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受伤,打乱了凤棠原定的计划。本想让张正航领着自己去见一见哲远方丈,张正航却说方丈有事出行没在泰巍山。
身体虚弱,没力气干体力活,凤棠只能枯坐在经堂读书。
靠墙的书架茫茫然数不清,累计着泰巍千万年搜集或著作的书籍,人间精华。
若是有一个识货的人,在这里浸淫几年,寻几本佛经读可成一位得道高僧,寻几本俗家秘籍修炼也能成一方主宰。
凤棠面前摆着不少书,儒释道各家典藏都有,可他一本也没有翻来,只是在呆呆的坐着,两眼无神,不知道想着什么。
微光透过窄小的窗子照在桌子上,明暗交错,屋子里昏昏暗暗,蜡烛被凉风熄灭,青烟袅袅升起。
愣够了神,凤棠身子一震清醒过来。跳下相比他而言宽大很多的椅子,拖出脸盆洗洗脸,再回到椅子上,翻来一本书读了起来。
读了没多久,凤棠又两眼无神,魂游天外。
张正航提着一锅开水,拿脚碰了碰虚掩着的石门,无人应答。
没办法,张正航放下锅,推开经堂大门。屋子里太暗,张正航第一时间没有看清里面的情况。适应了一会,看到被光斑照的左一道右一道的凤棠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静。
“凤山主?凤山主?”张正航喊了两声,还是无人应答。
走到桌子近前,抬起手使劲一拍,凤棠被声音惊了一跳,差点从高高的椅子上摔下来。
“不会小点声么。”凤棠恼火的说道
“我也想轻声细语跟您讲话,你不理我,吓你一下倒是有动静了,这我有什么办法。”张正航一脸无辜
“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要把水放在桌子上,弄湿书怎么办。”说着把张正航放在桌子上盛满水的锅放在地上
“弄不湿,这些书书封都刷了不知道多少层桐油,浸湿不了里面的。泰巍山先辈们肯定比你想的多。”
“我知道,但以防万一,还是不能有一点马虎。每一本都是存世不多的版印甚至残册,若是毁掉了损失太严重。”
“您刚刚还信誓旦旦说刑嶽山你一人负责,大话说出去自己咬着牙也要受着,我连顶罪的机会都没有。”张正航幸灾乐祸道
倒了一壶热水,凤棠口干舌燥,又喝不下烫水,只能放一旁晾着。
“让你接一壶热水,你给我整来这么一大锅水,还这么烫。”
“小的办事不行,还请山主多担待,下次小的记住了。”张正航学了个山下店小二谄媚的样子,还对凤棠作了个揖。
凤棠没好气挥了挥手,自己本来就口干舌燥不想说话,不想与张正航争执,示意他别在这烦他。
“山主,面前摆了十几本书,您倒是换一本看呀。我上次进来面前就是这本《榭庭春草庐御览》,现在您面前摆的还是这本书一页未翻。您若是喜欢这种讲述男女情爱的书,贫僧到可以给您推荐几本精彩的,绝对让你拍案叫绝。”
“我,让,你,走。”凤棠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看的是什么书,被张正航这么一说才翻了几页,脸一下子就红了,赶快合上书放回书架原处。
“怎么,山主是因最近天闷干燥,无心读书?”
“……没,不是。”
“既然读不进去,可以出去走走。近来刑嶽山水风景美的很,干嘛非待在这仄蔽的地方,去外面坐会舒服多了。”张正航拿出火折子,点燃熄灭的蜡烛,照亮片隅。
“你当年读书若是读不进去,该当何做?”凤棠问道
“没这个时候,我想读总能读进去,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没事了,你赶紧走吧。”凤棠挥了挥手,示意张正航赶紧走。
张正航转身离开,走到石门前又转过身问道:“为何读不进去?”
