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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传志,那楼给你们了吗?”

王家老二犹豫了一下,含混地嗯了一声。

“他家真趁钱啊,姑娘出嫁就送个楼!你姐当时出嫁,我就给了她一个枣木柜子,一个衣橱外加一张八仙桌,还有两把椅子。家底不一样啊!房子装修得多少钱?”

“二十万。”

老太太下巴差点掉下来,“什么样的房子要二十万啊?包金包银啊?也忒会享受了吧!”

“你不懂,这边基本上都这样。”

王传祥端坐在椅子上,对弟弟说:“你以后也算是京官了!”

老太太接着感叹,“城里娶个媳妇这么贵啊,在咱老家,三万顶天啊!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钱像纸一样都不当啥。儿啊,幸亏你考上了中央干部,要不何琳可不像今天这么听话啊!”

“娘,你不懂,不要乱说。”

传祥继续端坐,“京官以后也难当家。”

老太太转向二儿子,“俺咋不懂?你要不这么出色(念sei,轻声),他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能看上咱?唉,树大遮太阳,儿大遮爹娘,俺也算沾了儿子的光了。”想了想,又自言自语,“何琳她爹妈顶呱呱的,算是人物啊!这样的人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出入有车,挣钱又多,老了还有养老金,一辈子多值啊!现在干什么都比在农村种几亩地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有啥出息啊!俺现在都后悔没把你姐你哥你妹全都供出来……唉,他们脑瓜不行,也怪不了别人,没那命!”

王传祥嘿嘿笑着打开电视,“我那时一上课就犯困!”

电视里正上映着一部反腐的电视剧,画面里播放着某市领导干部出国旅游的情节。

大儿子指着电视对母亲说:“咱就在大城市,领导出国旅游,游完了可还得回来办公。”

王老太太眨着眼睛,聚焦在电视上了,“这男的还挺俊,也老半子货了,你看皱纹啊……旁边的小媳妇是谁呀?”

“他老婆。”

传志妈撇撇嘴,“当这么大官,他娘供他容易啊!出门旅游带老婆,怎么不带他娘出去见见世面?”

两个儿子一起笑起来。

大儿子逗她:“娘太老了,走不动了!”

“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憨货!”

一系列的重头戏都让何家的厉害角色郁华清错过了。过了年她去东南亚旅游去了,走了好几个国家,最后在泰国的普吉岛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按她的话说,现在手里有俩钱就得为自己花了,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活这么一把年纪了,存银行一点意义没有,最好人死钱光,不给别人留念想,儿孙自有儿孙福,谁离了谁也死不了。

这个自在的旅行者高高兴兴回来,大包小包满满的,鳄鱼皮带、皮包、皮夹和一些异国特色的玩意儿一大堆,儿子的,媳妇的,姐姐姐夫外甥外甥女的,每人有份。

进得门来,分发完了礼物,才知道姐姐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没等细细听完就大发雷霆:“噢,磕巴都没打就把那幢小楼送给女儿女婿了!知道现在市值多少钱了吗?地价房价天天蹦着往上蹿,送什么都不能送房子!这女儿不是外人,但女婿是外人啊!现在房子搁谁家都是大事,都是男方在想办法,想不出来,活该打光棍,就这行情!谁也没办法。没见过你们这样上赶着嫁拿楼倒贴的!给了他们你们怎么办?老了怎么办?低眉弯腰再向他们讨水喝?谁有不如自己有,儿女还得伸伸手!给了他们高兴了,你们花他们两个试试?退一万步说,给也要给个最小的,让他们住着,哪天惹着你了,立马把他们轰出去!东西在自己手上,才有发言权,给了别人,说话还算个屁,谁还搭理你!现在谁不知道好东西是好东西啊,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何中天和郁华明早就习惯了这个脾气暴躁的妹妹在自家指手画脚的嚣张,况且她的出发点也是为了他们的利益。不过她这次暴怒,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话糙理不糙,听着有几分道理。

郁华明说:“干不了几年了,该退休了,我和老何算了一下,退休金都不少,到时把这所房子卖了,到温榆河买幢联排别墅,种种菜种种草。我脊椎的老毛病,老中医说靠养着。累了一辈子,没别的想法了,就在自家院子里看看花看看草,花销也够了。”

老何也说:“到时你也搬过来,跟你姐姐说说话,人多不寂寞。”

“住别墅不要钱啊?人家白给?你们不吃不喝不养车不出行不随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红白喜事婚嫁大礼了?很多看似不起眼的小事,积少成多,指不定会遇到个什么突发事件呢!有钱放在自己口袋里,才气定神闲心里稳!不怕事!你们不能把小楼给他们,年纪轻轻的小毛孩才不知道过日子呢,有一个花俩,有俩花四个,他们也存不下钱!等你们将来遇着事,万一用钱了,跟谁要?”

老何这才慢慢吐露心事,说:“一个亲生的闺女,她生活能力又不强,给她套房子让她以后生活容易点。在何晶身上,从她上大学到去美国念书,里里外外我们也花出去六七十万了,一碗水要端平吧。你姐姐辛辛苦苦,也是挣薪水,我也是,本来钱不多,家里生活一直也算节俭,前几年炒股赚了一笔,陆续置了点房产,现在房产涨了,看似有两个钱了,但都是基本生活所必需的。现在手里还有两个钱,还有何冲啊……”

郁华清也重重叹气,“这样吧,把房子过户到何琳名下,得快点,好歹也是婚前财产啊,不至于将来出现什么变故被分走一半。这年头,谁又能保证得了谁?先小人后君子没亏吃。”可能勾起了自己一大把年纪婚变的伤心事吧,口气有点恶狠狠的。“不过这样也算帮他们大忙了,毕了业刚工作就没有房贷压力,找个仗义的岳父岳母比有个有本事的亲爹还有红利!对了,你们摆酒干吗?争着抢着花钱啊?王传志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父母——没有爹也没有妈吗?”

她姐姐姐夫叹了口气,“一个农村妇女,养大五个孩子,有两个考上大学——她还有什么钱啊!”

“所以你和我姐就理直气壮地倒贴——上赶着嫁吧!”

郁华明回头看着伶牙俐齿、有理没理都不饶人的妹妹,“何琳就选中了这样的人家,我们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一棒打散了他们重新再找吧?再找一个经济条件好点的,人品不一定比得上王传志。我和中天对传志还是比较满意的:老实,本分,可靠,人聪明,有上进心。咱们这边摆酒,主要是为何琳,这孩子爱臭美,有攀比心,你养了她好几年你还不了解她那小心眼小脾气?多花几个就多花了,女儿高兴也就行了,别因为这事扯破了脸,让何琳对我们有怨恨。”

“臭丫头,现在都胳膊往外拐了!”骂完后,郁华清也理解姐姐了。郁华明结婚生子都很晚,一直在学校里念书。这一代人啊,年轻时被耽误了,中年后才拼命弥补,大学念完都近三十了,硕士博士三十好几才读的,那时的辛苦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到年龄了还不敢生孩子,生了养不起,也没功夫养,所以何琳何冲,主要是何琳,从小都是郁华清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这也是郁华清在姐姐家很有地位的真实原因。郁华明心里愧疚,后来经济条件越好愧疚越大,这也是何琳出嫁她执意大手笔陪嫁楼的主要原因。

老何是个思想极富弹性的人,性情温和,不与人争执,大事都以老婆的意见为主,何况又事关自己的爱女,基本还是赞成的。

与姐姐简约刚直的性情不同,郁华清难咽下这口气,怎么说何琳也算自己的半个女儿,这样倒贴,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当天下午她就风风火火跑到酒店去质问王传志的家人。酒店里的人说退房了,去了哪里不知道,这个郁闷。

王传志的家人呢?原来老太太仰慕天安门和毛主席,一大早就让二儿子送过去,她和大儿子不认路,还转向。到了,王传志交代了大哥一番,就去上班了。

老太太对着天安门城楼上毛主席的照片端详了好半天,在前面的护城河边也看了好久,然后到大广场上溜达了一会儿,最后坐在历史博物馆门前的石阶上不走了,这个位置既能休息又能对望空旷的广场和对面富丽堂皇的人民大会堂,当然也能随时仰慕天安门和毛主席。中午就随便啃了两个玉米棒子,娘俩喝了一瓶三块钱的矿泉水,还嫌贵。直到王传志下班过去接他们,才吃上晚饭。

晚饭后,老太太还有精力,见街上的行人丝毫没少,要求去看看未来“儿子家的大房子”。王传志没办法,就打车去北五环。打车一事还出现了争执,老太太开始不上车,嫌花钱,坚持走着去。

“远着呢,还不走到半夜!”

“俺昨晚睡足了,今晚上又没大事,走到半夜就半夜,急乎乎的干吗呀?”

“可我明天要上班啊!”

“你给你哥说说怎么走,俺们自己去,你去睡觉吧。”

“走迷了怎么办?北京城这么大,我不放心。”

“路上有的是人,俺们身上没带几个钱,有啥不放心?谁家抢个破老妈子干啥?”

好说歹说,拉拉扯扯,那出租司机都要走了,才把老太太哄到车上。

那时租户已经搬走了,只留下旧家具和一些杂物。

传志用何琳配给他的钥匙打开防盗门和木门,拨动开关,雪亮的水晶灯下,别墅空旷而高雅的大厅还是超出了来访者的想象。这房子外观普通,寻常的红砖砌成,三百多平,下面不算储藏室就有三个大房间,二楼两个,三楼是不规则的两大开间,不能住人;雪白的墙壁上偶尔有个蛛网,淡青色的方石地板,木制楼梯扶手,因为不久前有人住过,所以还散发着温馨、素雅甚至有一些温暖诗意的情调。

“哎哟,这就是俺儿以后的家啊!”老太太看直了眼睛,“儿啊,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

王传志模糊地嗯了声。不知为什么,这种暧昧态度让他家人得到了一种暗示:他无所谓,并不嫌好,还有本事挣更大的。

王传祥刚才还崇拜复杂的眼光现在又隐晦随意起来,挨个推门看了看,“传志,将来有钱了再翻修一下吧,有潮气了。”

他妈说:“就这个装修要二十万啊?”

王传志:“嗯。”

“哪里值二十万啊?把钱一层层铺起来,也铺三层了,什么东西这么值银子啊?”回头,“她家不伸手帮两个?”

“哦……嗯?”

“装修要花这么多钱,她家就不再帮衬两个了?”

传志有些不耐烦,“因为这套房已引起不少意见了。”

“也是,这楼盖起来得花不少钱呢,咱村里王老二家前年花了七万也盖起了三层。”然后自言自语,“咱那的房子离北京忒远,帮不了你的忙,也值不了几个钱。唉,何琳家富,有楼,也出得起。住城里就是好啊,怪不得这么多人挤破头皮也要进城,干净、方便,茅房都在屋里,水一冲就走,也没臭味。”

王传志去二楼三楼看了看,回来见母亲和哥哥还在卫生间门口说话。

“娘,这房子多,他俩打着滚睡也住得开,以后就过来享几年福吧。”

“唉,养传志算养值了,不像你,屁大的事做不了媳妇的主,整天气得我肝疼!”

