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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自由自在的日子里,家庭小主妇何琳又养了一盆仙人掌,一盆滴水观音,一盆芦荟,吸附灰尘,增加亮色,还可以擦擦脸,天然的化妆品。在阳光灿烂的上午,她还练练瑜珈,做做形体操,偶尔做个泰式按摩,睡更多的觉觉……打算这个闷热的夏天过后再找一份不太忙碌的工作,过于优哉游哉的生活过长了也怪无聊的。

一天下午逛完超市回来,一进门,就见传志朝她疾步走过来,把她直接拉到楼上说事,在楼梯上回头恍然看到了一楼房间探出的一张脸,头发很长,没看清楚。

到了卧室,传志不无歉意地说:“我妈和我姐来了,要在这里住几天。”

这么突然?何琳心里闷闷的,“那就住吧,你姐家小孩没来吧?”

“没来。”

“没来这房子还能清静,玩具和好玩的东西也不会不翼而飞了。”

传志又说:“你去做饭吧,表现一下。”

何琳看了他一眼,“要做一起做!”

于是两个人还算高兴地下楼来,叮叮当当在厨房里忙活。何琳一拉冰箱,愣了一下——火腿、香肠还有好大一块牛肉,更不用说鸡蛋蔬菜水果了,塞得满满的。一直都是何琳在做冰箱里的供应,老公偶尔买次也就仅够一顿的:一盒豆腐,一个小西葫芦,或一个小圆茄子,就是买肉也是保鲜膜盒装的一小块而已,根本没打算过下顿还接着吃。这次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王传志剁土豆,炖牛肉,何琳择菜。这时就见婆婆上卫生间,惺忪着眼睛在厨房门口停留一下,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然后听见隔壁响亮的擤鼻涕和清喉咙的声音。

何琳小声问:“住多久?”

“没多久。”

开饭了,四菜一汤:土豆炖牛肉、凉拌火腿、西葫芦炒鸡蛋、猪肉炒芹菜、紫菜汤端上了桌。婆婆和大姑姐分别在厨房和卫生间的水龙头上洗了把脸,出来吃饭了。

何琳盯着大姑姐的脸,上面有伤,左耳朵下面一大片淤紫,右眼下面几道红印子,像是上皮组织剐伤了,整张脸都有点肿。

“姐姐这是怎么了?”

婆婆拿起筷子了都要气得吃不下去,“她婆家打的!一个个狠种,打俺闺女下这么毒的手,老老少少都该遭雷劈啊……”

传志示意他妈不要再说了,吃饭。老太太夹了一筷子,“没放盐啊?”放下筷子长叹了一口气。

她儿子赶忙把炖牛肉又端回厨房,回锅,加盐,然后拿来盐袋子往其他三个盘子里撒了些。何琳只好看着婆婆娘仨吃,自己就喝了两小碗紫菜汤。

扑扑腾腾吃完一轮,母亲对儿子说:“儿啊,俗话说树大遮太阳,儿大遮爹娘,你得给俺出气啊,那不要脸的狠种连俺也要打啊!”

传志瞪圆了眼睛,“我要活劈了他!”

何琳吓了一跳,看着婆婆,“姐夫打您,您报警啊!”

“还姐夫?畜生!”大姑姐鼓着满嘴食物,恶狠狠地纠正。

婆婆干脆放下筷子,又长叹一声:“你们光知道在城里享福,不知道农村的风俗,人家公家哪管你们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就是人头打出狗脑子出来,也是自己家解决!家里没有儿子或儿子都在外面打工的,就受气吧,能受死!人家有三五个儿子的,恶虎似的,说堵你的门就堵你的门,说揍你,一群上,扇脸,啪啪地响!直打得你磕头求饶!还王法,哪有王法啊,你知道农村里现在有多乱,就是谁有拳头谁说话,谁上面有人谁就吃香的喝辣的!”

他姐姐嘴角流油看着弟弟,“要不是因为你在这里,我和娘就坐火车南下了,跑深圳找红霞去了!”

何琳纳闷,“这么严重啊?”

婆婆叹着气,“他娘俩打你姐姐太狠了,关起门,下毒手,往死里打!你都不知道昨天晌午俺见到你姐姐时的样子,一拳砸烂个西瓜似的,吓死人了!满脸是血,浑身是土,俩眼都肿得只剩下两条缝了!看见娘就哭,说:‘娘,俺不活了!’俺不敢让你哥知道,他的火暴脾气,又得打架去!刚入夜影,俺就拿着擀面杖进他村了,俺孩子不能白挨啊,娘家不出头得永远受下去,不能让他们觉得你们这家子就是吃鼻涕屙脓好欺负,他能欺负死你!俺就在他篱笆外站了半天,见他娘出来解手,上去给她两擀面杖!打了,俺就和你姐连夜跑到火车站了,连夜跑了过来!”

“操他妈,该打!打死那老不死的!”

何琳还没从婆婆话里反应过来,转头又对丈夫刮目相看了,王传志一直是彬彬有礼的人啊,咋这么血腥了?轻声问:“妈……不会出人命吧?”

“出人命更好,那老不死的早该死了!油里盐里都有她,越老越不要脸了!”

大姑姐狠劲呸了声,“没有她在中间瞎搅和我和老刘家的王八蛋也不会走到今天见血的地步!”

