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梫不得已,拿起手机走到一旁接起来,是拍卖行路打来的,他正思绪混乱,早将和那个女大学生的约定忘诸脑后。接了电话,里头却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怒气冲冲地对他喊:“喂!你怎么能不守时,现在都已经十点一刻了,怎么还不见你的影子!”
他掐了掐额头,那女孩子难缠的很,上一次在艺术馆大概就是她向他泼的水,倘若他不去、惹恼了她,不知道那女孩又会闹出什么事。他咳嗽一声:“抱歉,请你再稍等片刻,我即刻就到。”
那女孩“砰”一声将电话挂断了。阮梫走到柳建昌的办公桌前、郑重地向他点点头,柳建昌站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你母亲担心。”阮梫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个包着笔记本的小布包轻轻摩挲,转身告辞。
车子重新在公路上飞驰起来,他打了值班经理的私人电话:“有什么结果么?”
“阮先生,昨天我派人跟踪那位陶小姐,她的确是南大美术系的学生,她出入无司机接送、住校,似乎并非富贵人家的女儿。若是想深层调查,可能要调去电话联络记录,还需要一两天的时间。”
阮梫挂了电话,心中对这个女孩的好奇更深,她的那枚羊脂玉坠究竟是怎么来的?或许真如她所说,那枚玉坠是她家祖传的?
到了拍卖行的时候已经快到十一点,阮梫看了看门童问:“那位陶小姐还在么?”
门童是个小伙子、凑到阮梫跟前指了指会客间低声道:“那位小姐正和朱经理下象棋呢!听送水果的侍应生说她已经连赢了五局了!”
“哦?”阮梫玩味地向会客间的方向望望,微微晃动的翡翠珠帘间隐约望见一个纤细的身影、黑发垂肩。“老朱不是自称是什么什么象棋比赛的冠军?”
他说着,悄声踱步走过去,掐指掀开一束珠链,静静看着那女孩的侧脸。她极认真专注、一双大眼睛盯着棋盘,两个眉头微微蹙起,轻轻嘟着嘴巴。这般天真俏皮的神情,他依稀记得自己从哪里见过,他正出神、忽然见她雀跃地笑着伸伸懒腰脆生生地叫道:“耶!我赢了!怎么样,这招‘隔山打虎’你服不服?”
值班经理求助地瞥向阮梫、脸上赔笑道:“服了、服了!陶小姐年纪轻轻却聪慧非凡、稳中求胜,实在难得!请问高师是哪一位?”
女孩点着下巴想了想、笑道:“要说老师,那应该是我姥爷了,我的象棋都是小时候看他和院里的老大爷们下棋时学会的。不过我知道您是故意让着我、我才能连赢六局的,承让了!”
她扭了扭脖子、这才看见了站在珠帘外的阮梫,一下子从软缎坐榻上跳起来冲到他面前掐着腰道:“你这人好没诚信!我十点准时就来了,可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你才来?要不是我打电话催促你,恐怕你根本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吧!”她说着,伸出自己莹白如玉的皓腕放在他眼前、用尖尖细细的指尖轻轻点着手上的腕表,是一般的石英表、平凡无奇。
“抱歉,是我的错,实在是因为之前有重要的事情才耽搁,并不是故意怠慢的。”阮梫顿了顿,继续说:“为表诚意,请陶小姐赏光让我请你吃午餐吧,你在这里等这么久,想必也饿了。”
女孩倒是很好说话、摇摇头道:“那倒没有,朱经理请我吃了许多果汁糕点,你这里的点心味道不错,就只一道雕酥差了些。”
他试探着假意讨教道:“哦?陶小姐这话怎么说?我这里的厨子虽然不能说是最好的,但在南市也该算数一数二的。”
“叫我陶李就好。”女孩大方一笑,走到坐榻旁的梨花木小茶几上轻轻端起那碟雕酥:“这点心还有一个名字————叫玉露团。用豆粉半斤入锅焙至无豆腥,再用龙脑、薄荷一斤放到瓮中,用细绢布将翁口盖住、再将豆粉放在上面入锅蒸热,用每八两粉配白糖四两、蜂蜜四两,拌匀、压成饼状即可。你这里的玉露团完全只是加了薄荷粉烘烤而成、一点也没有‘玉露霜’的冷香古味,自然不会地道好吃。”
值班经理再次大跌眼镜,阮梫若有所思地暗暗打量着眼前貌似平凡的女孩子、笑笑道:“我记下了,原以为我这里的糕点师傅已经算泰山北斗了,没想到眼前便是一位高人。陶小姐,这个制作糕点的方法这么繁复,你是跟谁学的呢?”