传祥嘿嘿笑,“我可没上大学花你那么多钱呐!”

“哼,给你花,你是那块料吗?!”看到传志下来,“儿啊,装修要装哪儿啊?都挺好的呀。”

传志指指下面,左右,“地板,墙。”

“这地板怎么了?浅绿色,哪用花钱再铺?”

“何琳嫌旧。”

“旧都是踩的,上面有灰,能不旧吗?传祥,提一桶水来,把房间里的破衣裳拿来。传志,你去买一包洗衣粉,俺在酒店里就见人天天拖地,人家地板都能当镜子使也是因为人家勤快!”

老二不愿意去,被他妈严厉地喝斥走了。

老太太很能干,半蹲在地上,挥着一件破绒衣,先从过道开始,把表面浮尘抹掉,然后再用洗衣粉水擦一遍,差不多等洗衣粉发生效力了,再使劲搓,差点把地板搓层皮下来。然后大儿子用拖布蘸足了水,拖两遍,把洗衣粉沫拖净,鲜嫩的粉绿色地板露出了真容。

“哪用换啊,使点力气,还不像新的一样!”

老太太也不嫌累,把绒衣搓得麻花条似的,并支使大儿子不断提水、拖泡沫。

老大说:“你怎么不让老二干啊?”

“他上一天班了,累得很。你一整天坐在广场上屁事没干,晚上让你提桶水还累着了?有钱出钱,没钱出力,不干完不能睡觉。”

母亲一直这样雷厉风行,有啥说啥,不会拐弯抹角,也不会借指暗喻,对已长大成人的儿女还像小孩子一样,充满了粗糙、无言的爱。

看着母亲在灯光下劳碌的身影,在过道另一端的王传志百感交集,近六十岁的老人啊,虽说不同的家庭演绎不同的人生,但父母对孩子的爱却是相同的,都是百分之百。

“回去吧,改天我找人清洗。”

“找人得花钱,自己能洗为啥犯懒不洗?”

“你们准备洗到什么时候?”

“别管俺们,洗累为止。你明天还要上班,回去吧,工作一天有一天的钱,少一天得扣工资,现在挣点钱难着呢。儿啊,你可要好好工作啊,咱得挣钱!”

都快十一点了,传志留给哥哥五百块钱,附近有个小旅馆。他自己不得不先离开了。

第二天,正常上班,劳劳碌碌一上午,中午吃饭时间,传志才忽然想起来,忙打了车奔到小楼前。推开厚重的防盗门,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个房子里的地板被抹得纤尘不染,透出粉嫩嫩的浅绿色,如外面树上的小嫩芽,光洁如新,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明亮地定格出碎石子的细花纹。整个客厅、走道,一点杂物都不见了,旧桌椅被擦得干干净净,归置得井井有条,墙壁上偶尔的蛛网也扫掉了,厨房、卫生间,那多年的尘垢……旧屋换新颜了一般。

传志跑到二楼,木地板给擦得一尘不染,和一楼一样,各个拐角都有抹擦的痕迹,连楼梯扶手下面的铁艺栏杆也干干净净的。

传志跑下楼,挨个屋推门看,终于在最里面有床的那间找到了自己的家人——老太太坐在床头倚着墙睡着了,大哥蜷着腿横卧在另一头,轻鼾阵阵;床下摆着吃空的白色泡沫餐盒,路边五块钱那种……王传志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七尺男儿啊!娘俩昨晚一夜未睡,把整个楼给拾掇利索了。传志轻轻地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来,大脑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儿啊,你回来了?”老太太睁开眼睛,“吃了吧?”

传志哽咽着点点头,“咋都把活干完了?”

“有钱出钱,没钱出把力的事。干点活不当啥,现在还干得动,只要何琳家不嫌弃咱们就算烧高香了。”

儿子忽然发现母亲左额角上一块青紫,“伤着了?”

“在茅房,地上洗衣粉沫滑,没拿好劲,磕了。唉,年纪大了,没啥用了,干点活腰也见疼。要是早十年,这点活算什么呀,满把抓!”

“咦——咦——”旁边传祥伸着懒腰,喊了声,“大拇脚趾疼!”

传志看到大哥大拇脚趾上缠着破破烂烂一块布,“又怎么了?”

“该!他贱!好好的非去踢台阶,累得轻!”

传祥嘿嘿笑着看弟弟,“都是为了你啊!”

传志说不出的愧疚啊,到底是自家人啊,没啥计较。

“怎么不回酒店?”

“俺以为那酒店的领导与何琳的爹有交情就免费了,原来还要钱呢!来一趟增加人家负担,那么贵,硌得慌,哪睡得着!”老太太对着早春的阳光清了清嗓子,“别光顾说话了,你快去上班吧,别耽误了工作,领导一扭头找不着你了……工作要紧!”

“你们怎么办?”

“俺们今天回家,这边安顿好了,没啥事了。你再给点钱,让花钱的小车带俺们去火车站,累了,走不动了,也坐坐小车享受一回吧。”

大儿子笑,“昨晚没享受啊?”

“昨晚光害怕要花多少钱了,没顾上。”然后指挥大儿子,“别躺着了,洗洗,扛包走,到火车上再睡,眯一晚上就到家了。”

传志一溜小跑到附近超市的ATM机上取了一千块钱,又买了创可贴和一些果脯,跑了回来。

“这就是北京的特产啊!”老太太对果脯青眼相加,“人家都知道俺到北京来看儿子了,提回去让他们都尝尝,尝尝北京这晒干的水果!”

当天下午老太太和大儿子在北京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空坐了几个小时,晚上乘火车离开了,硬座。

郁华清给王传志打了两个电话他都借口没来,火大啊!觉得这小子是出笼的虎仔,胆子越来越大了。于是私下问何琳:“为什么他家人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不摆酒宴,让我们摆?”

何琳支吾:“他家,确实穷,拿不出钱来吧。”

“我觉得……他家一定以为我们硬赖上他家儿子了,摆不摆随你们的便,反正我们就这样了,你们爱嫁不嫁!”

何琳撅起了嘴巴,感觉受到了冒犯,“凭什么啊?”

“对啊,他们凭什么啊?”小姨看着天真的外甥女,提醒,“以农村人的封建思想,他妈是否知道你们同居过了,不嫁也得嫁了,没必要高看我们了?”

何琳一下子羞红了脸,顾左右而言其他。

经验丰富身经百战的郁华清算明白了,不由埋怨,“是去他家那次吧?我早告诉你要锁上门,你偏当耳旁风!上了岁数的人对婚前同居很忌讳的,认为女孩子一这样就不值钱了,鱼都上钩了,还用浪费鱼饵么?而且以后恐怕还在心里看轻……”

何琳继续红着脸,呆了一会,有点不耐烦,“隔十万八千里,将来又不同他们住,他们凭什么看轻我?”

“就凭你是他们的儿媳妇!与他们的儿子结婚!什么也不懂!”小姨急脾气又上来了,“一个姑娘家,矜持一点,端着点,目不斜视,姿态高高,谁家敢小视?态度不好咱扭身就走,还不吃他那一套!现在还能扭身轻易走吗?人家就吃准咱不能轻易走,所以一分钱不出,让咱们倒贴!咱不贴行吗?这不是哑巴吃黄连,暗亏,亏在暗处啊!你爹妈也是狗屁不懂的人,人家扔来一个热屎棍就接着,不知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他家说没钱就这样舌头一打转轻易过了?没钱有没钱的说法!他家又怎么说的?嫁闺女嫁得窝囊啊!”

事情一上升到这个高度,何琳快气哭了,马上给传志打电话质问:“你家是不是看不上我啊?”

传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啊,我妈说能把你娶进门是我们王家烧了高香,祖坟里长了青蒿!”

一句话把何琳说没了火气,也不好意思再提摆酒钱了。

钱,房子,这种物质怎么能跟神圣、纯洁的爱情相比!一个伟大的作家说过:染了铜臭的爱情,就变庸俗了。

王传志对何琳那个口无遮拦的小姨又怕又怯,什么事儿一到她嘴里就能说得让你大汗淋漓,所以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她。晚上电话是老何打来的,再也逃不过了,才硬着头皮赴鸿门宴。

除了何冲,一家人都到了。郁华清看到王传志进门就嚷:“这两天你们公司这么忙啊?”

“没有,我家人来了……”

老何回头说:“明晚请你妈妈和哥哥过来,认认家门……”

传志低着头,“他们今晚乘火车走了。”

“这两天我去找他们,怎么没找到?”

老何有些不好意思:“招待不周。那天我给你妈妈派去了一个司机,带你妈和哥到处转转。你妈给撵回来了说她就爱看天安门——太客气了。”

何琳因为中午和一家窗帘店的店主讨价还价,没讨过人家,现在按着遥控器生闷气,谁也爱搭不理。

郁华清语气严厉地问:“你家人来就为了给我们指示几月几号结婚而没其他什么表示了?”

王传志隐忍不发。

老何连忙说:“过来看看就行了,一个寡母能表示什么?”

郁华明也说:“做了一天的饭了,去屋里躺一会儿吧。”

郁华清偏不,她姐姐姐夫越是息事宁人她越要打开窗户说亮话,“来一趟动动嘴就娶媳妇了?连摆酒钱也省了?!”

传志说:“我家没想摆酒,想摆也摆不起来……”

“不摆酒就能结婚,不买房还能有一幢别墅住,你家当然更一毛不拔了,倒贴!多好啊,找了一个会倒贴的丈母娘,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有人命好,挡都挡不住,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何家是娶媳妇进门呢,还是招婿入赘呢!”

王传志变了脸色,“这幢楼我根本不想要……”

“不想要?不想要拿钱买啊!过户最少也得一个多月,落到你们婚后不是共同财产啊?话倒是会说,谁家像你们这样还没结婚什么都准备齐全的呀?不是活活得了便宜学驴叫吗!要不,你们去公证,反正没你什么份!”

眼看剑拔弩张,老何夫妇面面相觑,劝谁谁也不听,不知如何是好。王传志却拿出纸和笔,“叔叔阿姨,我是一个男人,将来住在何琳名下的房子我也会抬不起头来。既然小姨这样不放心,我就以我个人的名义打个五十万的欠条吧,算我一半的居住权,多了少了您多多包涵。以后拿我的部分工资还。小姨教训得对,我是个男人,应当担起责任,有了欠条,我也住得心安理得。”然后“刷刷”

写了下来。

王传志把欠条塞进未来岳父手里。老何听了刚才的话虽然欣慰,也很为难,与妻子对视一眼,走过去给了自己女儿,“一套房子而已,本是好意,别伤了和气。我们也不准备要这钱,要这个干吗?房子给你们了,你们只管住着,只要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王传志依然很激动,叫出了何琳,说有事,看一件东西,克制住自己向三个长辈道别。

看着两个年轻人匆忙离去的身影,郁华明说妹妹:“你吃撑了?这么激烈,说到孩子脸上!”

郁华清不以为然,“不这样你们哪里找五十万去?”

“五十万还不让他俩还一辈子!”