王老太太却对女儿长长地哼了一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也不睁开窟窿眼子看看挑的什么货?谁家在出嫁前不东打听西打听问问对方家人的心眼脾气啊?有些半吊子人家的小孩长得再好看都不能要!不是安稳过日子的孩子,半熟,吃喝嫖赌无所不能,挣不了钱就在家吃白食,挣了俩小钱就出去败,喝多了耍酒疯还欺负你!你那婆婆也不长眼睛,不知道管儿子还护犊子,这家过到天边也得散!要不你就自己受着,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娘家人眼不见心不烦,别让俺们跟着丢人!”

大姑姐眼泪哗哗的,决了堤似的,“俺也想跟他散,可一想到俺小虎子……”

小虎子是她儿子,六岁了,虎头虎脑却脾气暴躁的男孩。

她妈破口大骂:“多贱的骨头!没种的憨货!那是人家孙子人家儿子,保不齐你要过来替人家老刘家养啊!指不定人家也愿意着呢,他就是跟你到天边也是老刘家的种!傻货,还觍着脸哭……”

大姑姐只是呜呜哭。

传志说:“别吵了,今天先到这里,明天清醒清醒再说吧。要不就去卸他一个胳膊或一条腿。”

儿子说话就是不一样啊,两个伶牙俐齿的女人没再说下去,只在桌旁愣着想心事。桌上的菜都吃光了,馒头剩了半块,汤有半碗,战斗力蛮强的嘛。

“何琳,你去洗碗!”

何琳也正发呆,听到这句不容置疑的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前都是她做晚饭,他去洗碗,即使他做了饭,她一撒娇,他也会颠儿颠儿地去洗,只需抱着他的腰晃晃就行了。

人家母亲姐姐在嘛,得给面子啊。何琳还是乖乖地去洗了,油多、碗多、锅多,难洗啊,有一只橡胶手套还漏水了。

晚上,传志在客房——母亲房里,娘儿仨一直嘀嘀咕咕的,说到很晚。何琳在床上躺着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下去听,见门关着,不想让她知道吧?好不容易到十二点,老公回来了,躺在那里不作声了。何琳循循善诱,用最可爱善良最真诚的语气,“妈妈在气头上两擀面杖下去……不会出人命吧?”

害怕啊,如果真死了人,家里就窝藏了个杀人凶手了。一想到这里心里就凉飕飕的。

“放心吧,不会,顶多住几天院。我妈说打在腰上了,没打头。再说,天那么黑也不一定知道是我妈啊!”

何琳推理的精神来了,“可正好妈和姐姐那天晚上就不见了,不是心虚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传志有点不耐烦,“顶多赔她点医药费!”

何琳一心想弄清楚大姑姐的情况,虽然一直不太喜欢她,不过也蛮真诚的。

女人天生好奇嘛。“姐姐多可怜啊,姐夫那样下手,真是禽兽不如了!要不要去医院给姐验一下伤啊?”

传志不语。

“验伤是证据啊,万一人家告发起来,咱们也是有证据的,毕竟是他们先动手啊!”

传志搔搔头,“明天再说,看姐的意见吧。”

“对了,‘半熟’是什么意思?”

“二百五!”

何琳不罢休,继续声讨:“那混蛋也真是,好歹也是自己儿子的妈妈,不看僧面看佛面吧。姐姐这么明白的人怎么会找姐夫这种‘半熟’的人呢?”

传志因为出身问题,潜意识里对何琳还是有点防范的,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家里的事。不过见她如此通情达理,也就不隐瞒了。

这么说吧,这青霞少女时代也是村里知名的疯丫头,好吃懒做不爱干活。一般母亲太能干、翅膀太大,子女就有了清闲的借口。闺女大了,给找个婆家嫁了吧,周围十村八庄家里有点底的嫌她疯、懒、又能说,不乐意;没有家底的人家倒不挑,但青霞却嫌跟着人家受穷受苦一辈子。家里没办法,但还是王老太太神通广大,知道了一个啥表亲的大舅子在县城里任点小官职,又是请客送礼送王八,前后花了小一万才给闺女找了个合同工,在县企业酒厂洗瓶子,每月管吃管住四百五十块钱。

大姑姐好高兴啊,觉得自己终于脱离那一亩三分玉米地了,从此不用下地干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了,屁颠屁颠骑着锃亮的自行车、抹着口红戴着廉价蛤蟆镜在自己村里显摆。有一口气没咽下,有些人不是看不上她嫌她疯嫌她懒么?她懒人还真有懒命懒福,脱离这片土地不用和他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成臭大粪了!

果真有些家底的人心眼又活动了,媒人再次上门,大姑娘等的就是这一天,她还嫌他们泥腿子出身,不愿下嫁呢!

看上谁了呢?大姑姐在酒厂里一转悠,发现门当户对规则盛行得很,凭自己一般的相貌、一般的才情和修养,没有学历,主要还是个合同工,没人想“下娶”拉她一把。青霞也很有骨气的,有学历有本事的男人自己还嫌累呢,就找个和自己对眼的吧。

正好同是合同工比她进厂还迟一天的刘长胜入了她的法眼。这刘长胜长得白白净净,一双会说话的丹凤眼,个子修长挺拔,乍一看有点像电影明星,比酒厂里有点实权的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臭男人强多了。

所以说青霞年轻阅历少啊,也不想想,大凡农村的男孩,家里有地种着,他怎么可能白白净净得了?要么就是游手好闲混吃混喝的浪荡子,要么就是欺男霸女抽取别人血汗喝的寄生虫,逃不出这类货色。农村人生计不多,对下一代嫁娶异常重视,没本事但老实的孩子,靠几亩地,发不了财也不会饿死,可嫁可娶;有点本事,有几亩地,再有点小收入会点小生意的,基本上都是被抢的对象,上上品了。王老太太多聪明啊,稍微一打听,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坚决摇头不同意!誓死不同意!

