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是大学校园门口最热闹的时候,许多年轻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笑闹着,路边还有一些卖各种小吃的流动摊贩。阮梫将车子停在马路对面,来往许多学生回头张望他开的车子,人头攒动、吵吵闹闹的,买鸡蛋灌饼的小摊上生出袅袅烟火气。
他点了一支烟转头望出去,远远地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校门口踮脚张望,一身素净、唯有几乎及腰的漆黑格外抢眼,她混在学生中不甚起眼、但神情中却有一份独特的明快与倔强。他开的德国小跑很容易辨别,陶李看见了,也不管他坐在车子里能不能看见、扬起笑脸对他的方向挥挥手。
这一幕似乎很熟悉,同样的场景,他远远地望着那个身影、微微出神。从前她也养着这样及腰的长发,如绸缎般软滑,触手时凉凉的,在指间捻了一会儿又生温润。她那时也常常这般明朗地笑,风吹过来、吹乱了发丝,让他心生荡漾。
陶李穿过马路,“铛铛”敲了敲他的车窗,他醒过来、十分绅士地亲自下车为她打开车门。陶李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冲他笑着点点头:“果然很准时,不错,有进步!”
他淡淡笑笑:“守时是诚信的第一步。陶小姐,你有没有平时心仪的餐厅?”
她认真地想了想、指了指周围的小摊贩:“我平时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些小吃了,价格公道又美味,和大家聚在一起吃时特别好吃。我最讨厌的就是在那些什么高档餐厅吃饭了,规矩多又拘谨、还要穿正装,不然你就请我吃鸡蛋灌饼吧!”
阮梫看着她脸上孩子气的笑容,想了想说:“我们需要找一个清静的地方聊聊天,既然你不喜欢高档餐厅,我倒是有一个好去处。”他说完,自己都有些吃惊,看到她脸上期待的表情时才收敛起心神。
面馆的小姑娘见他再次光顾很开心,阮梫指了指楼上:“那一间现在有客人么?”
小姑娘笑着连连摆手:“没有没有,阮先生,您请!餐点还是从前的老样子么?”
他心头一动,看着陶李犹带稚气的脸庞说:“我还是要面,给她煮一份鳗鱼饭吧,各种点心也各来一份。”
陶李正好奇地在小店四处参观、欣喜地转头对他说:“南市竟然还有这样的小店,我竟然从来都不知道,不知道食物做得怎样,我今天可要好好尝一尝!”
房间还是那次她被淋湿时他带她来时的摆设,宽敞的半环形沙发、朦胧的橙色立灯、一个个电影里的故事一次次重复放映。陶李一脸羡慕地摸了摸放映机:“我很小时就希望能在房间里放一个这样的放映机,在房间的天花板上投影出满天星光,可是我妈妈总是不许。”
她将手指放在放映机的光束前、大大的屏幕上便出现她做的手偶形状,小狗、手枪、小兔子。她童心未泯地自得其乐,电影忽然开始了,屏幕上一片雪白、耳边是山风呼啸的声音。他静静靠在沙发上看着屏幕上被她的手指隔断的画面,忽然轻声说:“是日文片子,没有字幕,你需要我的同声翻译么?”
陶李将手移开、转头静静看着他:“你……怎么了么?”
“嗯?”他微微坐直身体、笑着看着她:“没什么,你看过这部电影么?”
陶李转头看着屏幕、拍手道:“呀!是《情书》,我也很喜欢这部电影,不过原声无字幕的却从没有看过。”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刘海:“我妈妈一直让我学日文,可是我的日文……只能算马马虎虎。”
阮梫淡淡笑着点点头:“没有关系,我翻译给你听。”
“可是我————”陶李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却不敢打断他,因为他忽然看起来有些怪怪的。她将没有说出口的咽下去,静静看着屏幕上的画面。他的声音很好听,低醇缓慢,尾音总是很轻,像秋天落在石阶上的枫叶、风一吹就轻飘飘地飞满天。
“第一封信。”
“什么?”
“第一封信是寄来这里的。”
伴随着他的翻译,她完全陶醉在电影的情节中,当钢琴声响起、藤井树站在图书馆窗边金色的阳光中若隐若现时,她忍不住掉下眼泪、拿起一张面巾纸擦着鼻子喃喃道:“真是的……怎么可以这样,他们明明都喜欢彼此,为什么不告诉对方?”