“让不让还那是你们的事,起码你们占了上风成债主了,也要那小子知道他今天得来的一切都是何琳贴来的,而不是理所当然!这年头,白眼狼成群结队,先小人后君子没大错。何琳将来也能掌握主动,有反制的手段才能不受委屈。这人啊,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再说了,我们这是嫁闺女,不是娶媳妇,出了差错二婚女人要比二婚男人掉价得多!怎么榆木疙瘩脑袋啊?给自己设个保险绳有何不妥?”

传志带着何琳一路奔到自家三层小楼前,借着微弱的灯光,打开房门,摁亮灯,何琳惊呆了,旧屋还是那所旧屋,只是里面收拾得井井有条,地板光洁照人,虽不是新房,也恢复了七八成新了,尤其是厨房和卫生间,纤尘不染,仅有的陈垢污迹也是时光刻上去的,洗是洗不下来的。

“你小姨说这两天找不到我家人,我妈和我哥这两天就在这里。我妈说有钱出钱,没钱出力,应该……”传志眼圈红了,拉着何琳的手,“我们因相爱而走到一起的对吧,我们之间本很单纯的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说三道四、指手画脚?”

何琳因刚才男友写了那么个天价借条而内疚了,现在安慰他说:“我小姨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她就那么一个人,憋不住话,与她自己的儿子儿媳两句不和还大吼起来。我爸都说不让你还钱了,而且欠条在我手里,你担心什么啊?你还给我还不是左手倒右手,最后还是我们自己的。”

传志叹口气,“你小姨逼人太甚了,她怎么老在你家里搅和?”

“我小姨也是受打击才这样的,你不知道以前她和我前姨夫闹得呢。再说,我家也欠我这个小姨太多了,所有人都对她让三分,连我和何冲都是她带大的,你就原谅她吧。好歹她也是怕我吃亏,吃你的亏么……”

传志轻轻地把她拥入怀里,深情款款地说,“其实我不怕背债,自己有工作慢慢还也没什么了不起。我是男人,最怕人瞧不起,说吃女人软饭,我压力很大。这样也好,打了欠条我住进来就名正言顺了,也没有寄人篱下之感了,哪怕以后还你钱。”

“好,以后把你的工资都归我管吧。”何琳嘴巴甜甜的。伸手摸欠条时,口袋里空空的。心里一惊,随后也释然了,结婚了还不还钱还不都是自己家的。恋爱中的女人也没把它当回事儿。

传志爽快地答应了,“以后我们要好好生活,幸福地过一辈子,这是大猪对小猪的承诺!”

两人短信来往时,都是“大猪”“小猪”开头的,是越喊越亲切。然后大猪牵着小猪楼上楼下四处看了看,一致决定大装修就不必了,墙壁用墙纸贴一下,再买些闪亮的饰品一挂,就OK了。

一个月后,那幢楼做了过户手续,户主改成何琳和王传志了。到这一刻,郁华清叫起来,后悔不迭,连连说失算,“写一百万的欠条就对了,那小子不是个人借款五十万吗?他们一领结婚证他也就只算还二十五万了!”

何琳在旁边撇撇嘴,心道:写一百万?想拖死我们啊!想让我们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当一辈子房奴啊?不让人活了?

不过出于对小姨的感恩和敬重,没敢表示出来。

婚房解决了,二人的婚期也越来越近了,像所有要走进围城的准夫妻一样,两人越发恩爱,怀着对未来幸福的无限憧憬,高高兴兴地策划即将到来的婚礼,勤勤奋奋一点一滴打理爱巢。小零小碎的,买个小挂件,换个新台灯,去天意市场淘宝似的淘块小地毯。传志远在深圳打工的小妹妹还寄来两件她工厂里出口转内销的木雕艺,一只一尺来高的笨拙可爱的啄木鸟和一只圆溜溜超级可爱的北极熊。后者何冲也很喜欢,送他了。

一向叽叽歪歪得理不饶人的郁华清该出手时也很大方,把电器全包了,电视冰箱洗衣机微波炉消毒柜饮水机什么的,还附赠了一个四千多块的席梦思,外加一万元的红包,让何琳转手订了一套乳白色家具。

四月十七号,两人携手走进民政局,花了七十八块就把证领了。

啊呀,终于迈进这道槛了,以后就受法律保护了。不过这一刻也没太多激动,没有想象的那么激动,反而有些诧异:原来这么简单啊!好在后面还有个不简单的:摆酒席。二人决定摆酒那一天再住到一起,再克制几天吧,越克制越想念,那一天也越美好、销魂。

何琳在兴奋地学习为人妻之道:温柔,勤劳,持家等。也从好朋友小雅的婚礼中总结了一些教训,她祈祷:

一、那一天,无论她身穿纯洁动人的白纱,还是身着优雅的红旗袍,都是最漂亮最妩媚最动人的焦点;二、戒指!戒指不能出半点差错啊,不然就杀了王传志,呵呵;三、婆婆大人,不怕她话多、会说、能说,敬酒时不要阴着脸,要给点面子;四、小姨能收起大炮,不八级地震似的向任何人开火;五、各位宾朋能满意而归,王子与公主的幸福生活从此开始……这一天下班回家,遇到了郁郁寡欢的好友小雅。何琳吓了一跳,刚结婚半年的新娘何故眼窝深陷、愁眉皱成疙瘩呀?二人到了上岛咖啡厅,小雅长叹一声:

“不被双方家庭祝福的婚姻真是一场噩梦啊!”

“怎么,你婆婆还是老样子,给你脸看?”

“唉,世上怎么有婆婆这种恶魔角色呢?真是烦死她了!”

“嘿嘿,你老公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们将来也会有机会成为婆婆的……”

“可我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你当然不是啦,要让你妈妈听到该打你屁屁啦。”可爱的何琳睁着一双梦幻般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刘小雅。

小雅叹着气,“当时结婚我也像你一样快乐得无边无沿——当然情况不同,传志这个人不错,你婆家离你又远,远香近臭啊,不搅和在一起,等着你的是平静幸福的生活。我算——一块豆腐掉进尘灰里了,吹不得,也打不得,眼睁睁地看着难受。老太太像皇太后一样看管着我,我他妈像进了箱子里的老鼠,一点人身自由没有。早上要先起来做好三个人的早餐才能去上班,中午倒是在酒店吃,晚上回去还要做三个人的晚饭,往往要等到十点才能吃,老公加班啊,回来得晚,我就每天晚上饿着。”然后打开包,露出蛋糕的一角,“最近才学聪明点,偷偷放起来,偷偷吃,也不至于饿得抓狂。”

何琳吸了一口凉气,“你又回到旧社会小媳妇的年代啦?”

“这一切做得也算值的,老公爱我,郁闷是郁闷了点,想想老公对我的好,背后又道歉又赔好话,赔鞋子赔衣服什么的,这些委屈也算不了什么吧。”

“啊,对,老公最重要!”

“记住吧,何琳,嫁人不是嫁给一个人,而是嫁他全家。不过我这家庭也算结构简单,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你婆婆为什么不搬到她旧房里去?非跟你们挤在一起?”

“很黏她儿子呢,怎么可能走?再说人家好不容易培养了个海龟怎么可能让我一个享用了?我看有点变态了!”

变态,两个字眼吓了何琳一跳,“不会吧?你婆婆心里有疾?”

“没疾能故意调换我老公结婚时的戒指,搞那么难看?”

“哎呀,本来就是,我还以为是我搞错了。你婆婆心眼歪哪里去了?”不过何琳还是安慰她,“你老公对你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不用管了。”

“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怎么断得了联系?何琳,帮我一个忙吧,也只有你帮我比较合适。”小雅从包里取出纸和笔,摊在案面上,“就写,去年九月份,我结婚前一个月向你借了一万块,噢,一万五——那时整个酒席都是我筹办的。现在你要结婚了,我得把这笔钱还你,对了,你的份子钱还真得这么出!就这个意思,你写清楚就行了。”

何琳纳闷:“为什么要这样?”

“结婚第一个月我的薪水卡就让婆婆给阴过去了,说是替我们保管,不让我们乱花钱。当时我傻,为了讨好她,也没说什么。以后她老巫婆每月给我三百块零花,给她儿子五百,因为我挣得少!结果当然不够,像买卫生巾、内裤这样的小事,我还得向老巫婆汇报,特批,再三十、五十地给!”

何琳听傻了,结结巴巴地说:“你自己挣的钱都没有花的自由,是不是你婆婆拿着钱提前给你们还房贷?”

“但愿是这样吧。不过我家这半年一直按正常进度还房贷,每月近两三千,并没多还。我每月六千多,我老公一万多一点。前几天我妈病了,我连回去看看的钱都没有。再过几天我爷爷八十大寿,我这唯一的孙女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吧!

所以你就写个欠条吧,我回去向那死老太婆要,怎么着也得要回来两个月的薪水啊!是我自己挣的,又不是她儿子的!”

何琳明白了,斟酌了一下,好心地说:“写两万吧,以后你也宽裕点,多点零花。”

小雅咬咬牙,“好,就写两万吧,让老太太出点血,心里针扎一下!”

“不出血,我就上门讨!”

“放心吧,我家太后这人优点和缺点都是好面子。”

借款条年9月25日,刘小雅因筹备婚礼特此向何琳借款2万元。一式两份,特立为证。

借款人:

然后小雅郑重其事地在借款人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大名,一式两份,自己拿一份为凭证,先要去。

“这不是真的啊,别到时真拿着一叠子钱来找我,咱就是操守再高也保不住伸手接了去。”

“想得美!我他妈现在都穷疯了,想逼我跳楼你就向我讨吧。”

一对好友要分手了,小雅语重心长地拉着何琳的手说:“婚姻,真的不像想象的那么美好,一半天使,一半魔鬼,婆婆绝对是个重要因素,摆平婆家,另一半魔鬼也变成天使了。别一开始就陷入被动,像我这样,很多事都是自找的,一厢情愿是最傻最幼稚的。好自为之。”

何琳心说:我才不会傻到把工资卡上交给婆婆呢!我也不会每天晚上十点才吃饭,没饭吃就扭头跑回妈妈家吃,或到小姨家蹭吃,绝不饿着!

摆酒宴前几天,婆家来人了,来了几个加强排,老太太、大伯哥王传祥、大姑姐王青霞、传志的大舅二舅大妗子二妗子、老太太的内侄子侄女三人,外加传祥的闺女招弟、青霞的儿子虎子,还有个不认识的孩子,是某个老表亲的独子,上小学四年级,非要看看北京天安门,请假跑来了。

没地方住,郁华清压着姐夫不让给找酒店,他儿子不是有本事吗,让他儿子去解决。

王传志也犯愁了,不是还要回村摆一次酒吗,干吗还来这么多人?老太太说:“谁都知道俺儿子现在是中央的官了,都想着来沾沾光,看看天安门和毛主席。像你两个舅、妗子,这辈子要不是因为有个有本事的外甥,哪能来一趟北京!”

