一缕青烟,半年之后,匆匆离世。他按照目前的遗愿将她火化,林桂茗的身体抱起来时轻飘飘的,他亲手将妈妈送进火化炉,一旁的工人惋惜道:“还不到五十岁吧,没抱孙子就走了。唉,小伙子你别难过,好好过日子。”
仿佛是对这一生的不甘,林桂茗的骨灰比旁人少许多、只浅浅的一小坛,他抱着骨灰坛终于压抑地痛哭流涕、揪着火化工人的胳膊大吼:“怎么会这么少,是不是被你们藏起来了,把我妈还给我,把我妈还给我!”
司机老马和前来送行的众人将他拉开,视线朦胧中他望见远处停了一辆黑色轿车,他怔怔地盯着那抹黑色,过了一会儿,一袭黑衣的景绣萍从副驾驶位走下来、遥遥地站在原地。他恨恨地用衣袖抹干眼泪、一动不动地盯着主驾驶的位子,日头晃在眼睛上,天旋地转。
他竟然这样无情,妈妈从过世到火化、从始至终他都不曾露面,如今终于来了、却不肯走下车来看妈妈最后一眼。就算是这样的日子,他也要将那个女人带在身边,他竟然这样狠心!阮梫咬紧牙关绕过那辆黑色的轿车大步向前走,身后传来高跟鞋的“嗒嗒”声,景绣萍从后面追上来、用手遮着阳光抬头看着他:“峥嵘来接你了,一起回去吧。”
他视若无睹地从景绣萍身旁撞开,一个人抱着林桂茗的骨灰搭川藏线去了青海。
“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你就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将我的骨灰从一个荒无人烟的山上撒出去。”
“不能留给我么?”
“小梫,妈妈呆在小匣子里会很闷,活着的时候我没法走出这栋房子,至少死了以后要过得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不知道此时妈妈在天上是否真的能自由自在地歌唱舞蹈。
阮梫走到歌剧厅的门前,今天是圣诞节,歌剧院公开对民众演出《罗密欧与朱丽叶》,那也是林桂茗最爱的歌剧。他从前不懂,这场悲剧明明可以被改变,他曾一度认为罗密欧的殉情是一种愚蠢。林桂茗笑笑说,能和心爱的人一同死去,便是最大的忠贞。
他回想起妈妈曾经的那个淡淡的笑容,笑中隐藏着莫大的悲,她一定明白,这样的忠贞父亲一定不会给予她。或许她也有一丝丝渺然的希望,只是这唯一的希望要等自己死后才能印证,回想一生,何其悲哀。如今老爷子病重,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的时候,对自己这一生的所作所为又是否会有些些后悔呢?
阮梫凝神思忖,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他转过身,柳建昌正默然站在他身后。
柳建昌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出神,半晌方开口说:“小梫,怎么自己来了也不告诉我?”
“我路过,听说有公演,所以进来看看。”他有些局促地指了指演播厅:“不过大概已经没有位子了。”
柳建昌犹豫片刻,忽然问:“听说你父亲得了重病?现在情况怎么样?”
阮梫沉吟着摇摇头:“忽好忽坏,医生已经尽了力,剩下的只能听天命了。”他静静看着柳建昌染上风霜的双鬓,对他的印象并不很清晰,只记得小时候有次妈妈带他春游,正在桃花杏花下拍照,偶然遇上了,妈妈还让他叫“柳叔叔”。除了那次后就再也没见过,但似乎他有一件小时候的衣服还是这位“柳叔叔”送的。
柳建昌动了动嘴唇,神情复杂地看了看他,忽然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你母亲留下一件东西放在我这里,我想应该要交给你。”
他心中猛然震动,急切道:“我妈还留下了其他遗物?!麻烦您,现在就交给我!”
柳建昌点点头,与他一同走进办公室,阮梫坐立难安地看着柳建昌拿了一把小钥匙走到壁橱前,锁头似乎生了锈,“咯吱咯吱”的好一会儿才打开。柳建昌拿出一个小布包放在他面前,阮梫深吸一口气、慢慢将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笔记本。
硬纸板的封面,上边印着有些褪了色的外国油画————一只优雅洁白的天鹅。他转头看了看柳建昌,心中复杂难言,手指微微颤抖地试图翻开封面页、却发现笔记本的侧面竟然有一片金属小锁。
阮梫疑惑地看向柳建昌,柳建昌摇摇头:“桂茗交给我时这本子就是锁住的,钥匙并不在我这里。”
他低下头轻轻掰了掰那块锁,锁头似乎松了一点,他想了想,放弃了毁坏锁头的想法、用手帕将笔记本裹好重新放进小布包里。他将脸埋在双手间用力搓了搓,沉默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向柳建昌,喉咙里仿佛被塞进了一块滚烫的木炭:“我父亲心里一直有个心结,他……他总是怀疑您和我妈妈之间……并不单纯。曾经我深信不疑,我妈妈这辈子爱的人是我爸爸,可是现在……她过世前竟然将遗物交给您保管,我————”
柳建昌立即打断道:“小梫,我迟迟没有将桂茗留下的这件遗物交给你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桂茗的交代,二便是怕你误会。你妈妈一直将我视为知己,我们之间绝不像你父亲误会的那样,我可以用我的名誉保证。”
“柳叔叔,我——”阮梫顿了顿:“抱歉,是我一时太激动。”他垂下头揪了揪头发、双眼通红:“昨晚我喝醉了酒,冲进房间问我爸,他说他爱过我妈妈,是我妈妈一直不肯爱他……他总是这样说,病重的这段时间曾说过许多次,而我妈妈从没有说过她爱的人是我爸、甚至过世之前最想去的地方都是这间歌剧院,我开始有些不确定,事情是不是真的是我一直认定的那样。”
柳建昌一愣,然后深深叹了口气:“以我对你母亲的了解,她是因为对舞台的眷恋才想再回来看一看,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至于她是否爱着你父亲————”柳建昌顿了顿、目光望着窗外枯黄的草坪:“她为了你父亲放弃了最爱的舞台,怎么会不爱呢?”
阮梫一下下捶着疼痛不堪的额头,手心轻轻摩擦着小布包微微有些粗糙的表面,他无法确定自己心爱的女人对自己是否有过一点点真情,也无法确定自己的父母是否真心爱过对方,他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自己的人生糟糕透顶、或许此时他凭空消失的话也不会对任何人的生活有一点改变。
静寂的办公室里,他的手机忽然叫起来,阮梫紧锁着眉头按掉,过了一阵电话又响了起来、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