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玛娜姆的家在西康的一个山村,小时候父母都得病死了,她成了孤儿,给头人当娃子。后来同另一个娃子结婚,生了个儿子。可怜的娃子,生儿育女,不是为了自己,苦命的孩子刚一落地,也成了主人的娃子。但使他们感到宽慰的,总算有了一个孩子,有了自己的"家"。可是灾难很快就落在她的头上。先是儿子得病,那里没有医生,照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惯,只好请喇嘛念经,求菩萨保佑,驱魔除病。两个人省吃俭用,拼死拼活地干,积攒的一点儿钱都奉献给喇嘛寺。喇嘛念了半天经,吹了几口气,但始终没有能把孩子的病治好。相依为命的孩子死了,钱也花光了。不久,丈夫随头人到外地去。三四个月以后,头人回来了,可是丈夫没有回来。一天,她趁老爷高兴的时候,小心地走上前去问,头人不耐烦地说:"着什么急,他在外面还有事。"又过了几个月,左等右等,老不见回来,丈夫有什么干不完的大事?她又壮着胆子去问,这回头人的态度变了,粗暴地说:"你的男人早死在外地了,另外找一个主吧!"晴天霹雳,这对她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打击!她只觉得天昏地暗,要喊,喊不出声;要哭,哭不出泪,迷迷糊糊晕倒在地。等醒过来以后,她觉得天地虽广,却没有她这个娃子立足的地方,想跟着孩子和丈夫死去。但女友们劝住了她,说不要寻短,只要活下去,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多灾多难,这么命苦。后来有个打卦的喇嘛告诉她,说她前世犯了"罪",造了"孽",今生该受苦。她问前世犯了什么罪?那个喇嘛说:"前世你偷吃了寺院的九个供品,今生要遭遇九次灾祸。孩子病死,失去丈夫,这还只是两个灾祸,还有大的灾祸在后面。"那个喇嘛还说:"你前世积恶,今生理应受苦。佛说,来世更比今世长,来世如何看今生。假若你今生能求神拜佛,积德行善,赎去前世罪孽,来世可以得到幸福。要不这样,不但今生要受苦受难,来世还要遭受无穷的灾难,甚至不能投生人世,要在地狱里遭受折磨,然后再变牲畜,几生几世也得不到解脱。"她一听,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为了来世再不受苦受难,不变牲畜,今生也不敢轻易死去。她问别人怎样才能"赎罪",得到来世的幸福?有人告诉她:拉萨是"圣地",要想得到幸福,就要到拉萨去。到了拉萨,见到"觉卧"觉卧,即释迦牟尼佛像,是当年文成公主入藏时从长安带去的。,就能赎清罪过,命运会好起来。自那以后,她就偷偷地作准备,积攒路费,等待时机,决心到拉萨去朝佛,寻找"幸福"。终于在一天晚上,她和另外三个女奴,偷偷地从头人家逃出来,沿途要饭,到拉萨去。
李刚问她:"那几个女伴现在在哪里?"
白玛娜姆没有立即回答,好像在回忆她们四个人共同的不幸遭遇,然后才悲伤地说:
"一个刚过金沙江就病死了,她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要是活着,今年才十九岁。可怜短短的一生,受尽了世间的苦难,却没有过一天好日子。一个在过大雪山的时候遇到暴风雪,摔死在峡谷里。另一个得了重病,走不动,只好留在半路要饭,叫我一个人到拉萨去,得到'幸福'以后,再回去找她。可是我自己走到这里也得了病,走不动了。"说到这里,她伤心而又绝望地说:"我离开她已经两年多了,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想到同伴的不幸遭遇,自己寻找的幸福又是那样虚无渺茫,前途令人忧虑。
小宋问她:"阿加拉,您没有吃的,为什么又把我们送的粮食退回来了?"