可能青春叛逆期吧,家人越阻拦,两人越抱团山盟海誓,竟要死要活的。王老太太亮出撒手锏:你要嫁到他家就踏着你老娘的尸体过去吧!

可爱情多忠贞呐,尤其是来之不易还要踏过老娘尸体才能得来的爱情。大姑姐和小白脸一合计,两人走为上策,拿着攒了几个月的工资就不辞而别到南方生米做熟饭去了。据说这两位到了广州深圳,辗转了一年多,也没少受委屈。那俩钱哪够花啊,两人还到过黑心制鞋厂,一天十四小时干活,一月休一天,手指磨得都变形了,一个月七百来块还不按时开工资。刘长胜受不了这份辛苦,又大街小巷游荡去了,交了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偷过抢过,还把赌瘾搞大了,让青霞养着还跟她要钱,据说还跟一个发廊妹情投意合了三四个月。青霞管他,连她小腿都给踢骨折了。后来大姑姐怀孕,刘长胜不想要,照出来是男孩后,小白脸就心动了,跟父母打电话,他父母发话了:回来吧,俺向她家提亲,舍上你爹娘的两张老脸了!

此时王老太太已由气愤转化成恼羞成怒了,闺女跟人私奔可是让亲戚邻居指着脊梁骨嘲笑的,男方能拐个女的跑了,那是本事,可女方……这丢人可丢到祖坟上去了!

婆婆斩钉截铁指令女儿立马打掉,否则别想再踏进家门!

这男方的父母舍不得孙子啊,多少家庭为了生个男孩被罚款、拆屋,还得东藏西躲若干年不敢回家的。他们咣当给未来亲家跪下了,就提着礼物跪在王家大门口,跪了一天一夜,直到周围邻居和邻村人都窃窃私语这事时,老太太才觉得找回了面子,给闺女打电话:回来吧,让他们拿出两万现金彩礼,明媒正娶!

于是大姑姐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风风光光地回来了,挺着怀孕七个月大的肚子,举办了一个与同龄人相比并不逊色的婚礼。亲戚邻居除了挤眉弄眼,倒也说不出什么了。

大姑姐到了婆家,人倒是变勤快了,也知道过日子了,但婆家人对她有了芥蒂,到白白胖胖的大孙子生下来,怨气才愈来愈明显。

婆家认为:一、俺们长跪你家门前一天一夜,你小样的承受不起!你大脸的老娘也承受不起,你们都会折寿;二、你名声不好,本就不是个好姑娘,现在虽改了,但你折腾得俺们太厉害了;三、你老娘为啥无缘无故要走俺二万块给你兄弟念书?你能跟男人私奔,未嫁先育,未婚生子,你不值这个钱;四、你带坏俺家儿子了,以前他只是游手好闲、小赌小闹和懒惰一点,都不是大毛病,现在他可是偷鸡摸狗、好赌成性、脾气暴躁、屁事不干呐!俺儿子遇到你倒大霉了!

这大姑姐开始觉得嫁都嫁了,也生子了,在人家屋檐下,能不忍气吞声吗?

一直就忍着,没料到早已看她不顺眼的婆婆和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公对她越来越挑剔,非打即骂。时间久了,大姑姐兔子急了也反咬了,于是媳妇对老公、婆婆的战争三天一大打,两天一小打,按王老太太的话说,打俺闺女跟打面团似的,想打方的打方的,想打圆的打圆的,娘俩使劲一块儿打她,下手狠着呢!于是娘家人吃不住劲了,只要闺女受气,鼻青脸肿地哭着跑回来,王传祥就和几个近门子过去把女婿饱揍一顿。娘家人出面,事情有了缓和,但没解决根本,只是周期延长了,一两个月必有一轮。而且青霞胆子也大了,有撑腰的了,反正自己挨了,对方也得挨,这次你强势着挑头,下次俺也强势着挑!就这样你打我我打你一直到小虎子六岁。

前两天又给打狠了,这次王老太太聪明了,没用大儿子出面,自己就把闺女的婆婆收拾了。然后连夜蒸发,与闺女逃到在北京的儿子家。

哎哟,何琳想想结婚前第一次去婆家时招弟给她介绍的那个不眠之夜,呵呵,对婆婆这个小老太太还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老妇人硬在农村那种险恶之地把一大家子给撑起来了,还没让子女受气,真是不容易。不过大姑姐这人有点自作自受,想想随传志在老家的那天晚上她说的话,还真是没法喜欢她,心眼不少,又多嘴多舌。不过嫁这样的闺女也能赚到二万彩礼,六七年前的二万应该很值钱吧,怎么现在轮到自己只象征性地给了五百块呢?虽说钱不比感情重要,怎么叫人心里别别扭扭不舒服呢?

第二天还没起床,就听到楼下厨房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传志跑下楼,一会儿拿了两片煎馒头片上来了,塞到何琳的小嘴巴里,“我妈不错吧,这么早起来给我们做早餐。”

“哇,这么咸!”何琳要吐出来,“又把卖盐的打死了!”

传志沉下脸来,“别这么大惊小怪,我妈听到不是伤心嘛,一大早给媳妇做早餐,还不被说好——”

何琳撅起小嘴巴,“我只说了咸——”

“咸也别大声说,这是个习惯,老人一时难改,以后我告诉她少放就是了。”

传志上班走了,何琳有点讪讪地下了楼,吃现成的,当然要谦卑、乖,嘴巴也要好使一点。“妈,你歇歇吧,家里干活挺累的,到这里我来做饭。”也不嫌馒头干咸了,只图酥酥的口感和香香的味道。

婆婆放下菜盘,似无意地,“何琳,你不出去工作了啊?”

