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上了青云峰,十顿饭有八顿是云婴做的,剩下那两顿要么是师叔龙溱惹到他,要么是师父龙珣惹到他,总之这种时候是没饭吃的。
前段时间云婴忽然不告而别,龙溱找遍了周边也不见他踪影,而且云婴从未出过龙渊,对于外界一无所知,又是个莽撞脾气,龙溱实在怕他闯出什么祸事来。
也因为如此,他对云婴的行迹毫无头绪,不过幸好回来了。
云婴去到厨房里,刚一开门就怔在了原地——锅碗瓢盆放得乱七八糟不说,地上还一地鸡毛,简直不忍直视。
他怒火正慢慢往上窜的时候,忽然看到灶台旁的一盆血水,心中不由得一紧,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那一刻恐惧与厌恶先怒一步到达头顶,云婴所有的防御机制都被打开,他两手握拳,将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到丹田,准备与另一个自己一战。
可等了好久,那股曾经几乎要将他烧化的邪火并未出现,他能感知到的,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腔。
龙溱在屋里喝着喝着茶,突然想起来什么,嘴上说了句“坏了”便扔下茶杯直冲厨房跑去。
等到了厨房门口,他猛地推开门,却看见云婴正平静地收拾东西,脸上身上一点异常都没有,见他进来面露愠色地看了他一眼。
龙溱喘着粗气看了看灶台旁的那盆血水,愣愣地咽了口唾沫。
“愣着干嘛,你不是来收拾自己烂摊子的吗?”云婴边洗碗边问他。
“哦,对,我来收拾收拾,呵呵,你看你回来得太急,我都没来得及弄干净。”龙溱三两步跨到灶台旁,把那盆血水端了出去。
云婴看着他出去,手上动作停了下来,他盯着自己的手,这力量强大,却又浑然天成,绝不是像以前输入到自己体内那么简单。
难道真是自己猜测的那样?
“不可能!”云婴用力摇摇头:“师父是去转世历劫了,他不会骗我的。”
“云婴。”
“啊?”
听到龙溱叫他,他才回过神来,错愕地看着龙溱。
“陪师叔喝几口怎么样?”龙溱一边收拾鸡毛,一边问他。
“师父不让我喝。”云婴继续洗碗。
“他这不不在吗?你放心,师叔不会告诉他的。”龙溱接着哄骗道。
“不喝。”云婴道。
“啧,你小时候可爱喝了,都怪你那古董师父,把好好一个孩子教成了个小顽固,一点意思都没有。”龙溱摇着头说。
云婴没有说话,半天后开口道:“师父说喝酒就变成你这副样子了。”
龙溱直起身来,气道:“我怎么了?什么叫我这副样子?我活的比你们开心多了知道吗?真是!”
云婴笑了笑,忽然眼珠一转,说:“陪你喝两口也行。”
“唉嗨嗨,这就对了嘛,喝两口喝两口,我这就去搬坛酒过来!”龙溱一高兴三两下把地扫干净,跑到后院搬酒去了。
“哼!臭小子,跟我玩捉迷藏,看我怎么把你真身灌出来!”龙溱一只胳膊抱一坛酒,笑呵呵地盘算着自己的计划。
无独有偶,云婴这边也开始想着怎么能从他嘴里套出更多话。
“师叔,我去后山多打点野味。”云婴将厨房收拾好,提起剑来往后山去了。
龙溱好几天心里没这么舒坦过,答应了一声后又躺床上补觉。
话说这龙溱原来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俊雅公子,入了仙籍更添了几分神气,只是自从被龙珣带来这青云峰,过起了隐居生活,他每天就只剩下吃饭喝酒睡懒觉了,身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本以为最近事情太多,能借机减减斤两,可没想到非但吃睡一点没耽误,还吃得更香睡得更沉了。
这一觉一睡就是两三个时辰,醒来已是太阳落山了。
他是被一阵肉香馋醒的,想想这些天都是自己给自己做饭吃,这种在饭香里醒过来的幸福时刻已经太久没有过了。
他顺着香味儿飘到屋外,看见云婴架起火堆,正翻烤着几只野鸡和山兔,桌上还放着他搬过来的酒。
龙溱伸手就要扯下一只鸡腿,被云婴一根木棍敲得缩了回来。
云婴眼也不抬地说了句“坐下”,他便吸干了口水,一步三回头地坐到了竹椅上。
趁云婴拿盘子的工夫,他还是扯下了那只鸡腿,“嗯~嗯嗯,真香嘿!”
