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近公子三尺之内!”
这一声脆喝宛如惊雷一般落在殿堂之中,骇得四周瞬间万籁俱静。正给客人倒酒的伙计吓得手一哆嗦,酒壶脱手,还好及时拦住才没落到地上摔个粉碎。说话的是个少女,手持双剑,绿衣黄里,正对面前一身素白的女子怒目而视。
“酿秋,不得无礼。快给苏姑娘赔个不是。”身后传来一句略带笑意的话音,看样子是那少女的主子,神情里却分明看不见半点谴责。那双眼眸一直是半阖着的,里面映不出丝毫神采,“她就是太敏感了些,还请苏姑娘见谅。”
酿秋收了双剑,却还是赌气地不肯说话。这厢正对峙着,谁也没听见酒店角落里,有个眼含轻笑的青衣少年对他身边的红衣女子窃声道:“淡酒酿秋,是个好名字。可惜是和你一样的火爆脾气,持繁。”
红衣女子斜睨了他一眼,暗道在下忍了,便没做声,别过头去继续灌酒。
“不碍事的,秋姑娘一心护主也是好事,凝亦退开就是了。”姓苏的姑娘看样子被吓得不轻,勉强笑着,原本矜贵娇柔的神情尽数褪去。
“啧,苏凝亦啊。”这回换到绯衣女子先开了腔,“曾经是江湖上名动一时的琴师,极擅以琴音幻术取人性命。早些年便已退隐,自己开了家宝阙坊,卖些乐器。没想到竟然有幸在这里碰见她。”
青衣少年淡淡道:“秋姑娘的主子我倒是认得,千阳城慕家第三子,单名瑑,十六岁那年突发高烧,久而不退,家人来请我师父救治,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烧瞎了眼睛。慕家人世袭为宫廷乐师,原本这一辈在琴技上造诣最高的是这慕瑑,却因着这场变故而未能进入尚乐府。”
“没进更好,皇宫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持繁掐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继续默观那三人的动向。
三人已经入了座,方才被惊扰的客人们也都回了魂,两相无事。听慕瑑先开口问:“九霄环佩被苏姑娘一直珍藏在宝阙坊,此话可是当真?”
七弦名琴之中,九霄环佩为最名贵者,天下仅有此一,以沉香木铸成琴身,千年寒冰冶炼成弦,蛇腹段纹斑驳于琴身之上,篆文题字,上古之韵油然弥散,余音绕梁,闻者皆以为瑶台仙乐,宛若琅琅环佩,如闻剑啸龙吟。
“自然当真。凝亦数年前于悬河谷谢红绡前辈处幸得此琴。”
叶持繁差点拍案而起:“我娘哪里有过这么名贵的东西!?”
清辞在旁按住她:“谢前辈擅琴?”
“娘她也就是自己弹着玩,所持最珍贵的一把琴,也不过是爹送她的冰弦,虽然也是把好琴,可跟九霄环佩不能比。”叶持繁重新落座,眉变川字,“要说琵琶倒还有一两把好的,毕竟外婆从小就教娘弹,连她的名字也是从唐人咏琵琶诗中‘一曲红绡不知数’来的。”
清辞无声浅笑:“先听苏凝亦怎么说。”
那素衣女子容色只是平常,眉目间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清傲气质,“凝亦七年前到过悬河谷,当时谢前辈已身染重病,时日无多,便将此琴托付给凝亦。”
叶持繁挑眉:“我娘是在我九岁时死的,该是八年前。”
清辞续上一杯蜜酒给她:“不知她骗慕瑑究竟有何目的。”
酿秋在一旁摆弄着双剑,他们说的什么琴啊环佩啊的她一概不懂,也不去想,反正那苏凝亦恰好距她家公子三尺。叶持繁认出她手中的是月霖针,出自周醉白的铸剑坊,当年周夫人共铸了十柄,价格奇高,慕瑑倒还真舍得花钱。
“九霄环佩乃是千古琴家梦寐以求的名琴,苏姑娘能否割爱?”慕瑑平日里素来温和。苏凝亦抿唇一笑:“慕公子是懂琴之人,凝亦甘愿将九霄环佩让与公子。只是……不免会有条件。”
“不知姑娘要多少银子。”有条件也在情理之中,慕瑑笑问。
苏凝亦起身,脸上笑意渐浓:“我不要钱……罢了,公子还是先随凝亦移步宝阙坊看琴罢。”
慕瑑闻言也起了身,凭着声音辨别方向,随她走出门去。酿秋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虚扶着。叶持繁又叫了壶酒,惋惜一声:“本来以为还有好戏看的。”
清辞搁了筷子,瞥一眼外面的天色:“你也少喝些,下午还要出去寻人的。我打听过了,我们大概还剩下十三家医馆没有问。”