“呃——”顿了一下,“公司离得远,给辞了。”

“在家多长时间了?”

“三个月。”

婆婆在后面转了转,没忍住,“再找个吧,年纪轻轻就在家闲着——多挣两个你们手里就多存两个,想花起来也方便!”

何琳愣了半天神,心道,我年纪轻轻在家闲着——后面是“坐吃懒喝”吧?

在家坐吃懒喝也没花你儿子的钱啊!都是俺老何家自己的钱!不过嘴巴上还连连称是,然后转身上了楼,坐在床上继续出神。

中午下楼,看到婆婆蹲在厨房门口洗衣服,缩着脑袋,肩膀一抖一抖的,用力手搓,也怪让人心疼的,以为老人不会用洗衣机或心疼那点水电钱,忙走过去,“妈,咱家洗衣机买了就是替咱洗衣服的,您别替机器着想,咱电卡里有一千个字,水卡也充足得很,你就可着劲儿用吧,别心疼这俩钱——”

后面的“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人活着舒服最重要!”还没来得及说,婆婆头也不抬,闷声闷气地接上:“你又没工作,这个家里能有多少钱啊?

上个厕所也得用水,灯泡又那么多,哪不花钱啊?哪不是钱买的啊?”

何琳虽有点郁闷,但还是去卫生间看一眼洗衣机的情况,一推门,哇,早上吃的煎馒头片要吐出来了,满地密密麻麻的头发啊,恐怖电影中扭曲的爬虫似的,令人恶心之余要撞墙。

婆婆说:“你姐姐上午洗的澡,有点感冒了,躺床上去了。你没事去和她说说活……”

说说话,传过来感冒?

“哦,感冒了,家里没药了,我去买点吧。”何琳想脱身。

“别瞎花钱了,感冒也用吃药?吃不吃都一样,七八天就好。”婆婆还是有点高兴的。

“哎呀,你不知道,现在流行病毒感冒,很厉害,不控制一下我们都得传上,传志现在不好请假啊!”

一殃及儿子,婆婆不反对了。

何琳逃出屋子的瞬间,竟发现婆婆用的盆是洗菜盆!又想到两年前在她家用洗脸盆洗盘子碗,腻歪得令人头皮发麻。于是马上奔到超市,菜盆、洗衣盆各买一个,然后买了几包洽洽瓜子,到附近药房买了药,坐在超市旁边的公园里养了半天神,才无精打采地回家了。

婆婆在楼下声音洪亮地说:“买这么多盆干啥呀?又不是没盆!”然后声音小下去了,“……瞎花钱。”

何琳嗑着瓜子不说话。

就听大姑姐乐呵呵地说:“买这盆是让你多干活的吧?我都告诉你用洗衣机了,你偏不用!”

“洗两件破衣裳也要弄这么大动静!水不花钱啊?你兄弟挣两个钱都花洗衣机上?”

“唉,娘,你咋这么多事啊……”

何琳到处找遥控器看韩剧时,无意中拉了抽屉,不知为什么觉得现金被动过了,两三万的现金分两次取出来,第一次放了一万,第二次放了一万多,一直就这么随手拿随手花,没数过,只是感觉不该这么整齐。

韩剧强啊,家长里短,一顿饭恨不得吃一集,但洋溢的家庭氛围却总让人难以割舍,不得不说辞职之后很重要的一段时间是在等待和看韩剧的过程中度过的。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啊,拖拖拉拉,连广告都算上,吃了鸦片似的,看完后这一天就基本上心满意足了,也不愿吃瓜子和甜食了,下楼做晚餐。

婆婆在,人多,得做丰盛点。没有土豆了,洗萝卜,萝卜炖牛肉吧。这边刚把水龙头打开,要把新盆冲洗干净了洗萝卜,婆婆就不声不响地进来,把水龙头拧了一下,水流量小了。

“萝卜不好洗,流大流小都是一样的,只是用时间不同,洗干净用多少水,总量是差不多的。”何琳一边解释一边又把水龙头拧大。

“不流那么急就少用水。”婆婆又给拧过去了,然后把萝卜抢过去自己洗。

何琳便打开火,烧开水焯菠菜,腾一声蓝色的火焰旺盛地舔着锅底。何琳转过身拿菠菜,再转过来,蓝色火苗小了一半。较劲般,又拧大了,而且是看着火苗择菠菜。婆婆就拿起刀,震天响地剁萝卜。

水开了,何琳把菠菜放进去,翻了一个滚后,捞上来,放进小盆里加调料,正好婆婆把肉也洗了切好,把菠菜盘端了过去自己调,让媳妇炖肉。

倒上油,放上肉,中火热炒。可一转头,看到婆婆盛了满满一勺子盐都拌进了菠菜里。何琳忍不住了,“妈,放那么多盐不齁死了吗?盐吃多了对人体有害。”

婆婆近乎嗤之以鼻:“菜没味吃个啥劲的?俺们都习惯了,吃多少年了,有啥害?”

“盐吃多了,容易引起水肿、高血压、骨质疏松、体质中毒,时间长了对胃和心血管都有危害。”

“哼,讲究多顾虑多,没啥讲究也没顾虑,农村有些老头老妈子比谁活得都长,该命短的不是少吃盐就能长寿的!”

何琳没辙了,心道菠菜就不吃了,但炖牛肉无论如何要把住!