云婴把被他揪掉了一只腿的鸡放在盘子里推到他面前,将一只兔子端到桌子上,捣散了火堆,又打开酒坛子给两人倒上。
龙溱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忙活,眼神里忽然难得地多了几分审视和猜疑。
这种反应是多年来与他这糟心侄子和他那倒霉师父斗智斗勇的结果,时间长了,多多少少被坑出了些心理阴影。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龙子珂吐出一块骨头,笑了笑说:“没事,你喝一坛够吗?”
“一杯就够了。”云婴说。
“那不行,半坛。”龙溱摆摆手。
“师叔,你想问什么直接问就好了,不必这么麻烦。”云婴眉眼带笑,用看穿了一切的表情看着他。
“呵呵,什么问不问的,就是喝喝酒,想太多想太多了你。”龙溱心虚地喝了口酒。
“那就好,来师叔,吃肉。”云婴把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笑着说。
“好好好,你也吃你也吃。”龙溱直接下手撕了一块兔肉,又端起坛子来灌了一口。
不得不说,云婴这烤肉的手艺真是好,又鲜又嫩,味道还均匀,正对他的胃口。
这胃口一开,什么计划盘算都和着酒肉下肚了。
龙溱虽爱喝酒,但酒量并不是很好,一坛下肚就开始多话了。
云婴看准了时机,又把火堆上吊着的一只野鸡放到他面前的盘子里,说:“师叔,我师父走了两月余了,现在应该已经投胎了吧?”
龙溱知道他分身回来定是有什么事情,所以对他多少有点防范,于是点点头,说:“差不多了。”
云婴见时机还有点欠火,便又给他打开了一坛倒上。
“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分身回来,还打算去哪儿?”龙溱想趁自己还清醒,抓紧时间能问一点是一点。
“我想出去看看,走的时候太匆忙,没来得及跟师叔告别,所以今天有时间回来看看你。”云婴说。
龙溱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孝顺的时候?”
云婴笑了笑说:“师父他老人家不在这里,走之前又嘱咐我照顾好你,我当然要多尽心了。”
“那你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我为了找你快把龙渊翻过来了,还被你那些师叔师姑们嘲笑。”龙溱提起这事儿就生气,他一边叨叨一边用手指戳着桌面,弄得到处是油。
“还有啊,你师父让我看好你,你要出去我没意见,但是必须随时告诉我在哪儿。”他这次少见地认真,连语气都没了平时惯用的嬉闹意味。
云婴听见他提到师父,神情也认真起来,他点点头说:“知道了。”
两人各自静默了一会儿,龙溱忽然拍了下桌子,说:“光知道了你倒是告诉我在哪儿啊!”
云婴正出神呢,被他这一拍吓了一跳,立刻抬眼看他,想了一会儿,他道:“现在还不能说,等办完了事,我一定告诉师叔。”
龙溱一听,心道一番话又白说了,于是摇了摇头,又灌了一口酒。
“师叔放心,我不会惹事的。”云婴知道他担心什么,自己的身份特殊,这些年在龙渊待着,就是怕被人识破了身份,现在贸然跑出去确实不安全。
“你惹的事还少吗?”龙溱看着他问,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管你去哪儿,在你师父回来之前,保护好自己,别给他添麻烦。我要在这里替他守着龙渊,有事不一定及时赶到,所以你要心中有数。”他一口一口吃着肉,酒劲儿正处于话多但没醉的阶段。
“嗯。”云婴点了点头。
“我想问师叔一个问题。”云婴觉得也没必要灌醉他了,如今龙溱肯放他出去,就说明自己之前的猜想是对的,他体内现在有一股异于之前的强大力量,而这股力量一定与师父有关。
“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事儿吧,还说什么是要照顾我,”龙溱叹了口气,“不把我气死就谢天谢地了。”
云婴笑笑,说:“之前几次见血后,妖灵都会被唤醒,嗜杀的欲望也会控制不住地涌出来,但是刚才在厨房,看到那盆血水后我没有失控,”他边说边注意着龙溱的脸色,“反而觉得有一股很强劲的力量在全身涌动,那种感觉和以前师父给我输灵力压制妖力时完全不一样,像是我自己的力量。”
他说完顿了顿,然后问:“这是怎么回事?”
