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当我失去她的时候。”
杨绵绵想,假如这个故事现实些、再庸俗些,是不是会有一段这样的台词:“你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
“当我知道他不爱我的时候。”
最尴尬的境地不过如此,有那样一个人,他曾让你爱而不能,纠缠到最后,才发觉他对你不过尔尔,四个字、道破无数良辰美景。
当旁人的闹剧终于落幕,房间里安静下来,她怔怔地看着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在坦白对她莫大的谎言后,眼里竟流露出一丝许久不见的柔情:“不要问,我也不问。”
她忽然发笑,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好,好,我不会问,也不必知道,等你不再需要我们的时候,请你告诉我,我会带着小软离开。”
他下颚绷紧、很久都没有说话,最后只蓦地转过身,她却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心力交瘁。身体累到极限的时候,五感却似乎格外敏锐,她闻到他身上的烟味,那一段可以被她忘记的回忆在脑中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过、甚至具体到每一个细节。她想起他们是怎样抵死地纠缠,阳台上玫瑰花被火焰灼烧成灰烬的边缘,电话里如同鬼魅的媚音……还有血,和腹中无尽的绞痛……
杨绵绵觉得以后的人生中不会再有任何事物能让她惧怕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哪怕已经绝望到了顶点、还可以面不改色地登台演出。若对一个人已经没有半点信任,两人必然已经走到尽头,她却还能由他牵着手、一齐面带微笑地面对众人。
不过是做戏给阮老爷子看而已。阮家新年围炉爱吃火锅,一大锅子的鱼片、虾子、干贝、羊肉和蔬菜,红红绿绿地冒着热气。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坐在一起,只除了景文晟。不晓得阮峥嵘有没有问,景绣萍又作何想,他们到餐厅的时候只见景绣萍正舀了一勺汤给阮峥嵘尝鲜,气氛安静温馨。
为了映衬这份温馨,阮梫牵着绵绵满面笑意地走过去,她随着他说了几句吉祥话,他温情款款地转头望着她。
很久不曾与他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他手心的温度灼烧着她最后的隐忍和妥协,她甚至猜想,他有小软已足够,何必还要强留下她呢?或许亦是做给阮峥嵘看吧,阮峥嵘说她不爱他、注定不会幸福,他就偏要幸福给父亲看。他大孝,或许阮峥嵘亦可重新思量从前与林桂茗的种种,总之他的心思、如今她半点不敢揣摩。
景绣萍看着他俩恩爱的模样、转头看了看阮峥嵘,大概是想到了景文迁曾经提起的婚事,但终究一言不发。他却故意说起她的事,仿佛是为了进一步印证阮峥嵘的“错误”。阮梫仰头饮了一小盅温酒,眼睛里含着温情,仿佛在回想着久远而美好的记忆。
“爸,您肯定不会相信,绵绵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您一直觉得我不学无术,其实在她之前,我从没和女生交往过。因为您和妈的缘故,我对感情一直看得很淡。”他怅然一笑,眸光闪动、目光静静落在酒盅里。
景绣萍嘴唇一颤、却并未言语,仍旧垂着目光只管为阮峥嵘挑些他可以吃的菜,银筷夹着美味轻轻点入碟子里、发出“叮”一声轻响,然后抬起头对阮峥嵘温婉一笑。杨绵绵下意识地捏紧花纹繁复的餐巾,在心中暗暗克制着起身离席的冲动,便只当自己听他讲一个毫不相干的故事。
阮峥嵘喉咙里发出“咳”的一声含混之音。阮梫仰起头又饮一杯,在锅里夹了许久,终于将那片溜滑的鳕鱼片夹到碟子里,却没有吃。
“一直以来,对于妈的过世,我都十分怨恨您,但我更恨我自己。或许那年我没有一意孤行地去英国留学,妈妈的病情也不会恶化地那么快,您还记得吧,那次您为了一件事打了我一耳光,我就负气走了。”他顿了顿,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颤抖。“其实我一直非常想离开家,大学的四年,为了陪妈妈,我放弃了梦想的大学。可我竟会为了和您赌气,着了心魔似的离开家那么久,将妈妈一个人留在这里。很多次我都在想,要是您知道我不在妈妈身边,会不会多牵挂她一些、多分给她些关怀呢?”
阮峥嵘脸色苍白、仿佛一直强忍着咳嗽,胸腔里隐隐发出嗡嗡的噪声,浑浊的眼珠里弥漫开一些红丝。景绣萍蓦地放下筷子、掩面道:“小梫,你不要再说了,你爸爸没有错,一切都怪我。假如我没有带文晟来这个家的话,大姐或许也不会————你要怪就怪我吧!”