这婆媳二人在厨房里有点冷场,大姑姐搓着手油笑嘻嘻地进来了,想必刚才的小争执她也听到了,“何琳呀,你不明白妈的习惯,我们从小就是这样吃着长大的,口重习惯了。”

何琳无奈地笑笑,“不能明白。”

婆婆语重心长地说:“从前日子过得不好,菜少孩子多,菜不狠着放盐,后到的就只能吃空盘子啦!”

大姑姐讪笑,“农村大部分家庭都这样。”

“可现在我们家的菜很充足嘛,一冰箱了,而且超市又不远,吃完再去买……”

“买不花钱啊?”

“买花钱,但挣钱是什么目的呢?不就是为了生活更好吗?”

“想生活好你得去挣钱啊!”

何琳一下子扔了铲子,“没挣钱我也没花别人的钱!我花的是我自己的!”

大姑姐连忙息事宁人,想把老娘推出外面,但没推动,又过来推弟媳,“这点小事,还真拌嘴呀?哪值当的。”

何琳半推半就出了厨房,还听婆婆在后面惋惜地说:“好好的工作放着不干,闲了三个月,俺儿子在外面累死累活的,一个人忙死又能挣多少……”

气啊,老公还没说什么,轮到她管了。何琳气咻咻地上楼拿包出了家门,一个人去街上游荡了。

大姑姐回头劝她妈:“你管她那事干吗?他们过好过歹是他们自己的事,你为人家好,人家还不一定领你的情!”

她母亲鼻子里哼了一声,“她都闲三个月了,还不是你兄弟在养着她!从现在开始养,还不养到八十!”

何琳在街上百无聊赖啊,夕阳快落到街尾楼道里了,眼前人声鼎沸,都是匆匆回家的人。忽然觉得委屈,眼泪吧嗒吧嗒流了下来,自己在家闲了三个月,满打满算不就三个月么?三个月怎么了?不就三个月么!自己在自己家都不能做主,没有自由吗?而且花的是她自己的钱——娘家给的钱怎么就不能自由花了?

后来跑到街角公园继续委屈、不平,不由自主又想到小雅的婆婆,找到同盟军了,马上打电话过去,稀里哗啦把一天发生的事情含泪说了,末了一句:“他妈的极品也和你家老妖有一拼了!”

小雅却不这么认为:“你婆婆来自农村底层,抠门是抠习惯了,不光抠你,她家人她自己也一样抠,这起码公平!不像我家老妖,对她儿子和她自己大方,只抠我自己,因为我在她眼里就是个外人,吃饭心疼干活不心疼!你婆婆不用洗衣机怕浪费水电费,你婆婆自己洗,我家老妖怕浪费是让我洗!我就像一个带薪保姆似的,干不好还要接受她的指手画脚!至于菜里放盐多,你可以自己做,或让你老公直接去做工作,你亲自带头说,你婆婆肯定觉得伤面子。有些话,她的孩子说得你说不得,你就是外人!”

“我真烦啊,不想回家了。”

“让你老公处理吧,那是他妈,有什么他比较容易说通。唉,你家比我家强多了,我和婆婆是一个屋檐下门对门,妈的(那边竟随口骂了一声),你们是上下层,已经给隔开了。快点回家吧,天黑了,外面不安全。反正你婆婆不是长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走了不就好了!”

唉,回去不行,得让传志来接。经苦难更深的小雅这么一分析,何琳心里好多了,也没那么激动那么气了,就在公园里看着华灯初上,硬撑着。

好歹七点多了,电话响了,是传志,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你到哪里去了?这么晚不回来,让全家都等你!”

何琳惊呆了,也马上还之咆哮:“你问我在哪干吗?当我死在外面了,不用你管!”

“你要在你娘家我就不管了,饭也不等你了,你要在外面我当然得管了,我是你老公啊!”

何琳就稀里哗啦地哭。传志问清了地址,颠儿颠儿跑来了。

何琳有气,不理他,也不给好脸。

“老婆!宝贝!小猪!我错了,跟我回家吧,咱吃饭去。”在眼前,老公绵羊似的。

“你电话里干吗朝我吼?!”

“你天晚了还不回家,还是生气出去的!”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生气?”

“我正要和你说这个——一个老人,说你两句,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不能少说几句?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二十一世纪大学生,怎么能和一个老太太一般见识?还一本正经地跟她吵!”

“你妈竟大言不惭地说我是靠你养活的!”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我们是夫妻,是我们在过日子,管别人说什么?”

“可是你妈说的,让我难受!”

“她已经说了,那是我妈,让我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能让她少干涉我的生活!不对我指手画脚!”

“不是没来得及说嘛。好,今晚我告诉她。”传志上前一步。

何琳后退一步,“还说我小姨管得宽,你妈也不窄啊!你告诉你妈以后不用做我的饭,口味不同,吃不到一块去。”

传志坚决不同意:“又不是合租房子,又不是分家,吃饭还分两拨?我是跟前一拨还是后一拨?行,我告诉妈以后盐少放,以你的标准。”

“以后我要用洗衣机,不准说三道四!”

“哈,我妈省也是为我们省。同意!”

“你姐姐洗澡后她最好打扫一下卫生间,头发满地都是……”

“还说别人,你的头发少?二楼上旮旯角里都有你的头发……”

何琳扭头就走。传志走上前拥住,“好了宝贝,不都是小事一桩桩嘛,你看你老公我整天在外面累的,回家还得调停你们这些芝麻粒小事……好了,不生气了,我保证回家就传达!”然后又亲又抱,好歹把老婆哄着肯跟着走了。传志也有意见了:“小猪啊,以后有什么事跟我说行不?别跟她吵,老人嘛,容易糊涂,虽然出发点是好的,但观念、做事方式都肯定不同,人老了也容易固执,不易改变,你多包容一些,有事随时与我联系,我替你出气!”

