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在瑑儿身边这么多年,委实辛苦了你,”夫人小口抿着茶,声音柔婉,“待他们成了婚,你若不愿再随侍下去,我便做媒替你寻个好人家,嫁了罢?”
“酿秋愿常侍公子左右,多谢夫人好意。”她话音里的浅叹之声几不可闻。辞别出府,到王媒婆那里交代一番之后,便匆匆赶出了城门。
她已打定主意。既然九霄环佩是她毁的,那么她就算踏遍天下,也要替慕瑑再寻第二把名琴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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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千阳城所有的医馆、药铺,反正所有和医家有关的地方都找过了,”叶持繁坐在客栈前堂里揉着眉心,“没有一个年龄一致、到过悬河谷而又持有御安尺的人。”
“御安尺天下仅此一柄,所以我早说过,救你的人想必持的是把普通的医尺。”清辞抿口淡茶,如水落青竹般漾开轻笑。叶持繁侧头看向他:“真的不是你……或者令师么?”
“我与师父均未到过悬河谷。”少年加重语气,再次重复了他早已说过的话。叶持繁有些沮丧地垂了头,清辞在旁低声劝慰,笑容同双眸一样清澈可饮。
持繁手中摇晃着青釉瓷杯,抬眼向远处望去,却不经意间望见一人,素衣如水,藏蓝的发带束起一头如墨长发,持繁看得清他的侧脸,那眼中却不得见半分光影。
慕瑑。
却不见了他身边凌厉风行的秋姑娘。
“哎,听说没,宝阙坊的苏大小姐过一阵子要嫁人了。”适时听见了身后酒客们的议论。
“当然,这事儿现在传遍了整个千阳城啊。男方是慕家的三公子,听说是因为三公子的近侍砸了苏小姐用作嫁妆的宝琴,这才促成了这门婚事。”
叶持繁惊异地向慕瑑看去,然而那人脸上却仍是淡无表情,不知悲喜。
“他在生秋姑娘的气罢,”清辞淡淡揣测,“九霄环佩可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名琴,就这么给她毁了。”
“什么名琴,那苏凝亦明显就是骗婚的。”持繁拧起纤眉,蓦然起身走到慕瑑身边,“慕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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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金日高悬长空,吞吐着毒辣灼烈的光芒。天色湛青而没有一丝云气,牵车的两匹马呼哧呼哧喘着气,速度明显放慢,酿秋纵然不忍,也还是一甩长鞭狠狠抽打在马背上,惊起一阵干渴的嘶鸣。车上载着十张古琴,虽不抵九霄环佩,但也是这一个多月来她费尽心思从各地寻来的好琴。她只希望快些再快些,能够在公子大婚之前赶回慕府。
这样,她能否求得他的一句原谅。
马车拐了个弯,从山路的下坡直直俯冲下去。酿秋一时没能刹住,马蹄骤然一掀,竟生生撞翻了一个人。
“抱歉……”酿秋赶忙下了车去赔不是,第六感却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她是为了抄近路才走的山道,一路上也只遇见过几个匆匆行路的旅人,这里怎么会突然冒出这许多人来?
“道歉就有用了?丫头,你撞了我们老大,还不快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赔礼!”
这种人的俗称,叫做劫道的。
酿秋缓缓抽出月霖针,剑气激荡,寒光大盛。
其实她早已精疲力竭,只是她始终不愿承认而已。
殊死一战。她唇角浮起一丝略苦的笑意。
几天后慕府门口的侍卫们尽皆目睹了一名神秘女子,该女子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神情却颇为桀骜,直接站在门前高呼要见三公子。侍卫长枪一挡,正要厉声盘问,却见该女子反手从腰间抽出双剑,剑光凌人,瞬间把侍卫吓得脸色发青:“你,你,你想造反?”
女子把剑柄凑近他眼前,侍卫这才看清那上面一个篆书的“瑑”字,立刻恭敬地俯身:“原来是秋姑娘,失敬失敬。”
女子不发一言,收了双剑,踏步入府。习惯性地向左边走去,却在楼梯口处止了步。
她其实不太确定,慕瑑会不会见自己。
“秋姑娘可算回来了,”一名丫鬟迎上前来,“要去三少爷院中么?”
“不了,”酿秋犹疑着吐出这个字眼,本想说“我先去一趟二少夫人那里”。二少夫人即是慕瑑的二嫂汀兰,擅花道,素来与酿秋熟络。却听得身后一个极温雅的声音缓缓道:“不回我这儿,你想去哪里?”