一句话说得这个家族的荣耀代言人的虚荣心和责任心上来了,检查了钱包,四处给安排旅馆。

老太太说:“不住旅馆,凡是花钱的地方都不住,花的钱多,硌得腰疼。那个楼不是空着的吗?空着也是空着,俺们住进去,钱省一个是一个。”

传志说:“新房,何琳不让住。”

老太太要跳脚,“城里人还这么多讲究?俺们住一楼,不去你们二楼!”

“一楼没那么多床啊!”

“打地铺!天又不冷了,怎么不能凑合。”

王传志没招了,给何琳打电话。何琳一听,心里老大不高兴,心说我的新房,我们自己都没舍得去住,你们一帮乌合之众倒先住进去了,新房还新吗?但经不住老公的软磨硬泡兼好话三箩筐:“琳,宝贝小猪,求你了,给我点面子吧,我妈脾气你也知道,节俭精神九头牛拉不回,看不得花钱!其实你想想,她省一个我们不也少负担一个?放心吧,不会弄脏的,就凭我妈和我哥那天夜里清洗地板的劲头,一定会把卫生搞得干干净净!宝贝,求你了,让他们住进去吧,我一定好好报答你!啵!啵!啵……”

看着传志拿着手机对着墙叽叽歪歪半天,亲戚们大眼瞪小眼,意思是:还是怕老婆啊!

王老太太轻声对走过来的儿子嘀咕:“这房子不也是你的吗?写你的名了!

当不了自己房子的家?俺们又不是外人。”

传志好无奈啊,恍然看到大哥冲自己嘿嘿笑的眼神。

何琳现在兴奋过头了,提醒自己马上要办的两件事:一是婚纱,快点取回来;二是婚纱照,快点把照片确定好,拿回来好好让家人欣赏,在亲朋面前显摆一下,谁都知道,这金童玉女,肯定漂亮!

当然得拉上传志,这事一人去没啥意思。婚纱很好办,当时看到小雅穿得很漂亮,按图索骥盯上了这家店,狠狠心三千多块也订做了一套,上面镶着人工亮钻的那种。这钱没用谁支援,自己一个多月的薪水,是自己送给自己的完美礼物,贵点就贵点了,一生就这一次,以后压箱底,想起来拿出来看看,说不定铜婚铁婚金婚银婚花布婚时还能拿出来穿穿拍照留念呢。

就在这婚纱店门口,何琳一等二等,王传志来了,还不是一个人,婆婆和大姑姐分别排在后面。何琳不自在啊。

传志说:“我妈就想来看看。”

大姑姐笑着说:“参谋参谋。”

不知为什么,何琳不太喜欢这个大姑姐,太会说话,且心眼多得让她无所适从。这么机灵、聪明的一个人,搞不懂为什么她的婚姻一片灰暗。

大家还是面带笑容进了店。店员殷勤地捧出婚纱大礼盒,摆在众人面前。何琳立即笑逐颜开地往身上比划。

“纱呀,纱料的,只在电视上见过,没摸过。哟,现在时兴的不一样了,以前这纯白的都是孝服才穿的。”婆婆惊奇一阵,也怪高兴,转头问儿子,“多少钱?”

儿子搔搔头,“一千块吧。”

“三千七,付过了。”店员说。

“啊呀,这么贵啊,就穿一次的婚纱!”大姑姐情不自禁地啧啧,“还是我弟弟有钱啊!”

老太太脸也变了,转身对店员嚷:“你们也太黑了,这几层纱纱定了几个塑料片就要三千七?!一千都不值!这价还得算算,不然俺们退了,退给俺们钱吧!这么高的价也敢要!”

何琳本来欢天喜地要去试衣的,现在愣神了,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传志连忙拽他妈的衣服。老太太挺生气,“你们是小孩,什么也不懂,买的不如卖的精,让他们骗你!”

“这是何琳自己的钱买的!”

老太太火气一下子没那么大了,却也嘀咕,“无论谁的钱,那都是钱呀!”

店员嘟囔着:“我们这是品牌店,不能跟路边的杂牌店相比!一分钱一分货,而且是打过折的,绝对公道……”

传志瞪了她一眼,嫌她刚才多嘴多舌。何琳趁机去试衣间了,但这婚纱看起来漂亮穿起来并不容易,好不容易钻进去套好,后面有个小拉链够不着,又不好叫老公,店员又被婆婆拉着讲价。现在知道叫错人了,伴娘或女友来就不一样了。算了,回家试去吧。

于是四个人又打车去了婚纱摄影店。这店在西单附近,有一段距离。车上婆婆脸色就不好,不过考虑到新媳妇的心情,老人家缓和了一下说:“买就买了,贵点就贵点,就穿一次可惜了。放着等你妹妹结婚,老三娶媳妇时还能用一用。

到时不用买,也不用租了。说起来还是租合适啊。还是白(念bei)的,穿上没法走路,还不都是给外人看的?改衣服都没法改。”

何琳怀抱着心爱的婚纱,泪汪汪的,都快哭了。

到了婚纱摄影楼,传志特意把母亲叫到一边,说自己和何琳马上结婚办酒,就算多花几个钱,也是图个高兴,况且有的花的是何琳自己的,别说那么多没用的,让何琳不高兴。

老太太叹气:“不是看你们花起钱来大手大脚心疼嘛!拿钱不当钱,当纸。

无论花谁的钱,还不都是你们自己的钱?!马上要成家过日子开火一个锅熬粥了,要懂得节俭!在任何时候节俭都是持家之道!”

他姐也过来说:“咱娘还不是为了你好!她不会过日子你也不会?花这么多钱弄这些没用的,还怪咱娘说你!”

传志头大了,忽然明白把她们带来是多么大的一个错误。但好说歹说,终于达成了一项和平共识:在婚纱摄影楼里,有话少说,保留。

何琳已在楼里看自己的照片了。这个心无城府的女孩马上忘记了婚纱的不快,眉开眼笑起来。无论说摄影师的水平高,还是当时的准新郎准新娘太漂亮、太上相,都很恰当,尤其是女主角,青春可爱,甜美逼人。无论中装、西装、古装、婚纱、马夹、骑服,小pose一摆,甜甜的小酒窝,羡煞众人。当然合影也很出彩,王传志的黑色西服有板有样,当配角再合适不过;还有仿武侠剧拿剑的,珠联璧合;佯装吹箫的,才子佳人;打折扇的,郎才女貌。最逗的是两人气喘吁吁提了一筐元宝,活活一对守财奴式地主和地主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百多张,哪张也舍不得放弃。婚纱摄影店贼得要死,本来说得好好的照五千九百九十九元的,账都结过了,包括一个水晶大开本相册,两个普通小本,装多少照片都是定数的,在一百多张照片里选出来,剩下的店里就自行处理了,一般是销毁。很多人一看自己这么漂亮,又在非常时刻,就咬咬牙再多花点钱多保留几张玉照,一百块一张也狠着心买。偏偏这家店给何琳照了一百八十多张,而每一张又拍得那么漂亮。

何琳那个激动啊,发誓吃三个月的咸菜兼窝窝头也要珍藏起来,人生有几个二十三岁啊!问题是她现在荷包里只有不到一百块大洋,又做了好几个月的月光公主了,那幢小楼就像吸尘器一样把以前手头阔绰的她给吸成丐帮成员了。如果不是婆婆和姑姐在眼前碍事,小女子定会撒娇弄痴央求老公给买下来,而且有个狠折扣哟。

现在她只能撅撅嘴巴和甩甩眼神示意了。王传志心神领会,不过他带的钱不够,去卡里取也有点不舍得,毕竟还有比照片更重要的应酬。男人嘛,手里没点钱就等着撮火吧。于是向旁边的母亲借,母亲连三金这种基本花项都省了,照片钱应该拿点出来吧,趁机也拉近与媳妇的关系。

老太太正等着开口的机会呢,“别说没钱,有钱也不能花在这上面,不当吃不当喝的,只是看着玩就一万多块,赶上家里八亩地一年的收成了!拿两本就行了呗,还都拿完,你们自己看着办……”

何琳有些生气了,嘟哝了声“抠门”,就叫服务员收起来,她改天再来。然后拂袖而去。

更令她气结的是,本指望新郎官——老公能追出来,都放行两辆出租车了,那个领了证的家伙只在摄影楼门口张望了一下,又缩回去了。妈的,有证了,合法了,待遇就不一样了。这反而更坚定了一个念头:一定要把大部分照片都弄到手!被摄影楼骗怎么了?我愿意!

回到家,一进门,父母、小姨都在,看到丫头拿婚纱来了,都高高兴兴等着看,尤其是小姨,手舞足蹈地把婚纱往何琳身上比划,然后往自己身上比划。

何琳妈也说了句:“好看是好看,三千多贵了点。”

何琳转身回了卧室。

“贵什么贵,一生就结一次,打扮得漂漂亮亮,心里美就行了。咱那时不流行这个,顶多红布上衣,红绸上衣,皱巴巴的蓝裤子,简简单单寒寒酸酸把自己打折处理了!没赶上好年代……”

她姐夫趁机说:“快去找一个,正好补回来。”

“嗯,看上谁了,我们去提亲。”

“哈哈!”郁华清被姐夫姐姐逗得开怀大笑,“行,明天我就站在过街天桥上观摩,鞋底砸中谁,你们就跟到人家去。我也去何琳的婚纱店,挑个更漂亮的,也去何琳挑的摄影楼,把这徐娘半老、风姿犹存的一脸老褶子留住……”

在客厅的一片欢笑声中,何琳找了把小锤子,捂在被窝里敲那只憨态可爱的大肚猪。一下,两下,三下,哗啦一声,掀开被子,黄白色硬币好大一堆。然后一枚一枚地归类,一元的一堆,五角的一堆,一角的一堆,超市里找回的五分二分一分的归一堆……真恨过去贪吃花了太多小钱钱啊!

足足数了半小时,三百多块,还差很远。于是给何冲发短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平时姐弟关系非常好,互相隐瞒、互相钱款拆借的事没少干,只是何冲现在还没工作还花父母的钱。

半夜这何家的公子哥儿蹑手蹑脚回来,钱夹、口袋都翻了个底儿掉,还行,有近百儿八十块呢。父母常说他狗窝里藏不住油饼,看来是诬陷。公子哥儿还仗义地说:“不够是吧,明天我来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

“我屋里,有宝贝呢。卖了,不就是钱了?”

何冲房间里一堆破烂,军刀、古剑、旧折扇什么的,其中还有何琳的钱支援的。没人喜欢进他的房间,也没人相信那些玩意儿值钱。所以这些许诺,何琳不踏实啊。

也该着她心想事成,第二天就收到了一张大支票,接着在美国念博士的姐姐何晶打来电话,首先祝她新婚快乐,由于实验室忙,对不能亲自参加妹妹的婚礼表达了万分万分万分的歉意,其次奉上六千美金,表达作为姐姐的一片心意,再次,欢迎她和妹夫有时间去加州度假。

何琳高兴坏了,真是及时雨啊。把百儿八十块退给何冲,可以把相册搬回家了。那时对美元的汇率还近八块三呢。

老何夫妇倍感欣慰,这一切是他们愿意看到的。

那天下午回来,老太太耳提面命地交代儿子:“儿啊,你们这样过日子不行啊,俗话说,以后的日子比树叶还稠,天天这样花钱如流水累死你也挣不够啊!

