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歌是座位置偏南的小城,民风淳朴,邻里亲和,其人多擅歌赋。微痕生于斯长于斯,很少出过久歌城,却也与城中其他居民一样,悠然自得。
微痕是个说书人。他的故事有自己编撰的,有听阿姐讲来的,也有不少古时候流传下来的传奇或是话本。微痕说书的场子是悦来茶馆,店面不大,时常往来的也就那么几个熟客,却有不少小孩子或是老人因着微痕的故事聚集于此。这些人微痕几乎都叫得上名字,小城人口本也不多,他们是他的听众,也是友人。
这一日依然晴好。微痕手中醒木一落,连一个字也还未曾吐出,便被人扯了衣袖使劲往里间拖去。定睛才看清是茶馆掌柜家的小女儿深深,待微痕反应过来,她早已跑去众人面前,又敲了一下醒木,笑道:“微痕哥哥今儿个还有要事,不能给大家说书了,深深在这里代他赔礼啦。”
底下众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目光一致看向微痕。他不过是个说书的,每天除了说话那几个时辰之外便是从早闲到晚,能有什么要事。还不是因着今天十四,每月十五日深深这丫头必拉着他去赶潋湖的集会罢了。潋湖城稍远,必须提前一日出发。
微痕这才想起来似的,向众人略显歉意地笑笑,接着就被急性子的深深拉出了门。众人并不会迁怒于他,原本听书也是茶余饭后消遣的玩意,似乎可有可无,只有一群幼童睁着大眼睛拉着自家长辈的衣袖央求“要听故事——”,又被三言两语哄住,乖乖等下次再听。于是吃茶的吃茶,闲聊的闲聊,无事可做的便回了家,倒一点不因着微痕的离开而影响了心情。
且说微痕被深深连扯带拽地到了门外,才顾得上理了理衣裳,无奈道:“走那么快做什么。”
“是哥哥太慢嘛,而且居然还差点给忘了,”深深嘟着嘴故意跟他赌气,“买不到好看的绣谱和木雕就都怪你哟!”
微痕早习惯了她这套,只带她按正常速度赶路。潋湖城与久歌相邻,比久歌要繁华上许多,因着深在南疆腹地的关系,也时常有些与中原风格迥然不同的小东西卖,深深似乎很是喜欢,每次庙会都不肯错过,况且潋湖城中尚有一家绣坊,深深与那里手艺一流的绣娘们熟络得很,每到潋湖必然停留数日。微痕有时实在闲得无聊,便直接在客栈外临时搭了场子说书,前来捧场的人倒也着实不少。
“微痕哥哥~”果然没过多久,深深就恢复了以往甜美的笑容,唤道。
“怎么?”走得有些燥热起来,微痕“唰”地一声展开袖间折扇摇着,还不忘将扇子凑到她身边,涌动起一阵清凉。
“还有两个月深深就要及笄了。”她故意不再说下去。微痕自然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翻转过折扇用扇柄在她头上轻敲一记,浅笑:“丫头你想讨礼物也不用如此心急。”
被他看穿了的小丫头一脸气急败坏:“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靠谱的家伙,去年连我生辰都忘了呢。”
微痕放弃与她争论下去。他承认去年自己把她生辰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深深为此已经从去年怨念到了今年。承此教训,微痕今年一定打死都不敢再忘了。
待到入了潋湖,已是近了黄昏的光景。微痕照旧带她到以往栖居的客栈住下,等到用过晚饭,早已华灯初上。深深与微痕对这家客栈皆是熟悉,见原本摆着的好些瓷器古玩都不见了踪影,深深禁不住好奇道:“掌柜的,你的那些收藏品呢?”
掌柜拨弄着算盘,闻言,苦笑着摇首:“姑娘还不知道罢,恩之国打进来了。虽然官兵现在尚可御敌于城门之外,可保不准哪天蛮子就攻进了城来。那些东西我早就送去当铺了,换点银子,万一哪天出了事,逃命的路上也不至于被饿死。”
“恩之国?”正负手踱步于前堂欣赏着字画的微痕惊异地挑眉。潋湖城是南疆一带位于最前线的城池,恩之国必然会从此入手进军中原,只是没想到竟如此神速,而且悄无声息,连他们身在久歌都不曾听闻半点风声。
“那我们这时候来潋湖……岂不是会有危险。”微痕拉过一旁的深深,低语。
“不要紧啦,你没听掌柜的说那帮蛮子还在城外嘛,我们中原的云罗军那么厉害,还怕他们~”深深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微痕闻言倒觉得也是,云罗军素来以骁勇善战著称,尤其是数年前云晔大将军统率之后,更是愈加勇武过人。虽然云晔早已被贬还乡,但这支军队的作风与士兵的忠诚却是丝毫未褪。
当晚,微痕与深深各自进了房间睡下。客栈只有两层楼高,客房便是在顶楼,其上就是房顶。微痕素来晚寝,即便到了未时神经也依旧清醒。他总觉着屋顶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簌簌碎碎的声音搅得人不得安宁。便索性下了床,径直走到窗边查看。
甫一开窗,微痕几乎被吓得倒退三尺。
窗外倒挂着一个人,还是个活人,少年面如冠玉,模样生得倒是好看,只是这半夜三更出来吓人的癖好也未免太奇特了些。那人冲他悠然地笑笑,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声。而后,便一个燕子掠水翻进屋来,落地,竟是轻巧得近乎没带一点声息。
微痕霎时愣在原地,不明就里,眼看着少年大大方方地在床沿边坐下,对自己道:“床借我坐会儿行吧,我逃了这么些天,累也快累死了。”
微痕点点头,说了句“你随意”。而后又发觉不对,疑惑道:“你为何要逃?难不成是犯了王法遭人通缉?”
