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睡了不久,忽然被白鹤密匝匝的羽毛蹭醒。看了看天上已经是鼠时,月光正明,星光正璨。
转头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发现小光头“猥猥琐琐”的身影。不知为何,小姑娘有点害怕起来。月光并不算暗,但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形影只身在这个廖无人烟的荒郊里,终究还是有点小心悸。
倏地一下从白鹤身上翻下,左顾右盼打量附近。地下是一块块漆墨色的石砖,并不是泰巍山高峰他处的朵朵石莲。隐隐约约的耳边能够听见瀑布敲击石头的巨响,不仔细听普通蚊子嗡鸣,用心听却如同雷霆咆哮震耳欲聋。
但小姑娘并不想关心泰巍山的大好光景,而是转头四处寻觅那个鬼鬼祟祟的小和尚。
月光皎洁明亮,新月如盘挂在天边似在眼前。清辉撒在小姑娘身上,冷冷的使人略有寒意。就在小姑娘目力所及的尽头,有一团亮晃晃的光点,好像天上一个大月亮,地下一个小月亮。定眼仔细瞧,正是穿着血红袈裟,蜷缩在一团的小和尚。
小姑娘一下子恢复了女侠般的豪情风姿,拨转身下白鹤直奔小和尚而去!就当那一双纤细修长的小手即将触及到小和尚项上人头时,身下的白鹤猛的一挺身来了个急刹车,差点将小姑娘一下子甩下去。
似有一张无形大网将小姑娘与小和尚隔离开来,似是咫尺之近,却又似千里之隔。
不管小姑娘如何呼喊、怕打,都引不起小和尚的注意。小和尚背对着她,双手似合十放在胸前,大腿盘坐在黑石上…再往小和尚身前观瞧,却是模糊一片不可见物。
小姑娘愈发心急,暗想难不成有什么邪魔鲂物缠上这个脑袋不太灵光的小秃头了吧?
拳打脚踢依然透不过那层隐于形却属实存在的遮拦,小姑娘实在是计无可施。抬头看了看月色偏转,约么着已是鼠时已尽牛时将至,再看了看还是尚未有动弹迹象的小和尚,咬了咬牙,从袖下不知何处摸出来几片叶子,掐指抿嘴微动,随即叶子摇摇坠坠飘起。
叶子在空中本是无序飘飞,看不出什么被控制的迹象。过了不多久,这些叶子如同吸了水一般逐渐涨大直至涨破。碎的叶子落地逐渐没入黑石,如同春天播种落地生根。紧接着小姑娘袖子里掉落几滴清水,飘洒于碎叶所没的黑石上。
瞬时即发,本已消失的碎叶飘摇欲动,但似乎黑石过于坚硬,雏苗并不能破土而出。被紧紧箍住的雏苗蓄力生长,终究还是抵住了黑石的束缚抽枝发条,近乎野蛮生长。
周围的时间凝固开来,相比雏苗的生长速度,常人所理解的时间法则并不能与之相符。抬手之间已近人高,再转眼若百年老树盘亘,最后仰头再看,枝叶可谓铺天盖海,含月吞珠,百丈有余。其上绿叶娇嫩,似是证明此株虽是浩瀚广野但犹是少年时代。叶形约分七种,各占几处,中间却如同花冠一般几种叶子编织交杂成一团仅为基地的楼阁,却又转身之瞬被接上来的树枝覆盖遮掩不见行踪。
一时间泰巍山虫齐鸣,夜花生香。中有不可计数的飞鸟鹰禽飞翔盘旋,但无论何种珍禽都仅仅以垂涎的眼神看着拔地而起的巨树不敢靠近。即使敬畏,又是向往。
小姑娘抖了抖彩衣,将一双秀气的小鞋子脱下,光着脚丫抱着树往上爬,顺着已经突破那肉眼不可见屏障的枝条进入这片地方,不知何处却坐着一个小和尚的地方。
顺利的跳落在小和尚的身旁,看着他暗想闭眼合手的模样,小姑娘心中冲天的急切一下子消散开来,仅留下一点责备埋怨,略带有一丝小委屈……小姑娘席地盘坐,胳臂肘拄着双腿两手托腮,目不转睛的盯着一动不动的小和尚。
小和尚忽然面露痛苦,合十胸前的双手死死合紧以至于青筋暴起,双耳双鼻双眼皆有血沫溢出后又成柱落下。
小姑娘一下子就急了,又不敢轻易拍打小和尚害怕伤到他,只能在旁边急的团团转。
界外扶摇而起的绿树,也好像通人心意般摇曳不止。枝蔓轻巧的舒展开来遮蔽于两人头顶,悄然无声。
四周鸟兽虫鸣一时渐寂。
小姑娘心神不安,小和尚血流不止。
小姑娘灵光一闪,抬手摘下头顶几片绿叶,七种叶形各取几分。置于手心轻轻捏合,一颗荧光闪烁的绿珠便逐步显现在小姑娘的手中。
一股柔和的复苏之力挥散,小小的一颗绿珠竟爆发出春天勃勃生机的活力,手绢一般轻轻擦拭小和尚七窍流出的血沫,本以苍白的脸逐渐又有了血色的红润。
