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不凡上前关切道:“你没事吧?”
关人轻轻摇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如今他识海中的佛门封印,已经龟裂开了无数道缝隙。饕餮那巨大而冷冽的眸子探在裂隙处向外瞧来,瞳孔中血浪翻涌,吞吐红芒。
樊不凡道:“大哥还在那边等着,咱们快些过去吧。”
关人只是愣愣的站在原地,不见有动作。
樊不凡想去拉他一把,却被关人侧身躲开。
樊不凡诧异道:“你这是干什么?”
关人定定的向他看过来,瞳孔已经化作两颗豆大的红点儿,一张一缩。
樊不凡吓得后退几步,感觉关人似乎有意要将自己一口吞噬。
关人忽然背过身去,脚下一踏,身形跃起,几个闪纵,跃入远处密林,眨眼间消失不见。
樊不凡朝着关人消失的方向大喊:“喂,你去哪?”久久无人回应。
郭木望闻声赶了过来,听樊不凡述说了事发经过,拍拍他的肩膀,叹道:“让他去吧。他体内那滴饕餮真血的妖性已经难以压制,这才变成了如今这幅半人半妖的模样。他不想害你,在失去理智之前离开,是最好的抉择。”
樊不凡眼眶泛红,他与关人一路走来,以为能一起坐在大秦喝酒,一起去雪山赏月,一起看北冥的潮起潮落。如今,这些人间美事,只能他一个人去做了,再无人能解他的风情,心中不禁大悲起来,很想找个无人的地方,放肆的哭上一场。
那五支队伍,能逃的都逃了,剩下的不是负伤便是身死。
这时从远处跑来一人,年岁不大,看样子只比樊不凡稍长几岁。这人体型匀称,给人力感,想必也是一位修行者。他身上未见有伤,奔到郭木望身前,不由分说便即跪了下去,眸光炽热的道:“请前辈收我为徒。”
郭木望先是一怔,随即冷下脸来,说道:“咱们武人之躯,皮肉筋骨都不金贵,最金贵的便是这一副膝盖。你逢人便跪,哪还有一点武人的骨气?你起来吧,我不会教你的。”
那人并不死心,向前膝行两步,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哀求道:“晚辈出身寒微,没有师父肯教。但晚辈资质还算上佳,只要前辈肯收为弟子,便是当牛做马,晚辈也心甘情愿。”
郭木望一瞧之下更为恼火,倘若他骨头硬一些,没准儿倒能对了郭木望的脾气,可他越是像条狗一样摇尾巴,郭木望反倒愈加反感。
世道变幻无常,却唯独不缺软骨头。
那人语气坚决,喊道:“前辈若不肯收,晚辈便长跪在此。”说完,又磕了几个响头。
郭木望冷哼一声:“你当老夫跟旁人一样,喜欢试探人心诚不诚?你纵然跪死在这儿,老夫一样不收。”说着,竟也跪了下去,将那人吓了一跳。
郭木望瞪视着那人,问道:“方才你向老夫磕了几个头?”
那人吓得支支吾吾不敢言语。
“快说!”
“六......六个。”
郭木望冷声道:“你不许动,老夫还你六个响头,咱们谁也不欠谁的。”说完,砰砰砰砰,一连磕了六个响头,倏然起身。
樊不凡在旁瞧得暗暗咂舌,心道:“大哥的脾气好生古怪。我那晚喝多了酒骂他,却被他拉去拜了把子。今日有人向他磕头,他反而来了脾气,倒不高兴了。”
郭木望回身对樊不凡道:“贤弟,咱们走。”
“哦。”
二人走出几十步,忽然听见身后那人大喊:“二位前辈,能不能带上晚辈同行一段?”
樊不凡听得暗暗好笑,心道:“马屁精。本先生半点功力没有,算他娘什么狗屁前辈了?哼哼,喝酒吃肉倒是能做你的前辈。”忽然便想起了贤人书院里的阿福来。樊不凡从未见他真正的开心笑过,永远是一副点头哈腰、陪笑谄媚的模样。其实这个世上的很多人都是阿福,他们给人跪,只希望有朝一日不必再跪。说穿了,都是些可怜之人。
樊不凡心生恻隐,扭头看向郭木望,小声道:“大哥,你瞧这里妖兽横行,留他一个人恐怕性命难保,不如.......”