你这个媳妇啥都好,就是忒能花钱!看她妈她爹都是过日子的人,到她身上怎么就退这么多呢?”

传志说:“她家经济条件好,惯了。”

“她家惯,咱不惯。俗话说得好,好女人都是当家男人调教出来的,她多花一个,咱的口袋里就少一个。咱家用钱的地方又多,你可不能由着她胡花八花!

唉,不当家不知道油米贵,当了家能知道吗?看你们这楼,这儿挂的,那儿摆的,小零小碎,大珠小珠,不都是钱买来的啊!”

她儿子自豪地说:“大部分是她家人买的。”

“不买,折成钱放你们手里多好!”

“那是她家人的事。”

“唉,儿啊,以后有俩钱得存起来啊,看着是俩钱,不经花,一花就没了。

以后油盐酱醋生孩子,孩子小嘴一张,吃喝拉撒,不都是钱啊!将来还得上学,还有个头儿啊!”

摆酒宴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何家的婚宴请柬早就发出去了,大部分客人都是老何和郁华明多年累积起来的亲戚朋友、同事,血缘上比较近的,只有郁华清和她的两个儿子以及儿媳。老何没有兄弟姐妹,父母死得早,倒是凭着人缘超级好,一帮朋友都愿意过来凑个热闹。再有一拨人,就是何琳的同学朋友及几个平时要好的小姐妹,传志的客人也是一两桌就能打发。所以大部分事情还是老何在操心,也是花钱主力。酒宴设在上次王老太太下榻的四星级酒店,因人情关系折扣不少,每桌一千二百元标准,十七桌,包括两个主桌:女方一家人及郁华清一家为一桌,另一男方主桌是王老太太从老家带来的至亲。其他按亲疏远近正常排列。

中国是个人情关系发达的国家,红包是人情关系的重要明证。一个社会关系良好的家庭的婚嫁酒宴是绝对少不了红包的,平时你给予别人帮助或好处,这都是情分,总需要个合适的机会和借口要还的,这都是正常的人情往来。社会也需要这种往来,你来我往的结果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达到一种情感、金钱相对收支平衡的状态,朋友情、关系网才能继续维持下去。这也是老何为女儿隆重操办婚礼的社会心理和文化背景。

由于岳父在背后运作整个事件,婚宴男主角王传志就轻松了不少,加上何琳要求这两天不要见面了,图再见新鲜。在每一个新郎官都累死累活体力精力透支的“临界点”,他也乐得轻松,偷得浮生半日闲,带着母亲、哥哥、姐姐和跟来的两个孩子到家乐福各置了一身行头。那种大卖场,寻常的衣服也贵不到哪里去,不能在重要酒宴上有损形象。每人照着二百块钱花,鞋子另算,所以全家人都在服装开放区转来转去。

王老太太一再出长气,“要穿俺儿买的新衣裳了,没白吃苦受累,说啥也值了!”而且嫌一百块的上衣,太贵!一百块的裤子,也贵死了!哪能让人家赚咱的钱,硬拉着一条暗红条纹的二十九块九的外套和一件十九块九的黑平绒裤子去排队结账了。传志的哥哥和姐姐很实诚,把二百元的上限用足了,每人又额外抓了一双皮鞋;孩子们也在其父亲、妈妈的指导下一共拿去了近五百块的服装。这样传志花去了近半个月的薪水,一千多块大洋。

路上老太太也没少指责其闺女儿子,“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不心疼,买那么贵中啥用?还不一样遮身蔽体?!”

“好不容易这一次,当然得穿得像样点,不能给传志丢人啊,好歹我们是婆家人!”王传祥在出租车上一边换新鞋一边嘿嘿笑。

“对呀,何琳家有钱,就一次,又穿不穷他!”大姑姐笑吟吟的。

招弟也蛮羡慕地说:“二叔二婶每月都挣钱!”

司机大叫:“怎么这么臭啊!”

何琳又累又兴奋啊,酒宴前一天晚上招来了三个伴娘——呵,凡是未嫁的好友,想当伴娘又没胆量的,全部拉来边培训边实习了。有一个伴娘门路较广,认识一个电视剧摄制组的化妆造型师,专造都市言情剧的型,专化城市白领的妆。

于是说了几句好话,用一包大白兔喜糖换来了一个当年最时髦的新娘妆,发式蓬松端庄,既高贵时尚,又妩媚迷人。何琳发重誓偶尔打一个瞌睡什么的也要把头支起来,直到它自然松懈、变形。

一帮小姐妹在新娘最后的闺房里叽叽喳喳,尽情笑啊闹啊,发誓明早不让新郎官那么顺当地接走新娘子。不知为什么说起共同的朋友小雅,众人一片叹息:

她家的老太婆太能搅和了,是嫁老公还是老婆子啊?嫌儿媳家穷——她自己家不穷么!嫌儿媳单位不行,在酒店工作名声不好——名声不好怎么了?一般人想做大堂经理还没这份能力和机会呢!嫌儿媳挣钱少,六千块一个月够多啦!咱们念了本科薪水还远没到这些呢!她儿子工资倒高,免不得每天加班加到半夜啊,拿人当牲口使的公司,有什么了不起?现在拿健康换金钱,几十年后免不得拿金钱又买健康去了!对了,还嫌她文凭低,文凭高一点,达到本科水平,又有什么用?我们这帮人还不是例子吗?切!狗眼看人低的糟老太婆,除了七仙女没有配得上她那个儿子的了!什么玩意儿。

呵呵,何琳心里又一次找到了平衡,自己的婆婆,怎么说呢,除了抠门抠得厉害,其他方面嘛,还是小心翼翼高看自己一眼的。小姐妹对传志的评价还蛮高:英俊,伟岸,有男人气概,上进,勤劳,不娘娘腔,还是国家公务员!

何琳心里美滋滋的。至于他没多少财产和金钱,在谈情说爱和有情饮水饱的年纪,谈物质是有些煞风景的。

那天老何夫妇住进大学,郁华清凌晨跑过来给伴娘们支招:新郎新娘在明天每桌敬酒时,如何把白酒调包成白水,要眼疾手快,要学会转移客人的注意力,不是有三个伴娘嘛,接力啊!对了,千万别心虚啊。反正不能让一对新人,尤其是新娘喝得酩酊大醉、语无伦次,继而倒地不起。我们何家的女孩要自始至终彬彬有礼,落落大方,目不斜视!

早上六点,花车来了,是老何为爱女请的劳斯莱斯,牛气哄哄回头率很高的那种,后面是婚庆公司安排的奥迪车队,车上鲜花气球洋娃娃一个不少。

新郎一身挺括的深灰色西服,喜庆的红条纹领带,锃亮的皮鞋,为了风度也不要温度了,寒风中颠儿颠儿在伴郎陪同下志得意满地按新娘的门铃来了,没想到吃了闭门羹。新郎伴郎都是生瓜蛋子,不太了解北京嫁娶的风俗,学校里又没教,未免有点傻眼气短。传志内心多少还是有点自卑的,拉不下面子像本地土着帅哥帅弟那样哄人,说软话,一时像霜打的茄子愣了神,只凭伴郎使劲敲门。

捉弄了新人半个多小时,觉得把他们冻得差不多了,伴娘们才提出来进门的条件:此树新娘栽,此路新娘开,要想接得新娘过,留下一千大洋来。

新郎乖乖地把十张毛爷爷从门缝里塞进去,又按要求塞了身份证,门这才打开。进去了,新娘不能自己走出来,也不能穿鞋子——不能带走娘家一丝一线。

所以传志背着穿着膨胀婚纱和红袜子的新娘出了丈母娘家门,进了电梯,一气背到车里,才由一个伴娘从包里拿出一双小高跟红皮鞋给换上了。

然后车队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启动。

到了酒店,在声音更响、时间更长的噼里啪啦声中,摄像机开始了持续的长镜头追踪:新郎殷勤有加地为新娘打开车门,一生中最漂亮、甜美、幸福的女人如花中牡丹般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绽开了笑颜。掌声噼里啪啦,啧啧声连成片。

司仪在门口声情并茂地宣布:“春天,春天是一个美好的季节,很多幸福的事情都在这个季节里发生。请看——英俊挺拔的新郎和美丽幸福的新娘正款款向我们走来,他们让我们再次认识到了什么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这对本世纪最幸福最美满最登对的新人进入大厅——”

然后室内十七个桌的客人又是一阵噼里啪啦。

迈得门来的一刹那,新娘竟快乐地对新郎说:“我妈包了六千元改口费,到时你要叫响点!”

新郎一愣。

“傻子,我们又有进项了!”

新娘的指甲隔着白手套掐了他一下。

新郎清楚了,同时也出冷汗,哎,忘了交代自己妈了,婚礼上该准备改口费的,要是自己收到了改口费,而何琳没收到,多尴尬啊,还不落下话柄,让何琳的小姨嚼舌头?而且何琳也会失望啊!

他忙侧过身向伴郎匆匆耳语,可是周围声音太大了,特别是司仪的麦克风,前台区域简直震耳欲聋!新郎又不能停下来,使眼神,翻白眼,看着伴郎欲言又止的疑惑眼神,只能暗责自己粗心大意,可又确实不知道这一关键环节,竟没有人提醒他。只求到时不要太难看,补!回去一定补!

新郎新娘一出场,男方桌上,王传志的两个妗子不无羡慕地对王老太太说:

“你儿媳妇真叫俊啊!仙女似的。”

“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吧。”

女方桌上,有客人对新娘母亲说:“新娘真是漂亮啊!”

郁华明很开心:“年轻人,正是人生最美丽的时候啊!”

郁华清更干脆,“那当然,我们何琳从小就漂亮!在幼儿园是园花,在学校是校花!”

司仪是个口才极佳的家伙,热情有加,激情四射,口若悬河,一些词句不通的话也能让他背得声情并茂:

“……在这气氛热烈、喜庆非凡的婚礼殿堂,我想是缘分把这对钟爱一生的新人结合得甜甜蜜蜜,融合得恩恩爱爱……美满幸福!是他们两颗纯洁的心相撞在一起,由此更显露出我们的新郎啊,要比平时任何时候更感受到真正的幸福,更显得英俊潇洒,大家说是不是……而我们的新娘要比平时任何一个时候更感到内心的激动,更显得楚楚动人和漂亮温柔,大家一起说是不是……此时此刻,我想还有更激动更高兴的,那就是对新郎、新娘有养育之恩的父母。借此机会,我们的新郎新娘为了感谢父母的慈爱,以表达对双方父母的真诚感谢和深深的祝福,特意用一杯酒敬给父母……”

新娘新郎各自从伴娘伴郎手里接过酒(不知是酒还是凉白开,反正是郁华清安排的),先毕恭毕敬呈给女方父母。女儿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女婿叫了声爸妈,承诺一生对他们的女儿好。岳父岳母很高兴,岳母拿出红包,递给了姑爷。

姑爷手一掂,还挺沉,羞愧难当了,却不露声色随手交给新娘。新娘喜滋滋地接过,递给伴娘。

然后又向男方父母——母亲敬,父亲空缺。何琳甜甜地叫了声妈。

“哎——”老太太高声答应了一声,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撩起衣襟,从裤腰带上扯出一个饱满的红手绢,郑重地交给了儿媳妇。

嘿嘿,红手绢,腰带,这一手法很后现代啊,三个伴娘笑嘻嘻的,觉得有趣。何琳也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太逗了,也不管钱多少,喜滋滋地转手交给了更喜滋滋的伴娘。

新郎高兴得要晕倒!事后他感激万分地提出这一事件时,老太太很不屑地看了儿子一眼,“俺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好歹俺也娶过儿媳妇嫁过闺女,你以为别人叫俺一声妈是好叫的?什么不是钱买的?给钱叫得甜、响,没钱可没人愿意叫。现在的人多实际啊!”