好像……的确是这样的吧,不是每一句话都来得及对你说出口,所能给你的,就只有追忆似水流年。假如故事的最开始,从萍水相逢的那一刻起我就能告诉你,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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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李擤着鼻涕,片子已经放映到了尾声,阮梫仍淡淡地轻声翻译,她忽然打断到:“这一句我知道!”
他果真停了下来,怔怔地出神望着那个纤细的侧影,清水眼,长直发。陶李深吸一口气、轻声说:“元気(げんき)ですか。私(わたし)は元気です。你好吗?我很好。”她说完转头微笑看他:“是这样念的吧,我翻译得对不对?”
渡边博子的呼喊声还在山间回荡,金色的阳光洒满雪山上的草木,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在这个爱情故事中,她是孤独的,仿佛从头至尾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第一封信是她想要寄给他的,他收到了么?
阮梫点点头:“你翻译得不错,发音也很标准。”
到底还是小女生,影片结束许久,她仍沉浸在故事情节中、久久不能释怀。美味的鳗鱼饭上了桌她也无动于衷、抱着双腿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道:“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爱一个人却不告诉他呢?如果我爱一个人,一定不会苦苦暗恋、一定会把心里的话全讲给他听!”
阮梫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温热的面汤蒸汽扑在面颊上,额头脊背上很快就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陶李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见他不说话便嚷嚷道:“都是你,说要请我吃饭却带我来看叫人这么难过的电影!”
阮梫从西装内袋中拿出那枚绒布包裹号的羊脂玉坠,放在她面前说:“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这的确是商代的羊脂玉,你真的想好了、要拿它当做交换条件送给我了?”
她眼中很明显有些心疼、但还是咬咬牙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都已经协议好了,只要你按照约定不取消给南大学生的奖学金,我就一定不会反悔。”
他垂眸看了看她紧咬的嘴唇,问:“你自作主张地将它让给我,不怕你姥爷责怪你么?”
她的神情忽然一黯、摇摇头说:“我姥爷早就不在了……不过没关系,要是他知道我用他留给我的玉坠帮助到其他人的话一定也会很开心的。”
阮梫神情微动,看着面前女孩微微蹙起的额头一阵恍惚,他盯着手心里洁白如凝脂的羊脂玉坠沉吟片刻、将玉坠递给她说:“既然是你外公留给你的遗物,我不能收,你还是拿回去吧。”
陶李一下子急了、猛然站起来看着他说:“你、你怎能出尔反尔呢!我们明明已经说好了————”
“我会信守承若。”阮梫忽然打断道:“阮氏基金会继续支持南大学生,只是这枚坠子你收回去吧,就当是我心甘情愿又送给你也好。”
“真、真的?”她眼睛里绽出晶亮亮的光、欣喜道:“你没有骗我?可是,这样对你不公平,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么?”
他想了想:“我有一个四岁的女儿,她很聪明,只是没有受过好的启蒙教育,你愿不愿意当她的家庭老师?薪水我会照付,绝对不会亏待你。”
陶李想了想、爽快地点点头:“行,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可是……我要先和你说好哦,我完全是个半吊子,要是把你的宝贝女儿教坏了,你可不要怪我!”她说着,脸上流露出狡黠调皮的笑容,一双晶亮的杏核眼微微弯起、仿佛清水中落满星光。
房子里静悄悄的,仿佛所有的人都在刻意屏息凝神,杨绵绵不安地望着窗外渐沉的天色。景文沅已经走了,周姨已经醒了、却一直将房间门锁住在里面睡觉,佣人们一个个神情怪异、相互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栋宅子总让她觉得恐惧,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她低头看了看小软熟睡的面容、苹果般的脸颊睡得粉白,孩子天真无邪的神情让她内心稍稍安定了些。已经这么晚了,他还没有回来……她忽然忆起从前的时光,她那么怕,可他却总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间大房子,他是她在这里唯一的依靠,可是他总不回来……每天她坐在窗边等啊等,他还是不回来。曾经以为他对自己只好会有一点点的真心,可是最后,她等来的又是什么呢?
如今回想着,她心头仍会钝痛,客厅里的大立钟忽然响起来,她不禁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