郭木望想了想,停住脚步,笑道:“既然贤弟想带着他一起上路,做大哥的自然没意见。这些年来,大哥见惯了世间生死,靠救是救不过来。你不是习武之人,心怀恻隐之心,也属正常。”
樊不凡心中欢喜,感激道:“多谢大哥。”
当下朝那人招招手,示意他跟上。
那人原是一脸沮丧的模样,但见樊不凡向他招手,登时一喜,整个人重新焕发出神采,发足狂奔追了上去。赶上两人之后,又是一阵弯腰抱拳,感激道:“多谢二位前辈,多谢。”
郭木望不肯给他好脸色,语气生硬道:“是我兄弟要带你上路的,你谢他就好了,不必谢我。”
那人脸上笑容顿时一瘪,向樊不凡拱起手道:“多谢前辈。”
樊不凡一听前辈二字,又是一阵好笑。
自打那人随行之后,郭木望便连半个字也懒得言语,樊不凡也未开口,路途便显得无聊且漫长。
那人沉吟半晌,终于开口自报家门:“晚辈流风,玉州、碎玉城人士。未请教两位前辈大名。”
郭木望依旧面无表情,好似不曾听见,不予理会,叫流风好大一个没脸。
樊不凡赶忙出言缓和道:“我大哥名叫郭木望,我叫樊不凡,幸会。”
有了人回应,流风面上尴尬之色稍缓,抱拳见礼道:“郭前辈好,樊前辈好。”
三人一路行至屯云山下,这座山的南面,便是麟州妖土。郭木望此行的目的,是要前往屯云山北面的沉云谷。
天色暗了下来,三人便停在山脚露宿。
樊不凡想起了关人,神情有些低落。但他终归是个好动的性子,忽然瞥见流风那双干枯粗糙且骨骼变形的手,吃惊道:“你这双手看着好吓人,像老鹰的爪子。”
郭木望身为武道宗师,自是一眼便可瞧出端倪,当下向樊不凡解释道:“他这是常年修习手上的硬功所致。”
流风立即点头回应道:“前辈所言不假,在下所修习的鹰爪功,便是一门粗浅的手上功夫。”
郭木望道:“照这样练下去,迟早要将你这双手练废掉。”
流风神色有些黯然,不过很快又重新焕发出神采来,眸光灿灿的道:“晚辈这门功夫虽然粗浅,但听人说,一旦练至大乘境界,便会褪尽手上的老皮,嫩的就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家。功力也会再上一层楼,达到外功的巅峰境界。”
郭木望嗤笑道:“此话倒是不假,不过修习鹰爪功这种硬功夫,须每日将双手浸在药水当中泡足半个时辰,你可泡过?你的十根指骨已经变形,没希望了。”
流风明显的怔了一下,灿灿的眸光逐渐黯然下去。
半晌,他苦笑着从腰间解下一枚酒囊,咚咚的灌了几口,声音有些暗哑,苦笑道:“不瞒前辈,我原名叫做二狗,是我爹取得。后来我给自己改名为流风,可笑的是这世上哪有一个‘流氏’?我只是不愿像那些没有姓氏的人一样,被人阿猫阿狗的唤来唤去。
我想习武,想要出人头地,却没一个师父肯教。后来我便自己攒钱买拳谱,照着学。白天做活,夜里练拳,每天只睡一个时辰。我学了十年拳,到头来却被那些只学了半年内功的大族子弟,打的像狗一样到处爬。
这世道公平吗?”
说完这番话,他又仰头猛灌了几口酒,突然被呛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直流:“不好意思,让二位见笑了。刚开始练拳的一两年,十根手指钻心的疼,只能靠喝酒来减轻些痛苦,从那时起,就染上了酒瘾。”
樊不凡听得有些心酸,忙说道:“不见笑,不见笑,流风兄有志气,肯坚持,是真好汉。”
郭木望却是冷哼一声,说道:“旁人未曾觉得你可怜,自己倒先可怜起自己来了,没出息,给武人丢脸。”
流风也不去反驳,只是一味的喝酒苦笑。心里一苦,倒觉得这三文钱一壶的孬酒,分外甘美。
郭木望沉声道:“天下间的修行者,除了儒释道三家以顿悟而觉道,其余无论是武人、匹夫、氏家图腾,大抵皆可分作三等境界。”
樊不凡心中一动,暗道:“看样子,大哥是打算指点他一二了。”
郭木望道:“三等武人,力从地起。讲究熬炼筋骨,揣摩招式。每一拳打出去,力发于地,扭腰送胯间有大技巧,必然要力透掌指拳背。你且打一拳,给老夫瞧瞧。”
流风有些难为情,支吾道:“晚辈只习练了鹰爪功,这拳法......”
