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里,太阳出来得很晚,上午十点钟左右,太阳才慢慢地照到河岸上。山脚下还是阴冷阴冷的,战士们和运输队员们烧起一堆堆篝火,一面烤衣服,一面等着过江。李刚一直在渡口组织部队过江,让昨天来支援的同志们,尽快渡过江去休息。
罗珠和边巴也到西岸来了。他向李刚简单地询问了一下情况,就径直到营房里去。
罗珠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去看伤员,代表司令员和政委向他们亲切问候,并让他们安心养伤。除田大勇和另一个战士外,其他同志都醒过来了,有的喝了点儿稀饭,有的喝了奶粉,吃了点儿饼干。罗珠对后勤部的一个参谋说:"把奶粉和饼干都拿来,再买一点儿鸡蛋,要让伤员同志们吃好。"最后他们去看娜真,因为只有一个女同志,她一个人在一间小屋里,睡在地铺上。她已经醒过来了,还喝了一碗稀饭。见副主任进来,她要坐起来,罗珠马上招了招手,大步走到跟前,让她躺下。边巴也走到她的身边,关切地看着她。她脸色惨白,在贴着纱布、涂了药水的脸上,那对微微弯曲的浓眉,显得更突出。边巴听说娜真负了伤,非常担心和着急,恨不得马上飞过江来看她。但因为要照顾各地来的代表,离不开。刚好副主任要带他过江,自然非常高兴,一路上想了许多安慰她的话。但一见面,看到娜真那安详、恬静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娜真朝边巴看了一眼,两对满怀情谊的眼睛碰到一起,通过这十分熟悉而亲切的目光,仿佛已经表达了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万语千言。娜真微微一笑,就侧过身,向副主任问好。
罗珠诙谐地说:"听说你把'坦克'背下了山,真不简单啊!"
娜真说:"大勇同志很勇敢!真像电影里看到的坦克一样,在大火中冲来冲去。要不是他带头冲进去,那一群牲口可能都会被烧死。"
罗珠笑着说:"你也很勇敢嘛。"
"听说大勇同志还没有醒过来?"娜真关心地问。
"他的伤比较重,正在组织抢救。"罗珠又说,"你们冒着生命危险,扑灭了敌人放的火,保卫了国家财产,表现得很勇敢,部队党委决定给你们记功,号召全军指战员向你们学习。"
这时,郭志诚走了进来,罗珠马上站起来,两步走到跟前,抓起他的双手,问:"伤不重吧?"
"烧破一点儿皮,没有关系。把情况汇报一下吧?"
罗珠看着他充满血丝的眼睛,说:"不用,过去向司令员汇报。"他看了看表:"现在是十一点,我们十二点过江,支援大会下午两点钟开,司令员和政委都要来参加。你现在找一个地方,好好睡一个小时。"
"土匪……"
罗珠马上说:"司令员叫带过江去,让他们在会上揭发噶朵的阴谋,给他们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牲口……"
罗珠再次打断他的话:"这里的事不用你管,先去睡一觉。"他朝门口喊:"警卫员!"
"到!"一个年轻的战士挺着胸膛,站在他的面前。
"听见我的话没有?"
"听见了。"警卫员大声说。
"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你。"罗珠伸出一个指头,对郭志诚说:"一个小时,不许打折扣啊!"