凤棠淡淡的回道:“这些书,我都看过了,让我再读一次有点读不下去。”
“换一本没读过的不就行了么。”
“换了,没有没读过的。”
张正航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不是我不信,是谁都不信。”
“爱信不信。”凤棠也没搭理他
“风云出天,灵开世,不举合火,其上层楼叠落……”
“不举灏火,你念错了。”
“呦呵,这么拗口的东西你都读过。”
“这不是你家老太爷写的么,你比我要熟。”
“我有点信了,你真有可能读过这一山的书。”
凤棠抬头瞧了瞧张正航,说道:“其实我也只是会背这句话而已,不了解出自于哪,内涵如何。”
“你都知道是张家初代家主所写,光凭这一点足以证明了。”
“既然是你家先辈所著,你家子弟不应该人人都会么。”
“除了我,没活人见过这句话,我很确定。”
张正航手伸进怀里,拿出来一枚竹签。正是当初张正航还有头发的时候用来捆扎头发的簪子,隐隐约约刻了几个字。
凤棠接过张正航递过来的簪子,上边刻的确实是刚才自己所背的那句话。
“我见过老家伙一面,他给我的这支簪子。这句话我问过现任家主,他根本没听过这句话,也不懂意思。”
张正航话到嘴边,没有出口。
凤棠看出来张正航有东西相问,说道:“直说无妨。”
张正航难得小心翼翼问道:“山主年纪不大,何处读得如此繁浩的书。”
凤棠并未正面回答,只是淡淡的回道:“学海泛舟,不经意间得来的……归于缘分吧。”
张正航鼓起掌来,声音很大:“果然是山主,连读书也与常人与众不同。缘分顺意而得,真是轻松。”
凤棠摇了摇头:“不轻松,当时很苦,读的很吃劲。我脑子笨,一句话读不下千万遍是读不懂的……实在是看腻这些字句,所以才会读不进去,呆坐着愣神。”
张正航想象不到凤棠的苦恼。虽然他也读过很多书,但还是有数不尽的书没读过。比如这座书藏里的佛经,随便挑一本都是他没看过的,除了字认识,里面的含义一窍不通。
“兵法剑谱之类的书籍,可曾读过?”
“看过,不解其意。”
“佛经杂语信手拈来,你告诉我你剑谱读不通?”
凤棠心烦气躁翻动桌子上的书,说道:“在那之前,我连剑都没见过,更别说拿过练过,读不通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确实没什么好奇怪的。山下山上和尚也从没练过佛祖菩萨,照样信奉的一塌糊涂。剑修光靠脑子是杀不了人的,仅仅读过剑谱秘籍不上手如同无用。”
“就是说啊,读剑谱没有,其他的书又都看过,自然无聊。”
“前些天你还找我推荐帝王相人治国之术,还有儒家典籍,现在不用了么。”
“不用了,书架里相关典藏已经考完了。”
“不下千本,你这些天就读完了?”
“我看的快,用不到多少时间。”
怕张正航不信,凤棠笑了笑,解释道:“我现在最大的能耐就是读书了。一个把一件事重复做无数遍,多没天赋的人也能做到吃饭喝水般简单。”
又自嘲的笑道:“师兄有一句话评价我很公正,饭桶一个。我可不就是个只会读书的饭桶么?其他的东西一窍不通,做到做不好,写字写的丑,也练不好……”
张正航不同意,走到凤棠身边说道:“会读书还不厉害?若是生在山下名门望族,以你胸中笔墨足以考个状元郎光宗耀祖,名动都城。生在泰巍山也不错,整理佛家典藏,也是受人敬仰无比。撰经阁哲语师兄身无半分护身之技,却还是执掌一院,凭的就是考证不管古今佛经,整理归集。整个泰巍山没有一个和尚有他功劳齐天,身后必能被请去西天佛祖座下。”
“……我生在泰巍山,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外面世间……似乎很精彩,不比山中差。”
张正航浮起桌面上的书籍,一一放置回原位,只留下凤棠正在看的一本书。
“是很精彩……也很危险。待在泰巍山好好修行佛法,必然安全无事,未来扶摇可期。山下见的人事远比山中要多,确实更有意思,不过若是被人伤了,会很难受……尤其是想要江湖中行动顺畅,任何人,不管多亲近,都不能信,因为被你挡在身前的人都有可能拿出刀杀死身前的你。这种感受很痛苦,你想象不到的痛苦。”
凤棠听的入神,手指肚摩擦着书页边,悄悄用力大了些,被锋利的书页划破了自己的手。狭长的伤口由白转红,一条红线逐渐显现,鲜血渗了出来。
薄薄的书页边被鲜血沾染上红色,合上书,能隐约看清黄白的书页间藏着一缕血红,很是显眼。
“书,不是也能伤人么?更何况人呢。”
“书能伤人,让你哭让你笑,引你沉思苦恼,但终究凭着书页杀不死人。”
凤棠释然一笑:“坐在深山里,与其杞人忧天,不如生死一线。山上平安,总不是自己争来的,我宁愿做他人身前之人,不愿做他人身后之人。”
张正航点了点头,扶住腰间藏起的剑鞘。
也曾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