“你妈要给我气受呢?”

“怎么会?疼你还来不及呢!”

“哼!”

“好,回来后你给我受,把气撒在我身上,捶死我都行!来,宝贝小猪,你现在就预支吧!”

两人打打闹闹回家了。

那顿饭像没事一样,四个人围在圆桌上,安静而认真地吃。传志和大姑姐最活跃,笑呵呵的,一会儿给这个夹菜,一会儿给那个夹菜。大姑姐还说:“以后别跟咱妈一般见识,咱妈老了,迂了,跟不上形势了,也爱管闲事管惯了,在家就当家,见不得别人不节约……何琳啊,别往心里去,现在北京晚上多乱啊!”

何琳也没理她。吃完饭——菜咸,她吃得少,没再打算洗碗,是大姑姐最后收拾的。上了二楼,床头柜的花瓶里多了一朵玫瑰,还有白色小网套箍着花苞。

何琳心里涌起一丝甜蜜,传志这人不浪漫,必要时嘴巴甜点,平常是不屑给女人送花送小礼物的,是觉得玫瑰华而不实不如面包那类实心眼男人。今天竟然能带来一朵玫瑰,嘿嘿。何琳精心洗漱完毕后,喷了点香水,就在床上等他。

又是烙饼般辗转反侧,不上来,不上来,还不上来!甚至听到楼下那娘仨说笑的声音,生气又纳闷啊,每天晚上说,到底有什么悄悄话?何琳悄悄爬起来,站在楼梯上向下张望,楼下一片昏暗,婆婆卧室的门半关着,明亮的一线灯光打在过道里的墙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声清晰地传过来,先是传志津津有味地讲述单位的事,说什么部长啦、厅长啦、局长啦、科长啦的趣闻逸事,又说这个部门工作的重要性,对全国人民都有影响,等等。

他妈自豪地叹:“儿啊,你是不简单,什么样的中央大人物你都见到也都接触到了,好好干,好好工作,干好了将来咱也要升官!咱老王家从祖坟里就扒不出一个吃皇粮的,从俺儿这里就拐弯了,不一样了!俺记得你爷爷去世时那个冬天,纷纷扬扬下了一夜的鹅毛大雪——按老人的说法:凡是死了老的,下雪下雨都好,雪淋坟出贵人,雪淋坑出朝廷!”

然后母子母女三人都发出爽朗的笑声,那种志得意满,那种对未来青云直上、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肯定!

然后婆婆又说到大姑姐身上,叹气中失落啊,“你姐,唉,走错了路,这样下去将来比你娘俺的命还苦!摊了那么一个穷种和那么一个如狼似虎的喝血人家,以后日子咋过啊!儿啊,你得想想法,伸手拉一下你姐,能在北京给你姐找一个工作干着,挣够她自己花的,就好了!”然后母亲还有意无意地提及,“你上学时你姐也是出过力的。”

何琳心道,是指老刘家磕头跪门给的两万彩礼吧。

就听传志支吾:“干什么工作啊……不太好找吧……试试看吧。”

大姑姐很兴奋,“你单位下面的部门要人不?很一般的工作我都能干,有腿有脚的,愿意出力!”

婆婆也帮腔:“对啊,你们姐弟要在一个系统里,还能互相照应、互相帮助!”

大姑姐感叹:“要是我也有个挣钱的工作,就能把俺小虎子接过来了,让他在北京受教育。”

她母亲冷嗖嗖哼了一声,“你自己还吃了这顿找不到下顿呢,就替人家养儿子了?受得轻!”

但传志哑巴了,一直没听到他的声音。想在老公的部门工作,连何琳都笑了,老公在他部门算是最底层最一般的工作了,而且还没过一年试用期!做什么梦呢?

后来何琳去厨房冰箱里拿牛奶,路过婆婆门口,似无意地向里面瞄了一眼,那情景让她大脑瞬间短路了,也震撼了一下:婆婆大人包裹在被单里倚着墙,脸上散发着温馨慈爱的微笑,面颊上甚至有一种圣洁的光芒;大姑姐坐在旁边椅子上瞄着一张报纸上的什么;而传志,她的丈夫,就半歪在婆婆床上,右手托腮,像一个婴儿般,微笑着,仰望着他的母亲,就像仰望一尊偶像,一个女神,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和幸福感……何琳回到床上就哭了,觉得自己连他妈的脚趾都不如。

第二天是周末,传志大休。何琳本想睡个懒觉,和老公交流交流,但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声音吵得人神经难安。传志披着衣服就跑下去了,让下面小声点,结果婆婆的声音更洪亮:“太阳都晒焦屁股沟了,老睡啥意思?儿啊,你快点起来领俺出去逛逛吧,七八天不出门俺也闷啊!”

传志一想,老娘在这里还真是受委屈,除了做饭给大家吃,连出门都不敢啊!于是又跑上楼,亲热地问何琳:“你跟我们一块也出去吧?”