郭志诚笑了笑,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样子,跟着警卫员走了。
罗珠沉思半晌,缓缓地转过身,说:"司令员说明天上午要在这里隆重召开追悼会,他和政委都要来参加。我去选个墓地,让烈士像我们西藏的雪山和青松一样,永远活在藏族人民的心里。"他向娜真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安心休息。边巴也站起来,跟了出去。
在查看墓地的整个过程中,罗珠一句话也没有说,心情好像很沉重。为了不妨碍首长思考问题,边巴同他始终保持五六步的距离,路上遇到几个干部战士,边巴也向他们打手势,叫他们不要跟副主任说话,以免影响他。
罗珠在后山的一个高坡上,背山面水站了很久,他心潮翻滚,犹如那怒江的滚滚波涛:他想到了十九年前的往事,想到了英雄的船工贡布大叔,想到了奴隶们争取解放的斗争,想到了德格山洞里的挖金工人,想到了甘孜城红旗招展的火红年代,想到了长征路上的雪山草地,想到了延安窑洞里的民族学院,想到了抗日战争那艰苦的岁月,想到了炮火连天、红旗漫卷的解放战争……为了中国各族人民的解放,为了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多少烈士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今天,又有两位英雄的战友,在这里壮烈牺牲,他们远离自己的故乡,自己的亲人,将长眠在巍巍雪山脚下,涛涛怒江边上。罗珠想到,若干年后,一些烈士的姓名也许会被人遗忘,但是他们用自己的鲜血染红的革命旗帜,将永远被我国各族人民高高举起,子孙万代传下去;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开创的革命道路,各族人民将世世代代走下去,一直走到共产主义的明天;他们用奋不顾身的牺牲精神,为中国革命创立的丰功伟绩,将像祖国的壮丽山河,万世长存,永放光芒……罗珠想到这里,他那充满血丝的眼睛湿润了,两颗泪珠掉下来,落在他久经战争风霜的、黝黑色的脸颊上。罗珠把他那粗大有力的手,重重地放在边巴的肩上,感情深沉地说:
"我们永远也不要忘记那些为西藏人民的解放事业而英勇牺牲的同志们。要以他们为榜样,建设好民主和社会主义的新西藏。"
受到这位老红军战士的感染,边巴的心情也很不平静,他深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罗珠看了看表,已经是十一点半,该过江去,下午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地走下来。
他们刚走到村口,有一群人拥挤着,从江边的小路走上来,看见罗珠,一个干事跑步上前,向他报告:
"副主任,乡亲们来慰问伤员了。"
"啊!"罗珠往前看,云丹嘉措、赤烈朗杰、邓珠,还有好多人,有拿筐的,有提包的,有举着茶壶和酒壶的……巴穷也远远地在人后面。郭志诚和云丹嘉措手拉手走在最前面。他快步迎上去,对乡亲们表示欢迎,又伸出食指,指着郭志诚:"你呀!"
郭志诚微微一笑,深情地看着他充满血丝的眼睛,好像在说:"昨晚您也不是一夜没有合眼吗?!"
乡亲们带来了很多东西:有青稞酒,有酥油茶,有油炸?子、粗面饼子、新鲜牛奶、酥油、牛羊肉、鸡蛋……还有各种治疗烧伤的药材。
云丹嘉措说:"这是乡亲们的一点儿心意,请你们给伤病员。"
罗珠说:"感谢乡亲们的关心,大家的心意我们领了,这东西……"
云丹嘉措打断他的话,笑着说:"罗珠拉,刚才我们费了半天劲,司令员才同意我们带东西过江,您又……"
赤列朗杰接上去说:"罗珠拉,你们要不收,我可交不了账。早上我把东西送到兵站,他们不收,只好拿回去。我们头人骂我是'废物',是'笨蛋'!"大家笑了起来,他自己也笑了。又说:"阿旺头人说不把东西送到伤员手里,不让我回去。"
"那么严重啊!"罗珠笑着说。
"请收下吧,你们不收,乡亲们不答应。"
"我们佛爷也不答应。"
"我们头人说,不收我们的东西就是看不起我们。"大家七嘴八舌,一起请罗珠收下。
巴穷不自然地上前一步,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说:"解放军不怕牺牲,英勇地保卫了我们的'神山',我们非常敬佩,非常感谢。东西虽少,却是全宗僧俗人民的一点儿心意,请你们不要嫌弃,一定要收下。"说完,又强装笑脸,向罗珠点了点头。
陪乡亲们来的黄玉德小声告诉罗珠副主任:"司令员说,盛情难却,看来不收不行了。他指示我们好好登记,按市价付款。"
罗珠点了点头,然后说:"好!这些东西我们收下了,我代表伤员同志向乡亲们表示感谢。"说要收下礼物,大家都很高兴。一位老喇嘛说:"自古以来,汉藏同胞就是一家人,还说什么谢不谢!"
