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躺在军区医院的病房内,由于昏睡了很久,因此视线显得格外模糊。她努力环视了一下四周,干净而简单的房间,原本洁白的墙壁被黄昏染成了鲜艳的橙色,这种橙色托的很长,一直到她的病床,一直到趴在她床边熟睡的人身上。
是若丞,看到他静静的睡在她边上,他的头上还有手腕都绑着纱布,伤得重的地方渗出血色,这样的二少爷让暮雪感到无比内疚。她试着坐起身,尽管很小心可还是吵醒了他,看到她恢复了气色他比什么都高兴,完全忘记了自己也还是个伤者。
“这孩子,怎么又被你偷溜进来了?”进门的护士看到兴奋的不知所以的若丞,又气又恼,把手中的盘子往桌上用力一放,口中念叨,“早知你精神那么好,昨天缝针的时候就不该浪费那些药,直接往伤口上扎,看你还有没有力气东奔西跑!”
这位上了点年纪的护士一边熟练的操纵着手中的活,一边时不时看若丞一眼,从今天早上他醒来的那一刻起就毫不安分到现在,就单把他从这间病房赶到他自己的病房就不下五次,现在这个姑娘终于醒了,她是赶他打他他都不会走的了。
“请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暮雪用力挺直身子,装出已完全恢复体力的模样问道。
护士一愣,最近的年轻人是吃了人生吗,怎么个个生龙活虎的。
“这么急着出院?”
“别理她,这丫头就是爱逞强。”若丞挡住护士的视线说,却被护士抢白了一句,你自己不也爱逞强?
与若丞对视了一眼之后,她一脸认真的对护士说:“我真的没事了,而且,我又没有受伤,住在这里多浪费啊?”
“浪费什么,这里是军区医院,又不问你要钱。”
“军区医院?那一定还有别的伤病员,我不能白占了一个位置。”
“你这姑娘倒挺有意思的,那好,叫你同学跟我出来办个手续你就可以出院了。”
待暮雪重新换好衣准备离开的时候,病房外的走廊传来若丞的说话声,她本想出去却止住了脚步。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也不会给家里带来任何麻烦,你用多少钱封住那些日本人的嘴,到家之后我全都还给你,但是,我并没有觉得我所做的事有什么不对,所以我还是会一如既往的做下去,只要你不告诉我妈。”
若丞说完又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语气平静到近乎冷漠。
“我不管你做什么,只希望你不要连累别人。”
“你是说暮雪吗?你放心,我死也会保护她。”
随即是短暂的沉默。
“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有什么资格说保护她?”
“那你呢?你能保护她吗?你只知道你自己,你把她当下人一样使来使去,让她在全家人和你的未婚妻面前出丑,你却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既然你什么都给不了她,就别阻止我喜欢她!”
“你喜欢她……你差点毁了她。”
若丞似乎无言以对,尽管愤怒,懊悔,却真的被若安说中了,于是他充满锐气的双眼渐渐谈泊下来,如果暮雪再不出现,他会恨死自己,可幸好暮雪在此时推门而出拯救了他的难堪。
她想用一个笑容来化解两位少爷之间的矛盾,但踌躇的双眉却怎么也化不开,尤其是看到那个人,那个日夜思念的人就近在咫尺,她光顾着看他,便什么都不会了。
仿佛一眼就洞穿了她凝视的双眸,这种长时间的凝视就连若丞也读得出来,更不用说她视线下的那个人了,可是若安无法决定她的视线,因此只能选择移开自己的目光。“回家吧。”他对他们两个人说,因为再不说话,三个人都会被这种静谧给吞没。
“你们先回去吧,我这副样子回去,我妈肯定吓死。”若丞指了指缠着纱布的头,没等若安给回复,又补充道,“对了,我在这里的事情没对任何人说过,回去之后你们得帮我保密。”
“二少爷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去吧,万一那些日本人又来找你的话……”
“放心吧,我不会蠢到两次被捕,况且,日本人收了他那么多钱,最近这阵子不会来找我麻烦。”他说话的同时眼光移到了若安身上,若安双目冷冽的回视他,仿佛在暗示这个极度惹是生非的弟弟,他决不会再花家里那么多钱去救一个无药可救的人。