少年一摆手,神情里有一点自嘲:“要只是犯了法,谁会追我那么久啊,至多走走形式也就过去了。”复又压低了声音,凑近微痕耳边:“追杀我的人,是恩之国国君,这家伙不老实,老想着抢我的东西呢。”
微痕心下微凛,也学着他低声道:“什么东西?”
“喏,就是它。”少年随手丢给他一件东西,微痕接下,还未等细看,便听少年道:“这玩意叫紫玲珑,杀人用的。那国君老儿总想从我手里抢,我跟你说,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你若是不想让它落到他手里,就别跟外人说你认识我啊。”
紫玲珑。
这东西微痕自然听说过的,他被深深从茶馆拽出来之前,准备开讲的就是这把暗杀名器的故事。看着眼前神色悠然的少年,微痕突然有一种现实和虚幻叠加在一起的感觉。他讲了这么多年故事,却是第一次见到故事中的主角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
微痕颔首:“我明白。在下微痕。”
“好名字,一看就是能平平安安过日子的人,”少年淡笑,“我叫离君。”
命定流离之人,故唤离君。
微痕打量着离君,忽然不由得泛起一阵悲悯。他年纪还轻,却不得已四处逃亡,居无定所。离君的表情却是悠闲无比,仿佛得到了他的一句承诺,从此便解除了所有忧虑。静默片刻,他倏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越宛如银铃:“隔壁那位姑娘同你是一起的罢?白日里我便见了,你将来打算娶她?”
离君所指的自然是深深。微痕抽了两下嘴角,心想这人心态还真不是一般的好,遭人追杀还有闲心去打探别人的八卦。随口敷衍道:“嗯,也许吧。”
“那你最好快些带她走,”离君的口吻顷刻间严肃起来,“潋湖城不出十日,必会被蛮军攻破。”
微痕倒吸了口凉气,心里骤然有些慌,嘴上却还是淡然道:“云罗军骁勇,定能退敌。”
“呵,云罗军?”微痕见他无故大笑,连忙追问:“有什么不对么?”
“朝廷根本没派云罗军。”笑够了,离君抬首,星目灼灼,“城外的那支军队,是从各州临时抽调来的常备军,换句话说,是杂牌中的杂牌。”
“怎么会……”微痕震惊失色,“不是从云晔大将军在任时就定下的规矩,凡是南疆有变,必遣云罗军出征么?”
“对,规矩是这么说,可谁叫皇帝不照着做。你猜云罗军现在在哪儿?”离君眸中笑意愈来愈浓,“在洛尧,给皇帝盗墓呢,他们是官盗,见什么拿什么没人敢拦,说是用来充盈国库支援军饷,可实际上还不都进了贪官污吏的腰包,我看皇上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堂堂云罗军竟然给派去盗墓,真不知长眼睛了没有。”
微痕久久无言。
离君说得没错,堂堂云罗军,当年在云晔手下所向披靡无往不胜的云罗军,居然已沦落至盗墓贼的地步!微痕心里蓦地升起一股寒意,连朝廷、连南疆一带天朝百姓心中有如天神的朝廷都自甘堕落至此,潋湖、久歌,乃至整片南疆,还有什么指望!?
“你,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别跟我说你信不过恩之国君搜集情报的能力。好歹我以前也是为他效命的,他岂会连这点情况都不告诉我。”离君轻笑一声。
“你为敌军效命!?”微痕瞳中猝然燃起愤懑。
“别激动啊~”离君稍稍起身,一手覆上他的肩,微痕将他眼中那七分洒脱三分凄苦的光彩看得清清楚楚,“不过是一般的雇佣关系罢了……我替他杀人,他给我口饭吃……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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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微痕才下了楼,深深早已在前堂里等了。两口吃过清淡的早饭,微痕便被她急匆匆扯着袖子出了门。客栈距庙会很近,不消一刻钟的路程,街上早已是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微痕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注意着周围,避免与深深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