婚礼上还发生了一件搞笑的事,新郎新娘挨桌敬酒,顺便收收个别散礼。有的人就喜欢当面把红包交给新娘或新郎。敬到老爸的一帮老朋友一桌时,为首的一个德高望重,为表示重视站了起来,把自己的杯子也放在伴娘托盘里,发表了“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即兴演讲,还带头鼓了掌。再拿酒杯时,拿错了,把新娘的端走了,新娘也没觉察,三人碰杯后一饮而尽——新郎还是风度翩翩,潇洒依旧;那年长者却一脸惊愕,难以置信地看着空酒杯,再看新娘,呛着了,咳嗽不已,弯腰到了一百度,眼泪鼻涕一并流下来。三个伴娘慌作一团。

还是郁华清及时补了过来,右手茅台,左手杯,重新与客人干了杯,“欢迎您光临!这酒不错,清香型。我还买了茅台的股票!”

客人一饮而尽,称赞:“这杯好!”

“其实酒都是一样的,有时这味觉啊……”

客人坐下了还打哈哈:“刚才那一瞬我还想了,坏了,得抛茅台的股了!现在跌宕起伏,正常了,还是那么香!”

连吃饭加送客,整整忙到下午四点多,新娘的小高跟鞋受不了了,几天的兴奋少眠,外加大半天鞠躬、行礼,一路敬酒,腿神经已经麻木到极限了。快点,让父母扫尾吧,回家!回家!

满身疲惫的新娘回家了,推开新房的大门,差点没七窍生烟,号啕大哭,恨不得转身就踢新郎!三天前那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家啊!刚刚贴了墙纸、家用电器还没开封的理想生活啊!现在核桃皮、瓜子皮、花生皮、糖果袋和斑斑污迹覆盖了淡绿色地板,卫生间水迹遍地,厨房吃剩的馒头片、蛋壳、菜叶,和吃了一半的方便泡沫盒,扯扯拉拉,一直扯拉到开着门的微波炉里,满地狼藉!

何琳气呼呼地上了二楼,立刻放声大哭,天呐,有人睡了她的婚床!天呐,那一群毛茸茸的玩具熊少了好几个!天呐,那只可爱的木雕啄木鸟不翼而飞了!

天呐,床上小花盆里的花生、红枣、干果,还剩下一点点……楼梯上有脚步响,新娘砰、砰、砰三次,别别扭扭才把新郎关在门外,继续大哭,还乒乒乓乓摔了盛干果的小盆,砸了台灯,扔了一只水杯。任凭老公怎么“宝贝”、“小猪”地叫也无济于事。

这边正闹着,楼下婆家人从酒店里回来了,有说有笑挺高兴。推开门,以老太太为首的就见新郎官垂头耷拉眼地在楼梯站着,多会察言观色的老太太啊,一见风向不对,赶紧低调把亲戚撵进房间里,悄声问儿子:“你出什么症了?摆个脸!”

儿子不禁埋怨:“这么多人住也住了,怎么不知道收拾干净点?”

他母亲没太多表情,很客观地说:“人多,孩子乱,就有一眼看不见收拾不到的地方。”

“谁在楼上睡觉了?”

“你姐。她就图新鲜,躺了躺。”

他姐王青霞从房里探出头,不以为然,“咋这么多破事,我就上去看了看,坐了坐,咋像个刺猬似的?”

新郎噌噌上楼哄老婆去了。他是有钥匙的。

王老太太连忙招呼众人打扫卫生,一时间扫地的扫地,收拾厨房的收拾厨房,拖厕所的拖厕所,干得还挺快。

新郎的大妗子说:“脾气还挺大,城里的儿媳妇难伺候啊!”

老太太:“就是臭毛病多,快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新郎表兄:“俺这个表兄弟人太老实了,给治住了,以后就难翻身了。”

新郎姐姐:“窝里横!”

老太太地扫得又重又快。

何琳在楼上激愤地把一床新被子给掀地上了,转身又从橱里抱了一床新的,不是喜庆大红色了,浅藕色,铺展好踢掉高跟鞋和衣睡了。近日来的婚姻焦虑症、疲劳症、恐慌症,都因刚才的一顿脾气得到了减压和释放,竟酣畅淋漓地睡着了。

新郎也爬上床,以最亲密的姿态搂着新娘,像并卧的一对勺子。也就是搂着,他也累嘛。

睡到半夜,新娘惊梦去卫生间,无比爱怜地解开新郎的手,回来后又钻进去,再把他的手扣上。心里美美的,往新郎脸上吹气。

新郎被弄醒了,“啵”啄了一下新娘,懒洋洋地也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就一路小跑,蹦上床,两人兴奋又热烈地开始脱光最后的小件件互相看、摸、揉,怀着一颗赤诚贪婪之心,躲在被子下面,抖动、挤压、喘息……性爱实在是件美好的事情,像扔在荆棘地里的一块玉石,即使被刺得鲜血淋漓,捶胸顿足,那种温暖和释放也足以补偿。男女结合在一起是为了性吗?绝对是,这是生命赐予动物的一种原动力,生于本能,长于潜意识,一种上苍对于碌碌众生的额外赏赐。可以说我们成熟的目的就是两个人舞蹈,在床上,在灵魂深处,让极度的快乐喷薄而出,让灵魂站在最高处喧嚣,让心灵行云高歌——伸开双臂,袒露最私密漆黑的角落,谁让你心神摇荡,谁让你玉润珠圆……短短几分钟,却给我们最积极最乐观的生命意义,和瞬间丰盈的内心,让灵魂不再感觉到孤独、焦虑、恐怖和忧伤。

这就是性爱的价值。它的快乐能溶解生活中的一些鸡毛蒜皮。于是有了忍耐和妥协的动力和理由。

第二天小两口和和美美地睡到自然醒,阳光都照到了被子上,新郎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指着地板上的被子说:“以后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了。”

新娘撒着小娇:“谁不是盖一次都没用过的新被?人家也想用纯洁无瑕的‘处女被’!你也要保证以后不要让无关的人睡我们的婚床呀!”

新娘有点小聪明,提“处女被”,昨晚虽不是处女,但更早的一天晚上和眼前这个男人时还是处女的。果然新郎一口保证。

新娘再接再厉:“人家的啄木鸟呢?快给我找回来。可是小姑子送给我的礼物啊,我非常喜欢!”

新郎一听自己妹妹送的薄礼如此受重视,立刻满口应承。

新娘抬手从床头上方拿起一个毛茸茸的玩具,无比伤感地说:“闺女啊,命苦孤单啊,你妈新婚之夜,你爸就把你兄弟姐妹送人了,你爸是不是个大灰狼啊!不过不要紧,以后妈再给你多买几个伴,不要再惹你爸生气了!”

新郎哭笑不得,“可不是我送的啊!”

“那怎么没了?”

新郎心道:好吧,我再给你找回来。

快中午了,二人姗姗起床,又打打闹闹洗了漱,这才慵懒又不好意思地下了楼。楼下的亲戚正在吃饭,还挺丰盛的,是昨天带回来的婚宴剩菜,他们桌上剩得不多,是从其他桌上汇总来的。大人小孩都吃得欢。

新郎没觉得剩菜剩饭有什么,合胃口多吃,不合少吃。但新娘不喜欢,不知什么人的残羹剩食,汇合了不知多少口水,加上昨晚发了一通脾气,在众亲戚无言的目光下,还真不自在。好在经验丰富的小姨提前给了应对之招:吃不舒服回家来吃。于是有些讪讪地退场了。

在出租车里还给亲爱的人发了短信,告诉他她的去处,还是希望他也能跟来的。

老太太煮了大米粥,给儿子盛了满满一碗。“她就这么走了,也不知道跟你妗子打个招呼!”

她儿子低头吃饭。

“俺们今天就得走了。”

她儿子惊讶地抬头,“不多住一天?”

“住啥住啊,什么都不随便,人多事也多,俺们还是都走吧。”然后轻叹了一声,“儿啊,成家了,以后的日子比树叶还稠密,多长几个心眼,咱们农村人混大城市也不容易。你太实诚了,不会奸不会滑的。好好和何琳过吧,这房子也有了,工作也倍儿好,只是别大手大脚地花钱,有时别忘了没有时的难处!你们的钱谁管?”

她儿子犹豫了一下,“现在各管各的。”

“以后你要管钱,男人得当家。男人只有拿得起放得下、当好家,才不会出乱子。儿啊,你可得当好家啊,何琳太会花钱,见什么买什么,净是些不中用的,万一将来有个火烧眉毛应急的什么事,手底下没两个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她儿子好像对这个问题还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

他二舅趁机挤进厨房说:“外甥,说了你也别不爱听,你娶的这个媳妇能听话?悬!脾气忒大,还不懂人情世故、人情往来。俺早上在她眼前露了两次面,愣没翻俺一眼!”潜台词:俺可是你娘家舅啊,看不起婆家人!

老太太果然绷不住了,“娶老婆就是娶人品,这媳妇要是人品好,家里保准没有烦心事!要是人品不行,这个家就完了。看看何琳,父母还是大知识分子,会说话会做人,儿女就硬没教育好……”

她儿子争了一句:“何琳平时挺会说话做事的。”

“那这两天的表现——悬!又哭又闹,不是给俺姐脸色看吗?俺姐怎么说也是婆婆,是长辈!不能这样摔脸子,大清早的招呼也没打一个,咱们都要巴结她看她脸色似的!外甥,俺姐,一人寡母养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不容易啊!现在好歹你也算混了个京官了,给自己的老娘长点脸吧,让亲舅舅寒心俺没话说,自己搁着就行了,别让老娘再寒心啊!你听听昨天摔杯子砸板凳,摔谁砸谁呢?今一早冷着脸,大家伙过来喝喜酒、送礼送钱来了,不是为讨饭接你露水喝的!”

几句话说得新郎官面红耳赤,唯唯诺诺地对舅父大人赔不是,直说媳妇不懂事,以后一定让她改!改!

他姐又在门外叹了一句:“兄弟啊,你是咱家里最有出息的人了,就你媳妇这样,咋着指望你孝顺?”

弟弟马上笑着保证:“放心吧,以后我给娘养老!”