当那天下午收到从南京寄来的加急电报,电报的内容让他一下就猜到若丞在读书的时候也在翻译秘密情报的事,他念大学的时候也有很多同学为情报局工作,可他没想到电报上署名的竟然是暮雪,他当下就动身连夜赶往南京,从政府办事处那得知确实有关押学生的情况,借予南京军区总司令蒋雄义和郑婉婷的父亲郑一峰有很深的交情,于是他首先就找到了蒋雄义。当然,要把关押的学生从日本人手里救出来,不花一分钱肯定是不行的,为了填补那群饿狼之口,他几乎动用了盐庄好几个月的收成,不过他所做的一切没让任何人知道,就连他的母亲也没说,因为一旦让人知道若丞的秘密,就势必会给家里带来麻烦。
蒋雄义知道他们不会在南京多留,特意派了辆军用车候在医院外,以便他们随时要动身。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空已被浓重的暮霭覆盖,先前只是零星小雪,才片刻工夫就扬扬撒撒飘起大雪来。十二月的南京,天寒地冻的冷,尽管寒气袭人的,浑身打颤,但暮雪还是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初雪感到非常欣喜。她一手缩在袖子里,一手去接飘落的雪花,这种与生俱来的对于雪的喜爱让此刻的她看来就像个孩子。
只顾着看雪,冷不丁的有人从身后给她披上了一件厚实的大衣,暮雪略显惊讶的回头望去,若安已经不动声色的走过她身旁,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毛衣,他把自己仅有的外套给了她。她愣了几秒赶紧追上去,心里既是感动又是忐忑。“大少爷,这可不行……”没等她说完,若安就打断了她的话。
“我叫你穿的,你就穿着。”
“我不冷。”她想要脱下大衣还给他,却被他阻止了。
“不冷也穿着。”看着暮雪冻红的鼻子和双颊,他就知道这丫头在说谎。
蒋司令给安排的汽车就在下面,司机也是若安认识的,看到他们过来后司机先一步开好门等在那。见有人看着暮雪便不再推托,乖乖的坐进车里,还以为车子里可以暖一些,却跟外头没什么差别。可暮雪再也不会觉得冷了,大少爷的外衣甚至让她两颊发烫。
她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偶尔将视线转到大少爷身上,他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窗外,她都不敢跟他说话。车子每颠簸一次她都要格外小心,生怕自己撞到他,但是避免不了的,因为积雪让路面变得很糟糕,笨重的军车在转弯的时候撵到一块石砖,暮雪促不及防的就靠在了若安身上。
她紧张的像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赶紧坐直身子,还一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他终于不再欣赏雪景,完全把注意力放到了暮雪身上,不知为何,她的一举一动,不管是波澜不惊还是手足无措,总能让他意犹未尽。
“这几天若丞带你去哪了?”
想了会,还是告诉大少爷实情比较好。“哪都没去,二少爷有间工作室,我一直待在那看书来着。”埋着头回答。
“除了这些,他还有没有叫你做别的事情?”
“没有了……大少爷,你千万别责怪二少爷,是我自己不小心被那些日本人抓到的,二少爷什么也没让我做过……”
这么快就为他说话了,也难怪,如果他们没有好到这种地步,不可能若丞说一句,她就毫不犹豫的跟他走的。
“大少爷。”
她抬起头,见若安转眼看向她,她又埋头看双手,嘴里轻轻的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原来她只是要感谢,他以为她要问他什么,关于家里,关于她走后造成的麻烦,或许,关于他那忽然出现的未婚妻。
他盯着她低垂的眼眸,说:“如果你不想这么快回去,我就带你四处逛逛,反正都出来了,散完了心再回去。”
“多谢大少爷的好意,只是我已经闯了这么大的祸,实在不敢再麻烦大少爷了,况且家里还有客人,不,应该说……大少奶奶在……”
“她只是来家里做客的,住一阵子就会回去。”他轻描淡写的说着,就好像在说一个陌生人而非和他生活了八年的未婚妻。
“那你呢?”暮雪脱口而出问道,很快又后悔了,因为这不是下人该问的问题。
“不会,我不走。”
她心里一阵欣喜,不自觉的咬了下嘴唇,然后淡淡的笑开,淡淡的说:“真好,我又能跟大少爷学诗了。”
“你想学随时都能学,就算我不在家,你也可以来找我,你不是哪都敢去吗?”
他是在暗指这次私自到南京来的事,暮雪羞赧的将碎发理到耳后,难掩欣喜之情。
回程的火车上,他望着窗外大片大片金黄的麦穗,他问暮雪,你是不是在介意我有未婚妻的事?