你,我们,这种也许不是故意的划分让何琳心里不爽,本来就不想与婆婆同行,便冷冷地说:“你去吧,我自己睡觉!”转过身去。

“哎呀,宝贝小猪,你真不去呀?那在家好好照顾自己啊,可以睡懒觉,睡到中午,正好没人吵你了。”意犹未尽,又在老婆屁股上又按又捏。

何琳也不理会,已明白过味来了,本不想带她去,甜言蜜语只是个补偿,就像那朵玫瑰花。

传志吹着口哨,穿上衣服,与妻子来一个狠狠的长吻,讨好的味道很明显,然后动静很响地下楼了。

何琳听到他们在楼下客厅里吃早餐,听到他亲昵的说话声,听到一个很响的饱嗝声,听到叮叮当当的盆碗声,听到开门声。她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窗口向外望,穿着花花公子休闲装,戴着江施丹顿,挎着boss包神采奕奕的老公,一左一右领着他的母亲和姐姐兴高采烈地正向外走。初夏早晨明亮的阳光照耀着他们笑逐颜开的脸,有一忽儿仨人竟拉起了手,亲昵而彼此欣赏地互相拍拍,说说笑笑亲密无间地站在大街上,等出租。

何琳的心就那么疼了一下,想起了小雅的话:他们才是一家人,媳妇都是外人。

回到床上,难受啊,忽然发现床头柜中间那个抽屉有异样,马上拉开,没错,现金被动过了!他拿了她的钱!而且传志的工资卡不见了。将现金数了数,奇怪,总共三万一千多的现金,才花了三个月竟花去了近两万了,怎么数都还剩下八千多,虽然自己花钱没节制,无非都是生活费,做个头发,去超市买些日用品,虽没数,也不至于花掉这么多啊!又没添任何大件。

出于报复和平衡心理,何琳马上穿上衣服,找银行存钱去了。肯定是传志拿的,拿多少不清楚,但以后别想花钱这么方便了!只留了三百现金放原地,供调度。

然后跑到厨房看有什么吃的,行,又炸上馒头片了,焦黄的两面,酥脆的口感,亮晶晶的小盐粒,还有昨晚剩的炖牛肉,干巴巴糊在盘子里,被人剩两顿了,看上去有些恶心。二话没说又上楼了,等着看韩剧。

傍晚,老公一家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一看就是在附近超市采购了。王传志很少有这样的魄力,一般生活用品都是何琳大包小包地提回来。

看到厨房残盘冷灶,传志有些吃惊,上了二楼,见何琳给他个后背玩电脑,什么也没说,换了衣服就下来了。王老太太在厨房里洗盘子洗碗,大姑姐边往冰箱里塞东西边纳罕:“咋这么懒的人啊?吃过了连家什也不知道收拾,还得让咱娘侍候。”

传志木在一旁摘菜,然后抬脚到客厅里转了一圈。

“娶个懒媳妇,动不动还甩个脸,怎么治呀!”老太太从心里难过,“你兄弟上班也不容易,还要管她吃喝拉撒,娶这样的女人中啥用?当祖宗供着?”然后喊儿子进厨房,语重心长,“儿啊,你得让何琳出去找工作,不能长久地养着她,毛病都是惯出来的!要想好吃懒做让她回她娘家好吃懒做去!俺这累一天了,腰酸腿疼,还要做给她吃!”

传志愣愣地看着母亲,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是男人,一家之主,你得当家!”姐姐提醒弟弟。

王老太太更不满,“让女人爬到头上拉屎!”

传志到底也没什么行动,又到客厅里发愣。厨房里的人更加不满:“被媳妇治住了!”

“被降住了,翻不了身了!”

楼上的何琳听得断断续续,知道对她不满,虽有点无措,还勉强镇静着,观后面的结果。

叮叮当当一会儿,饭做好了,那娘仨就热气腾腾地围在桌旁大快朵颐。婆婆正在气头上,甚至故意不叫楼上人。传志也没叫,有点赌气,觉得老婆不懂事,不知道在家人面前给他面子。你说大家玩了一天都累了,回到家里,面对现成的一桌晚饭有多好!老公要心疼你,总得有理由!

不知是真饿了还是错觉,那晚的菜特别香,缭缭绕绕飘满了二楼。何琳馋啊,咽着口水听着一大片嘴巴的吧唧声给气哭了。

吃到一半了,对抗情绪没那么强烈了,大姑姐还是很有眼色的,看着弟弟越吃越阴沉不安的脸和母亲的沉默,放下筷子走到楼梯上喊:“何琳,做好饭了,下来一起吃吧,一会会凉了。”

楼上没应声。

传志放下筷子,噌噌跑上楼,对背对着他玩电脑游戏的妻子,“喊你吃饭呢,没听见啊!?我家人过来住一阵子,别给我出什么症!”

何琳冷冷地回头,“不吃!不稀罕!”

传志又噌噌下去了,坐在桌旁拿起筷子,“别理她,不能这样惯!”

大姑姐提高了声音:“不吃饭——下半晌不饿啊?”

婆婆不合适宜地接了句:“楼上藏了那么多好吃的,又是饼干,又是糖块,净吃不拉屎的物件!”然后看了儿子一眼,“就是你钱多!”