叶持繁叹了一记,点头,拎了酒壶起身上楼歇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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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阙坊着实当得起古色古香这四字,檀香缭绕,陈设典雅,名琴繁多,无一不是巧夺天工。酿秋四下里打量着,看见一把琴颇为眼熟,忍不住出声:“这把琴我家公子好像也有。”
苏凝亦温声道:“这琴名唤绿绮,与墨湛同为一人所铸,故而极为相似。慕公子所持想必是墨湛罢,真是有缘呢。”
慕瑑浅笑,酿秋不再做声,跟着苏凝亦一直走进里间专门放置九霄环佩的琴房。
“慕公子,这一把便是了。”
酿秋引着他的手触到琴身上来。苏凝亦自觉地退后三尺。慕瑑的手柔润而干净,落到琴上,拨弦轮指,回响开一片泠泠天籁。酿秋知道这首曲子,公子时常弹的,似乎叫广……什么散。公子告诉她几遍她也记不住,有时候连她自己也暗恼于这个除了武功什么也学不会的脑子。苏凝亦在旁忍不住击掌,赞叹连声:“慕公子果然精通音律,行云不流草木皆泪,凝亦自愧弗如。”
慕瑑随口应了句过奖。酿秋看他的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浅淡,却有着掩不住的欣喜。
她家这个爱琴成痴的公子,见到这等名琴怎会不心动。
“那么,苏姑娘要开什么条件呢。”
苏凝亦颊上顿时泛起一阵薄红:“这九霄环佩,是我的嫁妆呢。凝亦素来倾慕公子才华,只愿……只愿以身相许。”
“你敢再说一遍!?”还未等慕瑑做出反应,酿秋已先跳了起来,抽出月霖针,一个闪身向苏凝亦刺去,剑光如蓬生的银色水莲般疾跃而起。素衣女子慌忙一躲,幸而无事,却听到有什么东西应声而碎。
而且从那“咔嚓”一声巨响来判断,碎掉的,绝对不是个小物件。
待看清楚之后,酿秋和苏凝亦同时愣在了原地。
那把九霄环佩,已然裂成了两半。
酿秋当即便乱了心神。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在听苏凝亦说出这话的一瞬竟然气血翻涌,根本未多想便向她去。若伤的是苏凝亦倒还有挽回的余地,可眼下,遭自己一击而碎的,赫然是那九霄环佩。
她家公子要的九霄环佩。
“酿秋!”纵然慕瑑目不能视,但借着声音判断也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声音依旧是安淡的,可却少了平日里的几分温柔。他是真的生气了。酿秋跟在他身边许多年,最基本的察言观色还是会的,他如此动怒倒还真是第一次见。
苏凝亦蹙眉,俯身默不作声地拾起地上零落的碎片,冷冷道:“秋姑娘还是先想想如何赔凝亦这把琴罢。”
酿秋顾不得睬她,只频频往慕瑑那里看去。她毁掉的是九霄环佩,是慕瑑早下了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求得的上古名琴。外人对慕瑑的评价总逃不过爱琴成痴这四字,若慕瑑真的为此动怒,她有九成的几率会被赶出慕家。
她毕竟只是个近侍。不管她在心里怎么学着夫人瑑儿瑑儿地唤他,明里,她的资格也仅能够恭恭敬敬地称他公子。
不管她在心里把喜欢二字重复多少遍,能够名正言顺被众人支持着将这两个字说出来的,到底也不会是她。
“酿秋。”静候良久,慕瑑终于开口唤道。
“公子。”酿秋极谨慎地近了前去,双手意欲上前相扶,就如她以往常做的那般。然而却被慕瑑拂袖挡开,只得怔立在原地。
“先给苏姑娘赔礼,之后你先回家里通报老爷夫人,请他们备好聘礼、择了吉日,我便娶苏姑娘过门,”他声音温润如玉,听在酿秋耳里却字字如同惊雷,“苏姑娘,这样可赔得过这把九霄环佩?”
苏凝亦颔首,喜不自禁:“那凝亦便当此事过去了罢。”
“苏姑娘,抱歉。”酿秋垂着头低声说了一句,便转身向外出了宝阙坊。先依着慕瑑所言回府禀报了老爷。
“苏凝亦……莫非是礼部尚书家的千金?”慕老爷捋着胡子凝神回想着,夫人明姝在旁摇着团扇,温笑道:“素闻这苏小姐也是通晓音律,瑑儿自幼喜琴,与苏小姐端的是登对。”
“嗯,甚好甚好,瑑儿喜欢就行了,酿秋,你替我给城西王媒婆带个话儿,请她操办吧。”慕老爷点头应允。酿秋道了个喏,正欲退下,又被夫人叫住:“酿秋。”
“夫人请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