暮雪先是一惊,毫无防备的犹豫了下,之后忧心忡忡的回答,她不敢,她怎么敢介意少爷们的事。
她不敢,不是她不介意,若安心想。
“你只要把她当客人就好了,别的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听别人怎么说,如果你有疑问,直接来问我。”
他真的不想暮雪因为他而不快乐,没错,他在乎她的想法,在乎他的感受,即使他们多年未见,即使错过了人生中漫长的一段,但他依然无法割舍彼此之间心心相惜的眷恋,如果他们之间的事非要让一个人受伤,他宁愿平安无事的那一个,是暮雪。
在柳园开第一枝梅的那天,无故失踪了多日的暮雪跟着若安回来了,他没同意让她到夫人们那去请罪,他只让她先回房整理一下,剩下的他会处理。
可不知谁先一步走路风声,暮雪才一到竹下院,二太太和郁夫人就把她叫了去,同时徐家父子也在场。
“暮雪丫头,好大的胆子,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擅自跟若丞去了南京?”开头炮的是虎视眈眈的郁夫人。
暮雪早就乖乖的跪在他们面前,她已经想好了,不管他们问什么她都会承认,倘若他们要惩罚自己,也毫无怨言。
二太太上前一步,表情严肃,道:“若丞呢?他不打算回来了?”
“二少爷说学校还有事,过几天再回来。”
“他为什么要带你去南京?”
“因为……”暮雪实在不敢直视二太太的眼睛,停顿了一下,说,“是我拜托二少爷带我去南京的。”
二太太诧异的望着她,轮到郁夫人开口训话了。
“你拜托二少爷?你什么身份拜托少爷?连我这个做长辈的都不敢随便让他做什么,而你这个下贱的丫头……”
“郁夫人,你这么严厉会把暮雪吓到。”徐管家皮笑肉不笑的阻止道,心里最好再煽个风点把火。
“暮雪丫头,是不是账房的事做得不开心所以才出门散心去了?你要是不开心也不能麻烦到少爷啊,咱们家永林不是一直都闲着吗?你可以去找他说话嘛。”
永林红着眼说:“我可不敢,上次我才多看暮雪一眼,二少爷就要来杀人了,如果再说句话,恐怕连爹你的命也得搭上去。”
二太太刻意清了清嗓子,尽管她知道自己儿子做事向来没分寸,但也不允许其他人诋毁他。但是徐家父子的话无疑又给她提了个醒,想到上次在房里若丞失魂落魄的说着要娶暮雪,这回又和她两个人去了外地,天知道那小子会不会干出什么丢人的事。
想到这她打算先让暮雪回去,回头没人的时候再悄悄的问她。谁知她想息事宁人,而有的人却格外火上浇油,说什么也不肯放暮雪走。“二太太不是在包庇暮雪吧?她可是跟着你儿子去了南京,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们两个在南京都做了些什么?”
“你以为你问了她就会老实说?”
“她敢不说?”郁夫人冷笑了声,道,“她隐瞒着的事还多着呢,明明是跟着二少爷出门的,最后却跟着大少爷回来了,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他们之间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我可是非常好奇。”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暮雪:“我们先一件一件解决,先说说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她沉默。
郁夫人又问了一遍,她还是低着头一语不发。
“你坚持不说吗?那我可要用家法了,永林……”
“用家法?”
正说着,只见大太太步履匆忙的走进房内,见暮雪跪在地上便上前把她拉起,面容急切的对她说:“暮雪,你帮我到街上去抓点药,这是药方子,要快。”
“等一下,大太太,我们还在问她话呢。”
“有什么话等抓完了药再回来问也不迟啊……暮雪……”大太太再示意了下,她才随着她快步出门,走过西花园的时候大太太忽然放慢脚步,暮雪疑惑的望着她。
“不是真的让你去抓药,是让你尽快脱身。刚才若安来找我,他知道郁夫人肯定会拿你这件事大做文章,本想让你先去他那里,但是盐庄有事他只好先过去,过去之前便拜托我去郁夫人那找你,没想到你真的在那。还好我早到一步。”
“暮雪谢过大太太。”她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心里装的满满的却是大少爷,他居然提前想到那么多,而且全都被他料中。
“别谢我了,这回你私自离家我也理当好好批评你。”
“对不起,大太太,让您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