这话让一直愁眉不展的母亲、舅舅露出笑容。夸赞自家孩子从来都不惜各种溢美之词。

“行,外甥,有你这句话,俺姐吃再多苦,也值了!自古就有百善孝为大,不欺敬母的人!好好工作,听领导的安排,挣了工资也想着点老娘的不易,就齐全了。”

“好兄弟,娘没白供你。”大姑姐转身又去斥责自己的儿子,“淘个啥呀,整天就知道玩!以后学学你二舅,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上北京的大学,娶个北京的媳妇——你猴年马月才能报答你娘啊!”

然后其他亲戚都涌到门口笑,看着京官亲戚,目光又自豪又羡慕。

老太太有些得意,新郎官也觉得飘飘然,所以看到姐姐的儿子抱着何琳的啄木鸟蹿来蹿去,招弟与另一个孩子拿着毛茸茸的玩具玩,已不好意思说要了,那太小气,太斤斤计较,太不大度了。

当时何琳也正舒服地坐在桌子旁边喝粥了,大米、黑米、红豆、枣子和杂豆混煮的,拌了一个黄瓜,拍了两瓣蒜。按小姨的说法,这两天太油腻,清清肠。

老何问闺女:“你怎么大清早跑回来了,不在你家吃?”

何琳说:“他家亲戚都在,我挨不上边,而且都是剩菜,不爱吃。”

小姨问:“谁做的饭?”

“他妈。”

老何:“那是你婆婆!”

郁华明:“都一家人了,要学着互相包容、尊敬!”

郁华清规矩要少得多,继续问:“他那些亲戚打狼似的,什么时候走?”

“人家不说走,我哪好意思问。”

“喂,你为什么不好意思问?吃喝拉撒都在你家你还不好意思问?窝囊不?”

何琳妈、老何穿戴整齐要出去了。何琳爸拿着一叠毛爷爷走向女儿,被小姨子中途接过去了。“还给什么啊,你们放着会发霉啊?”

“有个收支平衡就行了,多年的老朋友凑个机会聚一聚,哪能挣姑娘的礼钱。”

“给也没这个给法啊,给她也不是她一个人花,让我姐再开个账户,给她存起来不就行了?”

何琳头也不抬,结婚收的礼金,自己没出钱,也不惦记。于是那两三万就又被小姨这个大忙人给推回去了。老何夫妇刚出门,这个精明的妇人便掉转枪口:

“传志老家来了一桌子多的人,礼钱给你了吗?”

“没啊,反正我同学朋友的礼钱都交到我手上了。”

“他同学、他朋友的呢?”

摇头。

何琳漫不经心的表情让小姨不快,“这个家里以后你可是女主人了,财政无论多少,你为什么不能理直气壮地掌握?这个家支出一分钱,你也要清楚这一分钱的去处!不掌控财政还结婚干什么?他家的礼金你得向他家要,本来就是给你们结婚的钱!可是他家娶媳妇,一分酒宴钱不花,还把礼金给卷走?当我们家是什么啊?你们的小家得有个启动资金。”

唉,何琳吃得索然寡味,一直觉得小姨俗,可从来没觉得像今天这么俗,那点小钱,要不要有什么关系,要了不会富死,不要又不会穷死,还启动资金,她怎么不停止叨叨向自己的亲妈学习呢!

“你不要回来他家会认为你好欺负,以后还对你没完没了了。穷亲戚多也不可怕,但得先立规矩,免得以后窟窿填不满,你现在不撑起来将来就晚了!”

何琳一度理解这个小姨的老公为什么前几年跟人跑了。可能就是坏在那张滴水不漏的嘴巴上,叨叨,又刻薄。

可能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过了,郁华清缓了一下,“我说何琳,你婆婆对你怎么样啊?”

“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吧?”

“不好也不坏。”

“你得凑机会告诉她:她有三个儿子,就是农村人养老不靠闺女,他们兄弟三个也得轮流!”

“哪是哪呀,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儿……”

“你刚结婚,懂个什么呀,经历事了你才知道,嫁给王传志你以为是嫁给他一个人啊?亲兄热弟,三姑八婆,你是拉拉扯扯嫁给了一大家子!当年我嫁给你那个操蛋的姨父,他妈、他姨、他拐着弯的亲戚朋友沥沥拉拉找了我大半辈子麻烦,我当年也像你这样单纯无知,一步一步给逼到奋起反抗为止!”

“你那什么年头的事儿,陈芝麻烂谷子的。”

“呵呵,说你不懂你还不耐烦,中国这事,自开天辟地以来,改了皇帝,改朝换代,无论换成谁的天下,这儿子养老子都没改过,这习俗越是农村越是贫穷得鸟不拉屎的地方越根深蒂固!没别的指望,一辈子养那么个孩子就指望着养老呢。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孩子,特别是男孩子,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愿望:他挣钱结婚娶媳妇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和侍候他老爹老娘,他出人头地的目的就是光宗耀祖!唉,虽不能阻止你嫁入这样的家庭,但提前可以给你提个醒,让你有个思想准备,别到时候又哭着回来。”

唉,小姨的更年期也过不完了。何琳在要求自己:忍住!忍住!

“你爹妈都是老实过分的书呆子,一辈子没经过复杂的大家庭杂务事。臭丫头,你以后就指望我啦,以后传志敢对你不好,我一定让他得不偿失、后悔莫及!”

何琳要笑出声来。

“你还别笑,今天我把话放这里。你那一大家子,我仔细一看那阵势就知道不是善茬,到时候有你哭着跑回来的时候!所以,从今天开始你就把传志的工资卡要回来,女人要想家庭稳当要想立于不败之地,除了掌握男人,就是掌握财权!”

传志不得已把母亲、舅舅等一帮亲戚送到火车站,两个出租车还很挤。在熙熙攘攘的候车室里,用最后的机会,老母亲语重心长地交代:“儿啊,成家了,好好过日子,好好挣钱,好好攒钱——钱花了就花了,一分钱难死英雄好汉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了别忘了给你弟弟寄两个。唉,结婚了,有个家了,俺也不那么担心了,好好干吧,以后你和俺就不一样了,你是城里人了,也和你兄弟姐妹不一样了,城里乡下,云泥之别!自己过好日子别忘了拉他们一把,你自己上学时他们也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不能忘本!”

在老母欣慰仰望的眼神中,儿子连连点头。忘本不是好男儿所为啊,然后眼眶湿润中看着家人在人潮中过了票检。

晚上何琳回家了,在娘家吃饱喝足,小脸红扑扑的那叫妩媚光彩。而传志正在厨房热剩菜,吃中午亲戚剩的馒头干。何琳看到婆婆走了,心里委实惊喜,和一帮陌生人挤在一所房子里是很郁闷的。现在她热情辣辣地拥抱着新郎说:“相公啊,明天娘子要额外发扬贤妻良母风格早早起来给你做早餐吃,今晚少吃点,给明天留着点肚子。”然后左右开弓啵啵啵啵各两下。

相公按捺不住了,丢了菜盘子,丢了馒头干,抱着娇妻上楼了。娇妻美美地胡噜着相公的脸,“相公慢点,别摔了娘子,俺这样的美女摔了,你大爷的可咋赔啊!”

“你大爷的!”

“你二大爷的!”

两人扑扑腾腾摔到床上,叽叽咯咯打闹,越打心跳越快,越闹衣服越少,衣服越少越性感,越性感心跳越快,就这样循环上了,年轻人嘛,又是新婚,恩恩爱爱大战几个回合,汗水淋漓……呵呵,痛快。

忙完了,二人躺在床上品味生活的美好,“要是以后天天这样过日子多好啊,不用上班,吃了玩,玩了睡,睡了吃,像傻瓜一样幸福。”

“好吧老婆,反正我的工作稳定,以后你就在家里待着吧,我养你!”

“真的?”

“真的。”

“钱不够花怎么办?”

“少花点呗。我花钱不多,都给你花。”

娇妻又鸡啄米般在相公脸上啄了半天,又想起小姨的话,“我们以后会不会因为钱吵架?”

“不会吧。我花钱少。”

想想也是,现在有房有工作,比一般北京的年轻人不知轻松了多少倍。

“我们什么时候买车?”

“嗯……等有钱了,钱攒够了买。”老实说传志还没想过车的问题。房子和娇妻都来得太快太容易了,还没消化完。

二人请了四天的假,加上办酒宴,没功夫出去度蜜月了。王传志请不下来假,他不可能像何琳那样对工作无所谓,一不高兴就不去了。剩下的时间你看我,我看你,你抱我,我抱你地打发甜蜜的好时光。两人也打算好了,传志已正式接到国家某机关的录用通知,正式上班了,第一年非常关键:考察期,一定要好好表现,尤其请不得假。但可以好好利用下半年的十一黄金周,可以去何晶那边玩去嘛。

每一分钟看着老公都美得屁颠屁颠的何琳又琢磨上了,老公人帅帅的,就是太周正了,缺乏城市少爷公子的一股机灵劲儿,严重点说有点笨嘴拙舌,轻点就是老实话少,尤其不注重穿着,乍一看还有些乡土气息,得给收拾归整一下。

床笫之欢后不是没有事儿嘛,何琳就盯着老公可着劲儿打扮了。有钱啊,何晶不是寄来六千美元嘛,阿弥陀佛,近五万人民币呢,花去了一些,还剩下不少,买鳄鱼皮带,买花花公子,买资生堂,买飞利浦剃须刀,买boss,买江施丹顿……上下全力一包装,嗯,少点味,再来一瓶古龙香水。

那几天王传志美的啊,也倍儿听话,叫抬脚就抬脚,叫转身就转身,叫抹香香,小脸一下就低下来了。人靠衣妆马靠鞍,一身名牌披挂上阵,眼光高了,气质也稳重了,举手投足间颇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很多时候,人的精气神儿可以用身边人的追捧和踮着脚尖仰望激发并塑造出来的。王传志现在就是这样。何琳也喜欢这样,就是要自己的男人有男子气概,够爷们,有味儿。

何琳也乖了,真的会早上起来做早餐,煮粥,或是热昨天从超市买来的豆浆,搞点小咸菜,一样一样地摆在桌子上,大大咧咧地喊楼上的下来吃饭。并不是显摆贤惠的功劳。这社会,男人还是相当愿意充大爷的,很有脸很有自尊心,要是再能随机批评两下,比如粥热了凉了,菜炒老了嫩了,就更好了。王传志还没敢,即使说,也要处理成玩笑形式。何琳虽嘴上不服,你大爷、你大爷的反驳,心里也会注意的。婚姻的模式,那种根深蒂固被认可的模式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人管理外面的人情交际,女人在自家一亩三分地里做主宰,洗衣做饭整理内务,包括给男人提供食物并博得夸奖。所以无论多么任性的孩子一旦落入婚姻的窠臼里就不由自主往这个模式上靠,根本不用动脑筋,都是分工好了的。

王传志当了试用期的国家公务员,必须得好好表现才能转正。虽然挣得不多,何琳还是把老公收拾得整整齐齐,毕竟后半辈子就靠这个男人来养家了。然后她也上班了,但已不是婚前那个无牵无挂一脸幼稚的小女孩了,常走神回想卧室的欢乐和家的宁静温馨,加上新媳妇总流露出一种慵懒和养尊处优的样子,和一个八婆同事吵架后,一气之下辞职回家当全职太太了。

先斩后奏,传志回来后愣了半天神,言语里有些指责她不该鲁莽行事。何琳知道老公有经济压力,工资少嘛,而她家大房子水费、煤气费、电费、物业费就是好大一笔开销啊。

“放心吧,我还有一个卡,不会那么快山穷水尽的。再说你上班后我可以去我妈家蹭饭吃啊。唉,就是不想上班了,想歇一歇。”何琳提到的卡就是前几天老爸要给却被小姨中途横插一杠子的礼金。也顺口问了一句,“结婚时你那边也给礼钱了呢。”

传志愣了一下,“我陆陆续续地收,也陆陆续续地花了,你知道结婚的时候到处花钱。”

“你亲戚给的呢?”