白玛娜姆叹了口气,默不作声,此刻她的心里十分矛盾。她病了这么长时间,对外面的情况知道得很少,对大堪布益西说的那些话,不完全相信,但也不能一点儿不信。他们说汉人不信教,也不让我们藏民信教,还要灭族灭教。可是她看到的却是另一种情形,解放军对我们贫苦百姓问寒问暖,十分关心。他们到这里的时间不长,却为老百姓办了不少好事。边巴和娜真都当了汉兵,要是他们对我们藏民不好,这些孩子也不会跟汉人走。她又想,我要拿了汉队的粮食,益西不高兴,逼我送回去。次仁多吉对我说:喝了此地水,必守此地法。不听老爷的话,就要把你赶走。谁知道汉人能在这里住多久?益西有权有势,违抗了他的命令,我怎么能在这里住下去?他们杀一个人就像踩死一个蚂蚁,这究竟怎么办才好?!
娜真知道那袋粮食不是白玛娜姆自己送回来的,就问她:"阿加拉,那粮食是谁给您拿走的?"
白玛娜姆还是低头不语。她不敢讲真话,不敢把益西那些骂金珠玛米的话告诉他们,但又不愿意对这些好心的人讲假话。
娜真看出了她矛盾的心情,对她解释说:"阿加拉,这粮食不比一般,是亲人金珠玛米送给我们的,是共产党、毛主席对我们藏族人民的关怀。"
边巴过去常来帮助白玛娜姆,对她的困难了解得很清楚。他诚恳地说:
"阿加拉,益西是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吗?您可千万不能相信这些人的鬼话,误解了亲人们的一片好心。"
边巴和娜真这些出自肺腑的话,深深打动了白玛娜姆的心,这些天来,她看了又看,比了又比,想了又想,确实感到不应该相信益西他们的话,不应该怀疑金珠玛米的一片好意,她觉得如果再怀疑就对不起这些好心的人,她终于说了实话:
"粮食不是我送回去的。"
"这我们知道。"李刚问她,"是谁给您拿走的?"
"次仁多吉。"
"我一猜就是他,最近他像野狗一样到处乱窜。"边巴他们都知道次仁多吉是益西的一个忠实奴才,他狗仗人势,专门欺压穷苦百姓,干了许多坏事。边巴强压怒火,又问:"他还说了些什么?"
白玛娜姆犹豫了一会儿,就把次仁多吉骂解放军的话都告诉了他们。
边巴听了非常气愤,说:"粮袋里的纸条,肯定也是益西让他放的。"
李刚他们又给白玛娜姆作了许多解释,告诉她不要听信谣言,受骗上当。为了解除她的顾虑,李刚又告诉她:
"发放农贷和救济粮,是宗政府同意的,各地都在发。滚却活佛和阿穷根布都赞同,就连益西他自己,也曾表示赞成。"
边巴说:"活佛还说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情哩!根布家里生活困难,我们给他也发了四克青稞。"
白玛娜姆静静地听着,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从白玛娜姆的破篷子里出来,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进藏以来,从广大贫苦农牧民身上,他们看到了整个西藏人民世世代代所遭受的深重苦难,看到了一部充满血和泪的苦难史。今天,通过访问这位流落他乡的妇女,又进一步加深了这种感受。李刚的心情像起伏的波涛,久久不能平静,他更加深切地体会到藏族同胞渴求幸福生活的强烈愿望,从而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肩负的重大责任,增强了全心全意为西藏人民的解放事业奋斗终生的决心。
回到帐篷,李刚怀着沉重的心情,把最近看到、听到的事情全部记下,给他的《进藏手册》增加新的内容,然后又把自己的感受和体会告诉边巴,他俩头靠着头,小声而又亲切地交谈着,几乎一夜都没有睡觉。
当天晚上,次仁多吉像幽灵一样,又钻进了白玛娜姆的破篷子。一进屋,一句话不说,两只贼眼,滴溜溜地转动着,把小篷子扫视了两遍,见没有什么东西,又厉声责问:
"汉人又给你送粮食来啦?"
白玛娜姆没好气地说:"房子就这么大,你不是看了吗?"