龙溱自顾自吃着,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好像早就知道这件事,也好像已经猜到他会问。
“还能怎么回事,你师父怕你哪天再被个小蛇妖一诱惑把我吃了,所以走之前把自己一半的修为给你了,要不等他回来连收尸都不知道上哪儿找我去。”
龙溱说得怪委屈,不过也不怪他这么说,七千年前云婴刚被带到龙渊不久,就被鲜血引诱出妖性,杀了山下几个樵夫。长大后,在一次误破结界时,被青叟设计再一次杀人,还差点儿把龙溱吞进肚里。
云婴听完跟自己想的差不多,只是有一点不太对,他问道:“只是一半修为?”
龙溱抬头看他,愤愤道:“什么叫只是一半修为?难不成全给你?你想得美,全给你他还回得来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这力量不只一半修为这么多。”云婴边想边说,但是龙溱说得也没错,若是都给他了,龙珣就得重修仙籍。那样的话,虽然龙骨还在,但法力全无。
“你太小看你师父了。”龙溱淡淡道。
“哦对了,虽然他的修为能替你挡一挡煞气,但随着你长大,体内那股妖王灵力也会慢慢苏醒壮大,所以尽量少使用灵力刺激它,更要切忌发怒。”龙溱再次叮嘱道。
云婴这话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这些年他都记在心里,不敢轻易使用灵力,身上这把剑就是龙珣给他防身用的,平时不修灵力,只修剑术。
“我知道。”云婴说。
“出去看一看也好,总不能一辈子把你关在这儿,你师父平时怕你出事,所以管得严了些,现在妖灵暂时被镇压了,只要你神志清醒不会出什么事,但是也要小心妖族那些残余,他们盯你盯得很紧。”
“嗯,已经打过照面了。”云婴抿了口酒说。
“哟,够利索的,我都没找到你人,倒被他们捷足先登了,看来以后找你还得先从他们那儿下手。”龙溱调侃他道。
“我说了,这件事办完后会告诉师叔我去哪儿的。”云婴说。
“但愿如此。”龙溱晃了晃酒坛子,第二坛已经快见底了,奇怪的是这次竟没有醉,只是心绪复杂,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
可能是那个人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绝对不能出差错吧,他一直记得,虽然平日里没心没肺,但大事上还是不含糊的。
云婴陪他喝得差不多了,将他扶到床上休息,又收拾好东西才离开。
这个时候,天已经都暗了,黑缎似的夜色漫天铺了过来,若隐若现的星辰像是谁随意撒了一把细珠子,看的久了,有一种伸手就能摘下来的错觉。
龙溱躺在床上,虽喝了两坛酒,但是一点困意都没有,他盯着窗外的夜空,想着此刻在地府的龙珣,闷声叹了口气。
想当年初上龙渊之时,谁能想到还会有这些事,当时两个人就像傻瓜一样天真,以为做了神仙就可以高枕无忧一世安乐了。
可现在才知道,凡人有凡人的无能为力,神仙也有神仙的无可奈何,无论到什么时候,总有某个人某件事可以牵制住自己,从而心甘情愿地哪怕赔上性命。
人就是这样吧,只为自己活着有什么意思,心总要有个寄托的。
至于龙珣,龙溱总觉得这些年的照顾也好,付出也罢,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在云婴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但究竟是如何,除了他,怕是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