小姑娘已是精疲力竭,吹弹可破的脸蛋变得蜡黄,双手撑地俯倒在小和山的身旁,微微喘了几口粗气,又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出声,害怕惊到不知是否安好的小和尚。
小姑娘自己已是无计可施,用尽全身解数也就做此为止。
界外,一个身披淡金色袈裟的老僧微微娄着身子走到绿树下,抚摸着百人合抱之围的枝干,面露缅怀之色。
“贫僧年轻时曾到过南边那座大洲,感叹灵气之胜遍生珍奇异兽,心生无限向往,恨不得留在他乡再也不归。后来又受邀再临那里,亲手用泰巍山的清水为那株月灏树浇灌,想过折下一枝树条移回本洲精心栽培却被断然拒绝不了了之。没想到数百载有余,竟真的在泰巍山看见月灏,实属不易,属实惊喜。”
老和尚依依不舍的双手离开巨树,走到屏障前微微扣指做问询状。屏障波澜微生,老和尚迈步入。
小姑娘本是趴在地上,听到动静如同母豹子般爆然而起,死死盯着前方不速之客满怀戒备。
老和尚笑了笑,应了一句“不必慌张,并无歹意”。
语音刚出,本是黑石板铺成的地面异变横生,漆黑色的墨莲抽枝发芽凭空显现,托着老和尚亦步亦趋的走到两人身旁。
“姑娘,如果不介意,我来照看他,可好?”
小姑娘转了转眼睛,小心翼翼的往旁边移开了一人身距。紧紧盯着老和尚,一言不发。
老僧也没有责怪小姑娘不礼貌,直视着逐渐安定下来的小和尚,面露惊喜,喃喃道:“非凡哉非凡哉,参佛之速令贫僧自愧不如。”
老僧转眼目视远方,双眼微闭,缅怀起当年初入佛门瞧着如蚂蚁般爬满经楼的佛家密藏时的自己。那是多么意气风发的自己,一心只想遍观佛经追寻大道,同龄的师兄师弟一个个近乎绝望似的退出经楼自己也坚守初衷未曾动摇。当年自以为凭着聪慧与天赋,苦心劲读佛法不问世事便可坐地成佛。可细细追忆至今才发现自己走出经楼的那一天才是成为修行之人的起始,而后的斗折波转行路观天,遇到许多心中不平却无法更改的不忿,一下子把他关入恶狱佛心尽碎又被他逐一捡起修复更是痛苦不堪……
自此之后,他最大的所愿之一便是希望后辈少行弯路,修行之事不再如入荆棘丛生的古道,而是顺畅安然。
收回视线,老僧附在小和尚耳边微微动唇念道:“路远迢迢,急不来。山高水涨,行得慢。”
小和尚如同听见老僧的话般,皱起的眉头悄悄舒展,但一下子又拧的更紧。本来止住的鲜血又从七窍流出,滴在石板上。本来平整的石板得到鲜血的浇灌暗生凸起,枝枝墨莲隐隐欲现,却终究未能绽放。
老僧内心大动,眼神明亮闪烁,如见珍瑰。
忽的一阵风起直奔老僧额头,小姑娘手拿一把细长尖利的匕首刺向老僧。
眼看着匕首一寸寸没入老僧额头,却又一寸寸从额后穿出。老僧微微笑着,神态自然。
小姑娘抖抖水袖,还欲再行。老僧只是左手微攥,小姑娘一下子动弹不得。
“老贼,你若再对他行歹事,我必将倾一洲之势征伐泰巍。”小姑娘一脸肃杀之色,银牙紧咬蹦出此句。
老僧一笑置之,笑言:“我与你父曾互相打赌,各有输赢。贫僧赢面略大,向你父讨了样东西。百年之时你父一直推脱未给答复,老僧也就当没他这个朋友……”
老僧望向生长繁衍不受天道压制的月灏树,有点开心。你小气不给可以,你女儿可是出手阔绰呀!
“姑娘不必担心,若他出事,尽管找泰巍山的事就好。你父素来宠你,必为你是从。”
小姑娘一言不发,目不转睛盯着小和尚,蓄势待发。
老僧松开微攥的手,向小姑娘说道:“不要再祭出你所怀之物,否则你爹可得心疼死。可能不会凶你,只得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小姑娘仍是不理不顾,任由老和尚絮絮叨叨。
老僧见她一言不发,摸了摸头不再自讨没趣。瞧着自己脚下微微枯萎的墨莲,面露愧色,对地言道:“吾将死,也不知将你托付给何人,属实对不起你。我还有几日活头,会将你寄托于主持,求他寻一个有缘人。”
墨莲枝蔓稍长,盘绕在老僧的腿上,如老友相互抚慰,莲瓣轻轻摩擦老僧的皮肤。老僧俯身轻轻拖住墨莲的叶瓣,依依惜别。原来丰满饱含汁水的花儿现在已是如此干瘪,经络枝蔓也因脱去水分的缘故变得腊干。
恍惚中,老僧感觉被自己轻轻捏起的墨莲枝干中传来血液般流动的感觉,从根部蔓延至茎部再到花叶上,从涓滴细流滴答流淌汇聚成江河大流磅礴迸进!
