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多年前,龙珣是云河坝最负盛名的大家族云氏的独子,身份娇贵的富家少爷,单名一个城字。
龙溱的父亲卢俊生与云家族长云信有着过命的交情,虽无亲无故,但自云信还是个穷书生的时候,就与他相交甚好,当时卢俊生的家境要远胜过一穷二白的云信,只因二人志趣相投,对他百般照拂。
云信一心考取功名,志在家国民生,虽踌躇满志,却不曾想世事不如人愿,一连几次落榜,他抑郁难耐,而卢俊生替他愤懑不平,二人于一夜饮酒畅谈,慷慨陈词,不知说了些什么,第二天便收拾行李,一同南下至当时商户最多的云河坝,进了已经小有名气的周家。
云信虽连年落榜,却是个经商的好料子,不出三年,便从一个小喽啰爬上了周氏的管家位置,可他并不满足于此,他的野心已经被激发,他对于商机的把握和推测让他想要更进一步。
于是在云河坝的第四年,他带着卢俊生离开了周家,自己开办了一个小商行,凭借着过人的才能和对各商户的了解,他们的商行长驱直入,短短一年的时间,就超过了大大小小所有的家族,包括曾收纳过他们的周氏。
这样的速度,自然会惹人眼红,甚至惹来杀意。
一连几年,总会有不间断的杀手想要二人的性命,但随着家族越来越强大,雇佣的打手也越来越精干,所以保全了二十多年的平安富足。
云信与卢俊生二人一前一后成亲生子,相隔不到一年,卢俊生娶了云信的妹妹,生下一男孩儿,云信将其收为义子,随姓云氏,单名一个清字。
两位父亲靠打拼给自己的孩子换来了十几年的幸福生活,云城云清二人整天形影不离,那时候的他们没有法力,没有内丹,更没有保护至亲的能力,只是两个不谙世事的毛孩子,肉体凡胎而已。
不过就算是肉体凡胎,也是一堆肉体凡胎里边披着锦绣华服,吃着山珍海味的上等人——惯会欺负弱者。
才十几岁的云城就已经学会了市井混混那套调戏良家妇女的把戏,每天拉着清心寡欲的云清玩得不亦乐乎,要不是云清拦着,估计青楼都快成他第二个家了。
云信几次三番试图让他学些经商之道,好在将来继承他的家产,可每次凳子还没坐热,就又见不着人影了。
读书不成,习武也是三分钟热度,没练一会儿,就开始拿着剑追着云清满院子跑,云清生怕他这不知道轻重的表哥哪天手一滑再把他小命夺了去,便央求云信把他的剑收走,云信只好作罢,任由他去,只给他留下一个传宗接代的使命。
于是这货便领会精神,每天出去找寻好看的小姑娘,以求尽早完成父亲的心愿。
他还乐于给云清灌输自己是为了完成使命而不得不为,只是为了聊表孝心而已,因为云清每次在他旁边都是一言难尽的担忧神色,好像生怕他会像周家少爷一样变成一个欲求不满的色鬼。
听到这番洗白,云清每每都会想起他闲撩时那入木三分的淫贱样,倒是看不出“不得不为”的窘迫感。
这种庸俗平和静如流水的日子在某一天戛然而止,云信和卢俊生在一次常规分行巡视回来的山路上,被一群训练有素的林匪劫杀,一行人尸首全无,凭空消失。
家丁去找时,只看见被洗劫一空的车队和一地的血迹。
整个家族坍塌陷落了。
原来一个偌大的云氏,一个外表光鲜的云氏,一个叱咤风云二十多年的云氏,只是在靠这两个人撑着。
强盛是他们,衰败也是他们。
周岩,周氏家主,一个肮脏奸诈不择手段的人。自云氏兴旺之日起,他就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块肥肉,多少次暗杀都没有得手,可这种人对于觊觎的猎物是很有耐心的,尤其是这么让人垂涎的大家族,他岂容别人踩在他头上这么多年,何况他云信还曾受过自己的恩惠。
于是偃旗息鼓十年后,突然给了云氏致命一击,他显然知道这座庞然大物的支柱在哪儿,所以不费吹灰之力,一击而溃。
他还不满足于此,云家两个小废物,不能活着。
消息传到云家的时候,云城云清二人还赖在床上嬉闹,这赖床的好机会怎么能白白扔掉,过了今天,他们的父亲就要回家了,到时候又得听他们啰嗦。
可一直到了晚上,车队都没有回来,也没有音信,就这么等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家丁带回来可怕的消息,所有人的呼吸都凝滞了,几乎同时,哀嚎四起,凄惨又绝望。
龙溱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的感受,就好像被人按进了水里,窒息一般,却忘记了挣扎,就那样沉下去。
多年以后,龙溱问过龙珣,当时在想什么,他的回答就比较现实了,他说:“我当时就想,我爹没了,我家钱还够吗?”