郭木望瞧见他扭捏的样子,便心中有气,喝道:“一理通,百理通。你通了鹰爪功的理,这拳理就不通了?”
流风被骂得脸色涨红,只好硬着头皮起身,拱手道:“请前辈指点。”
“你就对着这棵大树,打一拳。”
“是。”
流风站到树前,扎了一个马步,提气,运劲,脚尖在地面一捻,扭腰,送胯,出拳。
砰的一声闷响,树干摇晃,落拳处树皮脱落,几十片叶子被震落下来。
樊不凡拍手称赞,厉害厉害。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郭木望单瞧他扎下的马步,便晓得会是这种结果,说道:“再扎扎实实的多练几年马步,这一拳打出去就有些火候了。”
流风不以为然,许是平日里听多了这种话,习惯的当成了挖苦之言。
郭木望瞧见他这幅神色,冷哼一声,起身来到那株大树前,同样扎下一个马步。
樊不凡虽是门外汉,但东西好坏还是能够分清的。这马步一扎下,便莫名的透出一股难言的神韵,樊不凡想了想,只能说,这马步扎的漂亮。
同样是提气,出拳。只是这一拳打出去,直接便将那粗壮的树干拦腰打断了九分,剩下一分已不足以支撑,大树顷刻而倒。
樊不凡拍手赞道,大哥这一拳更厉害。
一旁的流风却是睁大了眼睛,吃惊到不能拢嘴,他深知这一拳只是力发于地,并未用上真气与拳意。能有如此力道,当真惊人。
他跑上前去,又要磕头拜师。郭木望只是冷冷的一句:“你敢跪下去,我打断你的腿。”吓得他又退到了原处。
郭木望打开酒塞,灌了口酒,道:“你这三等功夫,都未练到家,还提什么拜师?”
流风脸上一红,羞得低下头去。
郭木望继续讲解:“二等武人,力从气起。不再靠身体发力,而是凭借真气,故能一拳挥出千钧之力。讲究的是真气充沛,精力饱满,需打通全身各处经脉。到了这一境界,便算是登堂入室了。用真气熬炼过的筋骨,可以硬撼匹夫手里的刀剑。当这一境界大乘时,能够御气显化一些神通。”
流风听得很是认真,不住点头,暗暗记下。
“这一等武人,力从意气。这一境界名为‘觉道’,便是觉悟武道,锻铸出自己的拳意。达到这一境界,才算入了武道的大门,讲究的是道心。”
见流风一副眼热的神情,目露憧憬之意,郭木望嗤笑道:“你就不要想了,扎扎实实的练好马步,打好拳。想的太远,又走不到,会很痛苦。”
樊不凡瞧见他目露憧憬的样子,忍不住便想起了关人,想到那晚两人会宴凤凰楼。那时的关人也曾像流风这般,想到山外世界,一脸狂热,目光憧憬。
“大哥。”樊不凡看向郭木望,求情道:“你就教教他吧。他现在的样子,很像我一个朋友。”
郭木望闷头喝酒,没有说话。
流风起身抱拳,道:“倘若前辈嫌弃在下资质愚钝,担心日后坏了您的名声,因此才不愿收做弟子。那晚辈恳求您老人家,可否看在樊前辈的面子,赐晚辈一本功法。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郭木望冷声道:“你以为,你混到今天这幅模样,单单只是缺少功法的缘故?这么说吧,老夫是寒州、五龙大郭的郭家人,你懂我的意思吧?”
流风吃了一惊:“前辈既然是寒州郭家人,那郭氏图腾独步天下,前辈为何......”
郭木望反:“为何放着全天下最好的好事不做,偏要学拳对吗?”
流风点点头。
郭木望傲然道:“老夫若没这份心气儿,还入什么武道?老夫七岁学拳,比许多人都要晚。教我拳法的师父是位二等武人,他总担心得罪了郭家,故而不肯真心教我。直到我给他送终时,他也只教了我一而已,于是我便日日夜夜只练马步和那一拳。开始我还担心,别人会的多,我却只有一招,太吃亏。可等到后来与人比斗切磋,我才发现,竟然没一个人能接下我这一拳。
为何?因为我打这一拳打了一辈子。
便是时至今日,老夫依然不去练别的招式,只打这一拳,这一拳却无人敢接。”
流风登时被这番话所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