阮梫只低着头喝酒、却没有向以往那样反唇相讥,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要是那时候,我没离开妈妈该多好,或许————那样的话,或许我也就不会认识绵绵了……”
小软眨着大眼睛迷惑听着大人们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天真地拉了拉阮梫的衣角问:“要是爸爸不认识妈妈,不就不会有小软了么?”
他看着小软,半晌微微笑着轻轻爱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是呀,那怎么可以呢?”
她垂着头吃着火锅的涮菜,只觉得全身发冷,但滚烫的食物放进口腔、沿着干涩的喉咙滑向胃里,灼烧的泪意陡然袭向眼底。杨绵绵猛地吃了几大口菜、将酸涩堵住在喉咙里,几滴麻酱蘸料却不小心溅在裙子上,留下几个圆圆的褐色小点。指尖如同凝冰,握筷子的手指越发不灵活,无助地发慌。
那种全身的冷意让她想起那一次她经手的拍卖御器破裂的夜晚,她抱着自己的身体瘫坐在空荡荡的展厅里,摩天大厦那样高、鄙睨着整个城市的万千灯火,仿佛手可摘星辰。她却害怕发慌得仿佛等待末日,那么多的钱,她一辈子都还不完,她的一切都随着那名贵传世的御器一同破碎了。
他来时穿着一件暗色的风衣,夹杂着秋日夜风特有的香气,她最初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点亮光将他的身影勾勒得仿佛吴冠中的一抹暗影,她还未看清,已被他紧紧揽入怀中,他在她耳边温柔地低语:“傻丫头,吓坏了吧……”
大概那一夜才是一个正式的华丽开场,他虚假的拥抱,她虚假的抵抗,一切都是从那时开始。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她手中的银筷终于惶然落地,脆响却消弭在窗外腾然绽放的烟花爆竹声中,一年春又来。阮宅的地势很好,从客厅的落地窗望出去,刚好能望见市区天空里烟花璀璨的全景,她的面色因火光而映得微微红润。在寸土寸金的别墅里品尝着珍馐美味,身旁坐着卓然英伟的男子,仿佛玻璃橱窗中冷冰冰的华丽。
她曾经也是市区闹市中指着烟花腾空的小女生中的一个,对于感情,她也曾有过梦想、期待着自己的“命中注定”————不过是一同流着鼻涕、吃着麻辣烫等待这跨年倒数而已。她曾经一度想要逃开他,但却牵绊至今,终于相信是命,只是命运来临的时候、她却不得不用不堪一击的心来面对。
小软指着外面的烟花甜甜地说:“妈妈,快看!好漂亮,比教授爸爸放的还要好看!”
来不及遮掩,餐桌上一片安静。杨绵绵偷偷去瞧阮峥嵘的表情,他却静静望着窗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似乎根本没有听见。阮梫握着筷子的手却顿了顿,然后继续去夹锅里沸腾的鱼片,鱼片却一次次从他筷子下溜走、终于沉入锅底不知漂到哪里去了。
他忽然站起身,抱起小软对阮峥嵘说:“爸,我带小软与院子里看烟花。”
为了做戏,她只得默默跟出去,站在屋檐前看着他将小软放在自己肩头、两人指着天边灿烂的花火咯咯地笑闹。他们彼此都知道,再也不会有了,不管是美好的还是虚假的,就只到今夜为止。
春节过后,阮宅又恢复了以往的寂静压抑,景绣萍越发安静起来、仿佛这大宅子里的一抹幽魂,阮梫也不再准许她去探望阮峥嵘。阮老爷子竟也从未问起,景绣萍也从未再哭闹过。阮梫对绵绵的态度依旧冷淡,陶李来过几次,绵绵识趣地在小软的房间里卧床称病,但也只有她来时,死寂般的大宅子里才有了些生气。
那一夜,仿佛真的是一个终点,又是一个起点————阮家的新篇章即将开始,阮梫将代替阮峥嵘的位置、成为一家之主。杨绵绵一直觉得,故事到这里,便也该尽了,她从未想过波澜不惊如同死灰般的生活会再起波澜。这个波澜从一封邮件开始,原本消失在她生活中的教授竟已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而始作俑者竟然毫不掩饰地故技重施。
她盯着屏幕全身颤抖,他已经得到一切了,而他的阴谋竟然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