另一位老人说:"要说谢,我们要好好感谢金珠玛米!"
云丹嘉措说:"听说有两位金珠玛米,不幸为救火献出了生命,佛爷心里十分难受,他让寺院念经祈祷,祝愿菩萨兵的灵魂升天。"
罗珠说:"谢谢活佛和乡亲们的好意。保卫人民的利益,保护国家财产,是我们金珠玛米应尽的责任。那些为人民利益而献出自己生命的人,人民会永远怀念他们。"
邓珠说:"乡亲们听说是噶朵故意放火烧山,都非常气愤,希望大军早一点儿消灭这些危害百姓的土匪。"
一位老喇嘛说:"幸亏你们抓到放火的土匪,要不穷达活佛还说是解放军放火烧山。"
"他们还造了好多谣。"另一个人说。
"现在穷达怎么说?"罗珠问。
赤列朗杰说:"他听说我们头人和索朗头人已经和好,发誓以后再不打冤家,今天早上就偷偷地回朗杰林寺了。"
罗珠"啊!"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心想:他的走,恐怕不只是这个原因,在部队走了以后,今后还会有尖锐复杂的斗争。
云丹嘉措客气地说:"罗珠拉很忙,下午还要开会,现在是不是让我们去看看伤员?"
"好!"罗珠陪着客人,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去看伤员。乡亲们举着银碗,在碗的边上贴着一小块新鲜酥油,象征吉祥如意,请每个人连饮三碗,祝愿他们早日恢复健康!
最后他们走到东北角的一间房子里。那里临时用木板搭了一个平台,并排地安放着两位烈士的遗体,上面覆盖着白布。前面放着几个用鲜艳的格桑花扎成的花圈。罗珠陪着客人们走进屋去,战士们脱下帽子,喇嘛双手合十,乡亲们放下挽在头上的辫子,低下头,向烈士致哀。过了一会儿,邓珠举着酒壶走到云丹嘉措跟前,一个喇嘛双手把银碗递给云丹嘉措,他捧着银碗,邓珠含着眼泪给他斟满了青稞酒。云丹嘉措走到烈士跟前,双手捧碗,举过头顶,默默祈祷,然后面向东方,把酒洒向天空。连着洒了三碗酒,这是祝愿死者的灵魂早日升天。有人低声抽泣,有人止不住悲痛,哭出声来。
云丹嘉措又转过身,弯下腰,朝地下连泼了三碗酒,这是不让妖魔鬼怪伤害死者。
泼完酒,云丹嘉措把碗交给身边的喇嘛,又接过一条洁白的哈达,双手举过头顶,然后轻轻地放在遗体上。赤列朗杰代表阿旺头人和索朗头人,献了两条洁白的哈达。巴穷也从一个佣人手里接过一条洁白而宽大的哈达,恭敬地放在遗体上。接着,邓珠和乡亲们也敬献了哈达,一条又一条洁白的哈达,凝结着藏族人民的深情厚谊,表达了藏族人民对金珠玛米的无限崇敬和爱戴。哈达越来越多,雪白的哈达把两位金珠玛米的遗体完全覆盖了。大家又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罗珠怀着无限悲痛的心情,满含着热泪,向英雄的战士深深地行了三鞠躬礼。其他同志也行了三鞠躬礼,然后和乡亲们一起,缓缓地走出来。
乡亲们还要去看望其他伤病员,罗珠因为要参加会议,就和郭志诚、边巴一起,准备过江。
他们刚走到路口,迎面碰到李刚,他大步走上前,着急地说:
"副主任,吉村不见了。"
"什么?"几个人吃惊地问。
李刚说:"昨天傍晚,送完最后一批救火的战士,他和几个船工要和战士们一起去救火,我说不用去了,明天我们还要送同志们过江,任务也很重,他就去看大勇和娜真等伤员。到了西岸,他说有事先走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他不在家吗?"罗珠问。
"没有。"李刚说,"最近他常在渡口帮忙,很少回家,阿妈巴桑还以为他在渡口哩!"
郭志诚说:"小次登知道不知道?"