陶李放下碟子笑着说:“其实书上就有写啊,我刚刚说的那个法子是从《遵生八笺》里面学到的,我从小就爱看这些稀奇古怪的书,其实真的很有意思啊!”她说完,低头看了看表,问他:“那块玉坠子你们鉴定好了么?”
阮梫看了看值班经理,经理会意地上前满脸抱歉道:“陶小姐,这不好意思,因为完整的兽身商代羊脂玉实在难得,我们的鉴定专家仍在研究,能否再多给我们一些时间?”
陶李大方地点点头:“行,那么我明天这个时候再来拿。”她说完转头看向阮梫、微微撅起嘴巴佯装不悦道:“明天你可一定要守时哦!”
窗外微风吹拂,她肩头的发丝微微飘动,他怔怔地出神、脑海中重叠起另一张熟悉却又似乎很陌生的脸孔。脑海中的脸忽然破碎了,他一下子惊醒、回过神来,对眼前的女孩说:“还是让我请你吃午餐吧。”
陶李摆摆手:“真的不用,我等一会儿还有课,再晚走可要迟到了。”
阮梫想了想:“既然这样,那就让我请你吃晚餐吧,你下了课我开车子去接你。或许到时候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也省得你明天再跑一趟。”
女孩想了想、爽快地答应下来:“行,那就这么定了吧!”
送走了这个神秘的女孩,他坐在办公室里吸烟,烟灰缸里扎满了烟头,办公桌的第一个抽屉里是医院送来的信封。他轻轻摩挲着那个林桂茗留下的笔记本,心中思绪万千,胸口似被填满了火炭般灼痛,似乎只有吸烟能够稍稍让情绪安定。秒针“沙沙”地走着,钟摆不住摇晃,像过了许久,窗外的蓝天已变作晚霞。
这般的暮色总让他懵然出神,那天他们喝了一点点酒,他洗过澡走到阁楼看她的时候,她正迎风站在阳台上捏起烟灰缸里他留下的烟头、轻轻放在唇边闭上眼睛吸着,打火机的火光如一簇烟火、在晚风中稍纵即逝。他走过去一把拍落她指间烟头,怒气冲冲地对她叫嚷:“你是孕妇,你怎么能吸烟!”
她那双清水眸子直勾勾地看着他、空洞无神仿若干涸的池塘,只是望着望着那池塘竟奇迹般的溢出清泉,她似十分痛苦地用双手掩面、呜咽道:“你只是要孩子……你只是在乎我肚子里的孩子而已,阮梫,我再也受不了了,求你放我走吧,我会把孩子给你……”
他看着她柔弱无助的样子、心一下子便软了,试探着慢慢靠近她,她竟然没有闪躲。他按捺着心中的喜悦、走到她面前为轻轻拿开她挡在面前的手,替她轻柔地揩着眼泪、哄道:“我不能让你走,我要你和孩子永远陪在我身边,我们的孩子不能从小就没有妈妈,我要他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她无神地靠在他怀里,双眸似望着天边薄暮的晚霞、又似在静静发呆,过了半晌,忽然喃喃道:“你爱过我么?”
他怔了怔,问:“什么?”他不知是真没听清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前她面对他时只有无尽的争吵。
她忽然无尽凄凉地笑笑、微不可闻地喃喃,恍若自言自语:“可是我好像是爱你的,怎么办呢?”
他扳过她的肩膀、眼睛晶亮地看着她,欣喜若狂地问:“绵绵,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她的眼珠慢慢转动、看着他,可转瞬又变得呆滞失神、愣愣地望着天边的火烧云。他一瞬间有些失落,心中满是无法被确定的喜悦,低头看着怀里纤弱的女人、他忍不住俯下身去在她唇上轻轻一吻。那样的软玉馨香,他第一次觉得真实地抱了满怀,鼻端满是她长发上淡淡的香气。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他默默对着天边云彩许愿,但愿自己能早一天走进她的心里。
无数次的梦境里,那一个暮光中的场景时时拉扯着他,每次醒来总要怔怔地出神许久。她明明说过她爱他,可是为什么总不承认?脑海中便又出现平安夜那晚在医院的停车场她冷漠决绝的话:“阮梫,我怎么可能爱你?我一心爱的人是教授,求你放过我!”
他猛然摇头、赶走脑中梦魇,不自觉地摸向香烟,这才发现一包烟已经被吸光了。钟表“铛铛铛”地响了七声,他恍然惊醒、回归现实,拿起大衣和车钥匙走出办公室,留下那个信封静静躺在办公桌的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