龙溱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不过后来想想,或许不是玩笑呢,可是真是假,想法如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云城当时确实想过这一茬,不过都是后话了,那些早年的遭遇和危险的暗杀,怕是只有云信和卢俊生他们知道,总之从未对家里人提起,富足是家人的,苦难就留给自己,这或许就是男人的成熟。
云家此时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和一干不相干的家丁,群龙无首,除了会哭,还是会哭。
但哭也是哭早了的,在云信和卢俊生的丧礼上,周岩带着一群人来闹,说云氏欠着他们周家一笔巨款,还装模作样地拿出真假难辨的账本和按了血手印的欠条,声称不还钱就砸灵堂拆木棺,还撸了云城云清两个做人质。
僵持之下,云家被迫接受欠款,可一看数目,云家人才明白,这哪里是来要账的,分明就是要吞并整个云氏。
两个少年年轻气盛,叫嚣着不能答应他们,被周岩要求手下人替云氏教育后人——掌嘴,不停地掌嘴。
云家主母心疼地死去活来,顿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周家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收购条目,此番前来目的显而易见。
云氏也被迫拿出地契,并在收购条目上按了手印,那是云城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周岩收了云氏之后,遣散了所有家丁,将云家的主人,不分男女老幼,尊卑上下,都一律降为家仆,供周氏主人甚至仆人差遣使唤。
莫大的羞辱。
云城云清离开锦衣玉食,摇身一变成了最下等的肉体凡胎,好在精神上提高了一个档次。
面对周家人的颐指气使,他们自然是不会接受的,所以免不了天天被拳打脚踢肆意羞辱,久而久之,便成了家常便饭,他们也总是想方设法地戏弄周家人,施虐于无形。
周家人不知道是谁使坏,但肯定跑不出姓云的这些人,小的打骂是不怕的,于是折磨老的,这样便让小子们消停了。
这样过了一年,云城云清两个人刚满十六岁,周家渐渐不像一开始那样针对云家人了,大概是觉得无趣了。
有家人在周氏手里,他两个也老实了许多,就在每个人都感觉好像日子可以这么过下去了的时候,一个消息在云城耳朵旁边炸开了。
像往常一样,他去集市上采购东西,隐约听人说起父亲被杀的事,他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听下去:“好像是被买凶杀人的,都是职业的江湖杀手,特别厉害。”
“买凶?谁有这么大本事,云氏家主信誉不错,谁会想杀他?”
“还能是谁,周家几次三番派人暗杀都没成功,怎么可能就这么罢休,肯定是周岩干的!”
“别乱说,这种事可不能瞎猜!”