老僧直起腰身,死死盯住小和尚。只见他双眼微眯,异彩闪耀,四周环绕难以言表的宝气灵气,座下有一莲座缓缓将他托起。莲座愈来愈宽愈来愈厚,其色斑斓,莲花朵和朵的颜色均不相同,相近颜色交叉分布,却丝毫不显违和。
老僧双手合十,闭眼凝气。身旁小姑娘只觉得身边本来就运转很慢的空气一下子凝实了,呈现出淡淡的金色波浪。佛家威严压制让她透不过气来。
小和尚身下莲座已叠至九层之高,最顶层的人身早已不可见。老僧本意是使用禁术随之生长以免他有何意外发生,但他虽是得道高僧却也压不过自然草木精灵的生长,身躯十数丈后只得眼睁睁瞧着莲座越托越高……
耳边僧人读经之声逐渐响起,一人百人千人万人……梵音耳边袅袅,声若洪钟,震人心灵。
老僧自认读边佛家密藏,却从未耳闻此经。本来自己熟悉至极的古梵语却一下子如同从脑子里被抽走般,倾耳细听才能够识别出几个音律也如同中了邪般转头就忘。
佛曰不可说,说只说合缘之人,缘不及即说不进。
一部经曲从开音过度到高潮,语出一字便有一字凝结成型,金光浩瀚。金字飞舞盘旋直攀小和尚座下莲台,一个一个打在小和尚的脊背之上。
吟唱之声逐渐缓息,金字也不再浮现。在最后一个凝形的字消失在小和尚的身后,周围梵音也如同完成任务,消失禁声于天际。
小姑娘勉强支撑着自己爬起身,若不是有宝贝护着,估计她早就被佛音浩渺震得昏死过去。
一瘸一拐的来到莲座底下,使劲扬起小脑袋看着看不见的人。想问问他上边冷不冷,冷了就赶紧下来。要是冷得打哆嗦不小心摔下来也没关系,她会把他安安稳稳的接住。
老僧也站至小姑娘身旁,缓缓渡出内力巩固泰巍山被打击不稳固的结界。
一声轰鸣响起,高耸入云的莲座旋转降下。莲座逐渐收缩,多余的部分没于空间消失不见。到了最后,就只留下一个薄薄的金片,金片上写满了不知名的纹路。三个呈犄角之势孔洞嵌于金片上,孔中含有一层微微流动的透明膜波澜浮沉。
小和尚站在座上,微微挽起的裤腿隐约可见盘亘横生的数彩莲花图样没入被衣衫遮蔽的身体。神情自然,却也盖不住眼下的疲惫。
“此处可是您家?”小和尚合手低头向老僧问到。
“此乃我家,并非我家。你若有所得,不必谢我,缘分到了而已。”老僧合手低头笑道。
小姑娘见小和尚没啥大事,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踮起脚够了够小和尚的脑袋。小和尚踩了踩脚下座片,低下身子让小姑娘的手敷上自己的额头。
小姑娘的手搭在小和尚的额头,又轻柔的向脸上滑去,又狠狠地在小和尚耳后掐起。
感受着手心指尖肉乎乎的触感,听着小和尚口中诶呦诶呦的求饶声。小姑娘的心情好了许多又坏了许多。
好是好在他出事没事,坏是坏在他无事生事。
“刚下来不知道问候一下姑娘我嘛,跟那个老和尚你家我家的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你不解释的清楚我肯定打的你脸肿成猪头,给别人拿去下酒都嫌油。”
听着小姑娘絮絮叨叨,小和尚嘶溜着舌头将自己的脸蛋和耳朵死命的从小姑娘手中抽出,略带委屈的解释道:“此处是那位高僧修行容身之所,便称他家。但此处却并非是那位高僧所私藏之物,便不称他家。”
又用询问似的眼光看着老僧,用不确定的语气最后向小姑娘解释了一句:“应该是高僧姐此处修行,并非他所有此地。”
老僧挑起大指,哈哈大笑。长袖翻飞,对着小和尚言道:“刚才的旅程,像什么,又见到了什么。”
小和尚微眯双眼,目含远山林木,想了半晌道:“如阔海泛舟,观经如观海,若是一字如一海液,我便捧手掬起滴滴细观再滴滴从指缝间滑走。不问光阴,忘却岁月,只见经海。”
老僧闻言,颔首深深鞠躬,默然念道:“如泛经海观经……此子难不成是大日崩落,坠降泰巍……”
不,应该是坠降此间的耀阳,必将灼日弑天,大不凡于凡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