“在你婆婆那里呢。”他坦然地说,“我妈说收了礼还要还的,以后她就还了,不用我们还。”

何琳搞不清其中的复杂,也没法管。很快就从老妈那里把礼金要回来了。母亲倒还叮嘱了一句女儿:“好好过日子,不要负债乱花钱。”

何琳也没乱花,取了一万现金放在床头柜中间抽屉的右角,用得着随手拿,王传志就自觉地把公务员薪水卡放在左角,如果用钱,随便取。何琳的打算:花右边的,日常用,反正工资也不多,都存着,一年后说不定就一大笔了,口头算了算,一万左右吧。

每天老公上班后,她就看看电视,拖拖地洗一下衣服,出去做做头发,顺手换一件一般价钱的小衣服,然后跑到超市买点牛肉土豆胡萝卜,回家炖得香香的,等当家人来吃。没多久,传志就腿壮腰粗开始发胖。

第一个月,无比幸福的开始。良好的开端是胜利的一半。

周末,两口子撅着屁股睡到日上三竿,松松懈懈爬起来,从冰箱里掏两包牛奶,便向娘家进发。中途买几斤水果,蹭吃蹭喝也不会太难看。

一般在厨房忙活的是上海男人老何,打下手的是上海男人的女婿。那对母女不咸不淡交流了几句,各回各房间忙着。但本周末,郁华清大显身手占领了厨房阵地,没多久就准备妥当了。

虽不用去厨房打下手了,王传志见了这母老虎还是打了个激灵:怎么活生生矮半头呢?

“传志,还没来得及问问你呢,你家在婚宴上收了多少礼金啊?你们得记着,心里有个数,将来是还份子的依据啊!”

传志唯唯:“也不多。”

老何:“农村人,种地有几个收入,惦记人家那做什么?”

小姨子拿白眼球翻姐夫,“就因为人家有点钱不容易,他们就更该记着了,将来还时,只许还多,不许还少!不能让人家吃亏啊!”然后转向何琳,“你都收到了么?”

何琳缩了缩脖子,勇敢地迎着目光,“嗯。”

郁华明:“收什么啊,现在农村没办法弄到钱,孩子又多,负担重,又没什么福利保障,一场大病就能回到赤贫。来这里吃顿喜酒,意思一下就行了。咱们拿几百块钱不当什么,可能就是人家几个月的口粮。何琳还给传志,让传志给你婆婆寄去,退回亲戚们,给小孩子买几件衣服,买个书包也是好的啊!财富还要以这种形式回流城市吗?国家都要给农民减税了。”

传志连忙摆手拒绝,内心有点难过。

郁华清冷冷地哼了一声,“农村穷又不是咱们家的罪过,光我们贴管什么用?书呆子一个,什么财富回流……流城市流农村,大道道我不懂,也不屑懂,咱们是小民过日子,只遵循普通百姓的人情世故、人情往来就可以了!这次礼金咱退了,下次人家孩子嫁娶,人家哪好意思再收何琳送的?即使农村人,这道理也是懂的,何况在孔孟的家乡,礼数多着呢,只有你看不到,没有你想不到!但得咱们自己先把事做瓷实了,省得落下话柄!”

铿锵有力,什么话儿、理儿到了小姨这个市井妖妇嘴里一回炉,非得义正词严、一本正经不可。这一点何琳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人刚过五十,怎么就这么八卦、喋喋不休呢?她现在搔着头,为打断小姨的话头,违心说了句:“好,就听小姨的。”

“这就对了,先定了规矩,再按规矩来,省得以后乱了章法。”然后停了一下,“嗯,对了,你婆婆给了多少改口费啊?”

传志倏地哆嗦了一下,就这么当面提啊?何琳目光茫然,这个她还真不知道,就掺和在老妈给的六千块里花了,估计多不了,花时没啥感觉啊。最后还是老何插话给糊弄过去了。

餐后回家路上,传志阴着脸,“你小姨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家的事她样样操心!”

“别理她。”

“还‘先定了规矩,再按规矩来,省得以后乱了章法’——满清遗老遗少的口气,知道清朝是怎么土崩瓦解的不?”

“说什么呢你?”

“她分明看不上我,也看不上我家人!”很失落的语气。

“别理她了,她就那样。”

“她为什么在你家里指手画脚?”

“嗨,我爸我妈乐意呗。”

“她为什么对我们总是批判性地评头论足?”

“都说过了,不用理!”

“以后我们少回你家吧,受不了。”

“蹭吃蹭喝也不愿意?”

“以后我来做!”

以后周末的午餐理所当然地被心甘情愿的男主人包了。但传志并不是块做饭的料,没经过磨砺,城市的男孩在父母上班后都有机会做给自己和家人吃;农村的,兄弟姐妹多,父母下地干活都不按钟点,可以回来做,加上学习不错的男孩相对受偏袒,在动手能力上反而更弱。

何琳对自己说:要习惯,要习惯,习惯了就好了,时间久了,厨艺自会精进的。于是这个摇身一变变成小媳妇的小姑娘就更加清闲了,有更多的时间做头发,直的,弯的,花的,大花小花,当然地板、厨房、卫生间也更干净了,没事就拿着拖布抹一遍,当减肥锻炼身体了。

这天幸福的小媳妇正歪在沙发上恹恹欲睡看电视,一个电话给招走了,小雅!

小雅说:今天下午到我家来吧,我轮休。上次借款条的事,我婆婆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天天见了就唠叨,叨叨了我叨叨她儿子。我嘴硬强撑着,老太太多多少少拉屎似的还是给吐出来——一半。老太太爱财如命,不肯全给,其余的钱说是拿我的薪水还,所以让你过来再重新打个借条。

葛朗台啊,何琳长叹一声,幸亏自己的婆婆不一样,不然非吐血而亡不可。

何琳穿戴整齐,提了几斤香蕉颠儿颠儿地登门当债主去了。半路上债务人还发了一条短信:全心全意点,别头脑发热搞砸了呀,拜托!

放心吧,好人不会做,恶人还不会当吗?咱谁跟谁啊!

到了六里桥那排住宅,哎呀,房子和小区环境不赖啊,不好好生活,想啥呢?当当地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中年妇女,哦,又年轻了,比在婚宴上看上去年轻多了。大大的眼睛,周围是一层细密的皱纹,不仔细看还有点看不出来,眼霜没少抹,皮肤也很好,白皙,红润,一头极妥帖的小细波浪卷发,怎么看都不像穷凶极恶啊!

“你是何琳吧?”

“伯母好。小雅在吗?”

“在,在,真不好意思,让您专门跑一趟。”

“不客气,应该的。”说完这句话就觉得有点搞笑了。老太太讪讪的。债权人上门,本是应该的嘛。

小雅脸上堆着头发,带着橡胶手套从卫生间出来了。何琳笑嘻嘻地想拥抱她,被好友一个眼神给止住了。

“干什么呀这么忙?”

“嗨,洗衣服,老公的外套。”

何琳探头到了卫生间一看,“怎么不用洗衣机?那么强的牌子留着生小的?”

哦,这话得罪人了,小雅婆婆翻了一个白眼进自己房间了。何琳偷偷做个鬼脸,小雅却故意发扬风格,“嗨,虽然手洗机洗一样,不是省水省电嘛。”

“你一个月挣六千多,省了带进棺材里啊?我现在工作都没有,靠老公养着,而且饭都是他做!他不做我就回娘家吃!”

两人正按设计好的一唱一和着,小雅婆婆拿着毛线走了出来,坐在沙发上织毛活。“我家不能跟你家比,你娘家有钱啊,闺女出嫁陪个楼。我们住的这房都是有房贷的,不省俩钱日子能过吗?百姓过日子,富了富过,穷了穷过,没有没的过!”

何琳转着眼珠,“可洗衣机买了不用当摆设有什么意思?再说省点水电钱能省出什么来?还不如能让电器干的都让电器干,人就是吃饱睡好才有精力去工作挣钱啊!”

“呵,小钱也是钱啊!少一分钱不交银行人家都不愿意。手洗怎么了,我就常手洗,省了钱还减肥了,身体也好。年纪轻轻的,就开始想享受啊,想当年我像你们这样的年龄时,白天上班累死人,晚上回家带孩子、烧火做饭、侍候婆婆还要洗一堆尿布,一晚上睡不到五小时……不也一样过来了?你们赶上好时候了,家里有钱有电器了。”

“伯母,现在你家公子、媳妇每月都挣不少钱,干吗不舍得花啊?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

“我儿子是挣得多,可天天加班啊,累死累活,钱花得痛快,可我心疼儿子啊!他挣俩,家里花仨,不仅儿子心寒我也心寒啊!所以在家里干点活,还喊什么累啊,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女人不收拾家娶回来干吗使啊?”

“可现在什么社会了……”

“无论什么社会也得女人持家做家务,你弟弟结了婚也不可能把你弟媳当宠物养着吧?我就说你们现在的女孩子赶上好时候了,年轻,嫁个好婆家,婆婆又能帮着买菜做饭干家务,将来还要负责带孙子……”

凭何琳那点阅历和生活沉淀很快败下阵来,匆匆给好友重写了一万元的欠条,就在老太太不冷不淡的客气眼神中逃了出来,完全丧失了债权人良好的自我感觉。在小区门口,何琳对好友叹气:“你家老妖婆厉害啊,什么都是她的理,油盐不进!”

好友耷拉着眉眼,“现在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了吧,幸福的外表,不幸的内心,这还是我掏的首付买的房子呢!地狱一般。”

“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熬吧,把老妖婆熬死我也就有出头之日了。”

晚上,床头,何琳把小雅婆家的事叨叨给传志听,末了添了一句:“连她给咱的八百元礼金都是这假欠条骗来的!”

传志叹口气,“一个寡母养大一个儿子也不容易,年轻时吃了太多苦,年老了当然得依靠儿子。虽然做得不太周全,毕竟是长辈,哪能斤斤计较?忍让一些,她老公也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吧?你对他妈好,他能不对你好吗?”

“那也不能把媳妇不当人吧?抠得要死!”何琳急了。

“一家人么,有点小矛盾也是可以理解的,别那么上纲上线好不?不生气了。”

“要生气!”

“不生气了嘛。我错了宝贝,我错了小猪,小猪!”

“臭大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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