“谁瞎猜了,是那帮杀手里有个酒鬼,喝醉了自己说的,据说搜了好多银子呢!”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周氏一分钱没花就把云家吞了,真是个狠角色啊。”
……
云城手里的竹篮子“哐啷”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都滚了出来,旁人奇怪地看着他,指指点点。
有人认出来这个从前纨绔娇惯的云家小公子,如今却一副下人打扮,提着篮子给杀父仇人使唤,不知父亲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他无视路人的眼光,耳朵嗡嗡作响,脑子里全是周岩那副恶心的面孔,突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太阳穴处不自觉地暴起两根青筋。
云城紧紧握起拳头,盯着地上滚了一地的蔬菜水果,紧绷着的脸猛地松垮下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像是胸腔里的气喷出来,冲出口,却化成一个自嘲的笑:“我到底在做什么?”
一直到天光消退殆尽,夜色渐浓,云城才拖着一副疲累的身体回到周家。
看到这个比之前大了不知多少倍的周宅,想起这都是父亲一辈子的心血,他全身的血都往上涌,胸腔快要炸裂,他极力地克制自己,压抑自己的怒火——母亲和全家人都还在里面,他不能胡闹。
可他能怎么办呢,他一无所有,一事无成,除了败家,什么都不会。
云城第二次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竭尽全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溜溜达达走进周宅。
不出所料,迎来的还是一通辱骂和踢打,因为没有买回来晚上要用的材料,还夜深了才回来,云城知道,云清和母亲他们必也少不了打骂,他心里被人狠狠揪了一把,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他晚上回房里,一个人早早躺下,云清看出来他今天不对劲,问什么也不说,便宽慰了几句,让他一个人安静了。
从那天起,云城像是变了个人,从前嬉皮笑脸玩世不恭,就是进了周家以后也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可现在他却极为安静温驯,像个任人宰割的兔子,每天除了做好自己的差事,剩下的时间就看些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江湖武功秘籍。
云清还笑话他是被江湖道士下药了,可云晏没有像以前一样对他损辱或打闹,而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云清便自觉闭嘴了。
这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比拳脚来得还管用。
在外出办事的时候,云城总会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练剑,晚上云清睡着的时候,他也会整宿整宿地练习。
可能是年轻底子好,也可能是因为心里有一股信念,他的身体非但不见消瘦,反而日渐强壮,整个人的气质也不一样了。
这件事他没有跟云清提起,并不是逞强非要一个人撑着,而是云清虽然顾大局肯屈就在这里当一个奴仆,前提也得是不知道这是杀父仇人的家里。
如果他知道了,未必有云城一半的隐忍,而是就算他知道了,两个人也不比一个人强到哪里去,更何况云清那身子骨和精神状态着实不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云河坝之所以叫云河坝,是因为坐落于云河旁,这里恰恰是云河较为狭窄的地方,又是个下坡,所以水流急,易发洪涝。
先人在这里建了一座大坝来防洪,起名叫云河坝,因此最初的那个村落也改名叫云河坝以此作纪念,后来这个村落就发展成现在远近闻名的商业城。
云城每天都偷偷在这里练剑,因为时间难得,所以练习格外刻苦用心,风雨无阻,寒暑无碍。
就是在这里,他遇到了当时刚刚继任渊主之位的龙吟,龙吟几次都恰巧遇到练剑的云城。
感叹这少年勤奋之余,不得不唏嘘凡间剑术的简单粗暴,看云城是个习武的好料子,也有毅力,便有心下去指教一二。
谁知自己冷不防一出声,竟吓到了他:“大叔!你走路用飘的吗?!”
龙吟一愣,往身后看了看,确定他叫的确实是自己,苦笑了下,喃喃念道:“……大叔。”
虽然也几百年没照镜子了,但也不至于到大叔的地步吧,不曾想自己堂堂龙渊渊主,如今却被一小毛孩子训斥了,不过的确是自己冒失了,便略一颔首:“抱歉小兄弟,不过,我确实是飘着来的。”
他把“小兄弟”三个字重重地说出来,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
云城刚发现有人影时,以为是周岩派人来抓他的,很是吓了一跳,因此说话有点唐突了,待此时看清楚来人,才觉气质非凡,仙气缥缈,不觉心神一荡,有些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