"小次登也不在。"
边巴警惕地问:"会不会出什么事?"昨天晚上西岸也很乱,他担心坏人会趁机下毒手。
"走,赶紧过江去看看。"罗珠大步朝江边走去。
江边有不少战士等着过江。他们走到江边时,看见几只空牛皮船从西岸过来。东岸有几个船工和战士扛着船,从下游朝他们走来。牛皮船很轻,水流湍急,往往冲得很远。到了对岸,要把船从下游扛到渡口,才能摆渡。来回一趟之后,牛皮泡湿了,要等晒干后才能下水,否则会下沉。还要检查有碰破、划破的地方没有。一只船,在一般情况下,一天顶多只能渡两三趟。幸好兵站准备了很多备用的船只,所以不会耽误时间。
忽然,边巴指着江面上的一只船说:"你们看,那不是吉村吗!"
大家一看,果然是吉村。郭志诚说:"小次登也在。"
船顺着湍急的江水,冲下去几百米远。边巴和两个警卫员赶紧往下游跑去。
船靠岸后,吉村让其他人扛船,自己背着一个皮口袋,小次登提着一个牛毛织的小口袋,一路小跑,迎了上来。边巴也不知道皮口袋里装的什么,接过口袋,一起走到罗珠他们面前。
罗珠问:"昨晚上哪里去了?"
吉村笑嘻嘻地说:"上北山。"
"干什么?"
吉村憨厚地一笑,没有说话。
边巴打开口袋一看,里面全是野鸡,他明白了吉村昨晚干什么去了,问:
"送给谁去?"
"伤员同志。"
罗珠以责备的口气说:"上北山去怎么也不说一声,昨晚多乱啊!"
吉村又笑了笑,心想:我说了,你们还能让我去?昨晚他借了一支火枪,带着小次登,打了八九只野鸡,还猎到两只贝母鸡。
罗珠指着小次登问:"把他也带去了?"
李刚笑着说:"小次登是他的小影子,还能不带?"又问小次登,"里面装的是什么?"
"贝母鸡。"小次登打开牛毛口袋给大家看,口袋里有一只比鸽子大一点儿的鸡,羽毛光泽发亮,很好看。
郭志诚他们还没有见过这种鸡,边巴向他们介绍:"这种鸡营养价值很高,从前老爷生病,或受了枪伤,太太生孩子,需要大补时,就派佣人去打。"他又说,"贝母鸡的窝一般都在悬崖上,可难打了!"
小次登说:"吉村哥哥一直爬到北山顶上,天快亮的时候才打到两只。一只送给小宋哥哥了,一只准备送给大个子叔叔和娜真姐姐。"小次登的脸洗得干干净净,一丛杂草那样的头发也剪掉了,留成小平头,上身穿着一件褪了色的黄军装,还穿了一双旧球鞋,是小刀结送给他的。最近他每天晚上去看刀结他们演出和排练节目,他和刀结也成了好朋友。罗珠副主任对旺扎宗本进行批评教育之后,旺扎表示承认错误,说今后要坚决拥护共产党、解放军,积极贯彻"十七条协议",佣人们和广大农奴同解放军来往,他表面上管得也不那么严了。
罗珠拍着吉村的肩膀说:"送去吧!真拿你没有办法。"
吉村"嘿!嘿!"一笑,看了看大家,然后背着口袋,带着小次登,朝营房走去。
罗珠看着他俩的背影,对郭志诚和李刚说:"这些东西要登记好。不收慰问伤员的东西,藏族同胞不高兴,但要付给公平合理的价格,一定不能让藏族同胞吃亏。"他又问:"过去送的东西,都调查清楚了吗?"
郭志诚说:"查清楚了,也都给了钱。个别群众说什么也不愿收钱,我们折价赠送实物,给了茶叶、盐巴或布匹。"
李刚补充说:"小次登送雪猪子和其他东西,帮了不少忙,我们送给他十块大洋,放在吉村那里。吉村说要给他做一件衣服。"
罗珠满意地点点头,回转身,深情地看着吉村和小次登渐渐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