她慌忙转身而跪:“公子。”
他顺着扶手慢慢走下楼来,“四十三天。”
“什么?”她眸中染上错愕的神色。
“擅离职守四十三天。”他在她跟前缓缓站定。
酿秋一时无言,良久才支支吾吾地道:“酿秋知错,任公子处罚。”
他轻笑一声,宛如一幅淋漓的水墨画中氤氲开的淡墨:“我的确该重重罚你。你去连渊见曲琴庄和旧墨仙音乐坊讨琴,人家不允,你便留了银子要硬抢,还与人恶战一场,你仗着轻功上乘才逃了出来,却将近侍令牌落在了那里,这下我慕瑑的名声可算是扬出去了。琴庄的人一路气势汹汹地找到府上来,逼着我交人呢。”
酿秋心里一苦,“公子……其实可以把我交出去的。”
慕瑑略一拂袖,浅笑端方,字字句句如浸荷香:“晚了。一张焦尾,一张冰清,一张凤势,还有霓裳曲和其它几阙古曲的残谱,说吧,你打算怎么赔我?”
“公子……把这些都给他们了?”酿秋身子猛然一震。
这可是她家爱琴成痴的慕瑑公子。平日里就算旁人误碰了琴都会立显不悦,此番竟将珍藏的几张好琴悉数交予了外人。
“……酿秋自知罪重,请公子发落。”
“你大概要在我手下做一辈子事了,”慕瑑淡笑,唤了一旁的丫鬟,“醉秦,去领秋姑娘试一下衣裳。”说罢便转身往楼上走去。
醉秦道了声是,便要过来扶着酿秋。“等一下,”酿秋不明就里地随着她走,“试什么衣裳?”
“自然是嫁衣裳,公子遣人特别去定制的,凤冠霞帔,秋姑娘穿上肯定好看。”小丫鬟以袖掩口笑着答。
嫁、衣、裳!?
酿秋忽然觉得自己的脸现在一定红得要命。不然为什么所过之处,所有的丫鬟夫人都看着她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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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汀兰一如既往在房中摆弄着花枝,听闻酿秋进来,不觉轻笑道:“妹妹莫不是又踩坏了我的花苗罢?”
“我,我这次可是很小心的。”酿秋在她对面的椅上坐下,自己斟了杯茶,“还有,夫人不是该唤我秋姑娘……”慕府中所有人都是如此称她。
“那是过去,我现在称你妹妹有什么错,未来的三少夫人?”
酿秋险些一口茶呛进气管。
“……我就闹不明白了,明明我毁了九霄环佩,公子居然没迁怒于我……等等,苏凝亦是正房,那我以后岂不是天天要看她的脸色。”酿秋一想起那女子矜贵的笑容便莫名觉得讨厌。她向来看不惯做作之人,许是因为这个缘故。
“正什么房,”汀兰一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你以为你嫁过去是给他当妾?”
酿秋捂着脑袋拼命点头。
“实话告诉你,苏凝亦那把九霄环佩是假的,”汀兰娓娓道,“听说是谢红绡的女儿特意前来相告,瑑儿还生哪门子气,哪里还会娶她?”
“可,可我毕竟害公子赔了人家那么多好琴……”
剪下最后一朵插花,汀兰将瓷瓶往旁里一推,嘴上笑道:“名琴换佳人,瑑儿他也值了。”
次日拂晓。酿秋早早便起来,阳光晴好,透过窗来,杳然如一缕轻梦。醉秦服侍她换了嫁裳,光滑缎面,朱红颜色。挽好了发,还有两三个时辰方到吉时,汀兰便过来陪她出去走走。出了门,日光飘飘洒洒地倾泻而下,酿秋瞬间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当那辆载着古琴的马车翻下山路消失不见的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此生再也无法得到他的原谅。
原来世事这般无常,简直与戏文一样起伏跌宕。
随手掐了一片殷红的花瓣,用力揉碎,花汁黏在手上满是粘稠之感。汀兰在旁边一脸心痛地叫着“妹妹你又祸害我的花”,结队的丫鬟手捧花篮、绸带自远处走过。岁月正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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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烛光焰跃动,微微发出“嘶嘶”的声响。一人于静默之中携起她的手,暖意霎时来袭。
“公子真的不生气了么……”她还是问得小心翼翼。
“有什么好生气……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不将你交出去?
“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许可以寻到九霄环佩,和更多的名琴。
“却再也寻不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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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尚有两人已远至洛尧。
“也不知道那慕瑑和秋姑娘到底成了没有,在下还想去喝喜酒呢。”坐在客栈里发呆闲聊静等医馆开门时,叶持繁如是说道。
“持繁这次也算是半个红娘。”清辞浅笑,一袭天青衣衫如同出水菡萏。
叶持繁叹了一声:“谁叫那苏凝亦打着我娘的名号出来骗人。”
“她也不是故意如此,若不是为着慕瑑,苏凝亦好好一个姑娘家,又何必出此下策来行骗。”清辞温声。
原来情字之累人,一至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