"嘿,汉人一来,你们这些穷鬼们的嘴也硬了起来。"次仁多吉走到白玛娜姆跟前说,"白玛草白玛草,一种易燃的草。烧的篝火,火焰虽旺不经烧。别看汉人现在脸上笑嘻嘻、嘴上甜蜜蜜的,他们是靠不住的。汉人和藏人不是一条心。"
白玛娜姆没有理他,次仁多吉又从袈裟里面拿出一小口袋糌粑,里面还有一小块酥油,似笑非笑地说:"益西大堪布见你没有吃的,怪可怜的,赏给你一袋糌粑,不要忘了堪布的恩德。"还没有等白玛娜姆说话,次仁多吉又以威胁的口吻说:"活佛说啦,吃了汉人的东西,死了以后要变饿鬼,永生永世也得不到解脱。"说完就闪出了门。
第二天中午,边巴趁休息的时间,上山砍了捆柴,给白玛娜姆送去。一进屋,见白玛娜姆躺在土床上痛苦地呻吟着,边巴走近床边,关切地问:
"是不是病又重了?"
"不是。"见边巴满头大汗,白玛娜姆心疼地说,"累坏了吧!我这一病,老给你们添麻烦。"
"不要这么说,穷人的难处穷人最清楚。现在当了解放军,更应该多为乡亲们办事。"见灶里没有生火,边巴知道她又是一个上午滴水未进,立即去点火烧茶。忽然发现灶台上有一口袋糌粑,他问道:
"这是谁送来的?"
"次仁多吉。"昨晚次仁多吉走了以后,白玛娜姆一夜没有睡着觉。这些天来,在邦锦庄园发生的事,一幕幕浮现在她的眼前,李刚他们说的话和益西那些人说的话,一直在她的脑子里转,折磨了她一夜,病也似乎加重了。
"这个恶鬼今天怎么起了善心?"边巴一面生火,一面问白玛娜姆:"阿加拉,您相信益西那样的人真的会关心我们吗?"
白玛娜姆说:"乌鸦不会长白发,领主不会发善心,这个道理阿妈我明白。我来这里一年多了,就住在寺庙前面,他们从来没有进过我的门,没有给过我一碗茶,一把糌粑。现在却送给我这些东西,你想,他们能安好心吗?"
"那您为什么不让他拿回去?"
"次仁多吉搁下就走了。"说实话,白玛娜姆也没有那个勇气。她觉得边巴是个忠厚的人,他真心实意地帮助自己,就把自己担心的事情讲了出来:"孩子,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的人,益西是什么人我也清楚,就是有件事放不下心,说错了你别生我的气。"
"您说吧,我不会生气。"
白玛娜姆又嘱咐他:"这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李副队长他们呀!"
"什么事?您只管说吧!"
白玛娜姆吃力地坐起来,靠近边巴,小声说:"次仁多吉说吃了'红汉人'的东西,死了要成饿鬼,是真的吗?"
"那是胡说。"边巴耐心地作了解释,然后反问她,"我和平措、娜真,还有很多藏族人都当了金珠玛米,天天和汉人在一起吃饭,照他那么说,死了不是都要成饿鬼吗?"
白玛娜姆认真地点了点头,她又问:"益西不让我们和金珠玛米来往怎么办?他们有权有势,我一个老婆子怎么抗得过?一个指头戳不破天呀!"
边巴往灶里添了几根柴,把火吹着,然后走近白玛娜姆,说:"一个指头戳不破天,五个指头握成拳力量就大了。平措拉常对娜真和我们讲,我们受苦的农奴是多数,益西那样的坏人是少数。只要大家团结起来,我们不仅能戳破天,还要把领主的天翻个个儿。"
白玛娜姆觉得这话说得有理,她心里高兴,满脸的皱纹也舒展了一些,毅然地说:
"孩子,你去告诉李副队长,把我的救济粮给我。"
边巴笑着问:"阿加拉,您不怕次仁多吉又给您拿走?"
白玛娜姆说:"有解放军撑腰,我不怕!"
边巴帮她烧了茶,就赶紧回去,将她的情况向李副队长作了汇报。李刚让边巴、小宋和小刀结把救济粮给她送去,还发了一件棉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