楼上何琳气得摔了巧克力罐子。楼下再没声音了。

那一晚,可能太累了吧,传志第一次没在母亲房里谈到半夜,早早上楼睡觉了。以前他们像一对顺着放的勺子,抱着睡。那晚这一对勺子放反了,各自向外撇,也没了“宝贝”、“小猪”、“白菜帮”等随口的亲昵言语,冷冷清清到第二天早上。

何琳没再睡懒觉,一大早起来就抱着衣篓到楼下洗衣服去了。那娘俩也没像往常那样早起。她先到厨房看了看,看到没洗的盘子里一层厚厚的凝状物,想了半天,这就是传说中从肥肉里提炼出来的动物油脂——猪油吧?怪不得那么香。空胃开始翻腾了,连忙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最后一盒?边喝边到了卫生间。楼下卫生间足够大,洗衣机、卫生器具都放在里面。小心翼翼开了门,打开灯,发现地面被扫过了,垃圾都被扫到门后面了,扫帚下面是一堆乱糟糟的头发。她强扭过头不去看,免得牛奶吐出来,想把洗衣机上的几件脏衣服拿开,手指就挑了一小件,血迹斑斑的内裤和一股浓烈的骚臭味,差点没把她熏一个跟头!一秒钟也没耽搁,何琳噌噌跑到楼上,把衣篓往老公身后的地板上一顿,气愤但压制住声音说:“你能不能告诉你姐姐,脏衣服来不及洗就先放在她房间里,不要拿到公共场所恶心人!”

传志脑袋动了动,没转身,等着听。

“脏兮兮有月经的内裤,就摆在洗衣机上,难看难闻死了也不知道随手洗!

不洗也不知道藏起来……”

传志一下子跳到地板上,指着惊呆的何琳,一字一顿:“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别踩鼻子上脸激怒我!这几天你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你为什么这么狭隘就不能容忍我家人!不就是个破洗衣机吗?为什么就不能等到明天洗?你以前怎么不早起洗衣服?今天勤快了?!我妈在这里住几天,你咋就弄这么多事出来!

我是我妈的儿子,我是我姐的弟弟,你看不起她们就是看不起我!”

何琳一下子给气哭了,还把衣篓给踢翻了,声音也尖锐起来:“我什么时候看不起她们了?是她们到来后你整个先变了!你心里只有她们没有我!你娘排第一,你姐排第二,我连第四第五都排不上!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我在这个家里到底算什么?”

“是什么?你是她的儿媳妇!你看你有当儿媳妇的样子吗?对婆婆一点尊重心没有!找事找碴一天都不让人好过,你哪里配让我尊敬你!”

“好,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吃我的喝我的花我的住我的倒成了我的不对了,早三个月知道你有今天的嘴脸就死也不嫁给你!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然后提起衣篓向他砸去。

传志用手挡了一下,“你爱过不过,不过拉倒!”

何琳哭得更响了,摔了茶杯提了包包就跑出去了。在楼梯上差点撞了正慌忙上去劝架的大姑姐和婆婆。大姑姐说:“哎呀何琳,你们吵什么啊大清早的,两口子之间的事,何必生那么大气……”

何琳理也没理,拂袖而去。

跑都跑出来了,去哪呀?轧了半天马路,流了半桶眼泪,昏头昏脑找小雅去了。现在二人有共同语言了。小雅周末上班,平时调休。何琳到了那家四星酒店,就在附近的咖啡厅里等。越想越不是滋味啊,那个混蛋竟然看不到他家人的问题就朝她吼!

中午小雅过来,穿着合体的职业装,优雅,漂亮,端庄,只是眼角已渗出浅浅的纹路,微笑时更明显。

何琳顾不得这些小枝小节了,抹着眼泪把自家发生的一团糟事和盘托出:

“你知道传志乡下的老娘和他跟人私奔过的姐姐到我家里有一阵子了,因为打了大姑姐的婆婆跑出来的,到我家就想当老大,明里暗里就嫌我懒,嫌我没工作,嫌我在家待着也不知道侍候她儿子和她一家子……我又没吃她的喝她的,也没吃她儿子喝她儿子的,但就是不能见我闲着,我在自己家里竟像三孙子似的受欺负!不是嫌懒吗?那就勤快一次,今早我想把积了一周的衣服洗了,看到他姐,真是肮脏不讲卫生的女人,内裤穿成那德行了,不说扔了,就赤裸裸摆在洗衣机上!恶心得我。上去给他说,让他说给他姐以后注意一点,他马上从床上跳下来瞪着小眼嘲我吼!指责我看不起他家人……”

小雅用心地听她讲完,回了句:“你老公自卑吧,从农村底层考上来的学生,很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与别人看齐,其内心脆弱又敏感,最怕别人挑剔他,尤其是他家人,就像他的软肋,时刻警惕护着。像我酒店来的客人,出点什么事或偶尔招待不周,一般很有风度修养的、见过世面的人都不会太在意,你道歉一下,他都会大事化小,很宽容地给你一个改正的机会,倒是那些在底层待惯了偶然蹿出来的暴发户,会大着嗓门,一本正经地向你声讨,恨不得让你磕头谢罪,把你踩在脚底下才能挽回那点受损的自尊心。”

这话符合何琳的感觉,“对,我就觉得他妈他姐太敏感了,我非得把他们捧起来摆在供桌上她们才觉得受到了热情招待。我不理她们就说我甩脸子,给他们脸看!老公更说我看不起他家人!”

“你对她们好点不就行了?”

何琳咬了下手指,“这不是勉强自己吗?我与婆婆、大姑姐有什么感情?刚认识她们多久?就因为老公的关系就要对她们像对自己的亲妈亲姐一样好,可能吗?我努力试过了,做不到,我爱我老公,却根本没办法爱屋及乌到老公的妈和姐姐。而且她们对我的要求也蛮高的,像我老公那点破工资,连只狗也养不活,还话里话外让我侍候她、侍候她家的宝贝儿子!他们根本就没想过我没结婚之前也是像公主一样需要人侍候的!”

小雅叹了口气,“这儿子再一般,在他妈眼里也是缺点忽略不计、优点一大堆、人见人爱的白马王子;这婆婆再蛮横自私阴险,在她儿子眼里也是无可指责、慈爱、能被原谅的太上皇。谁叫他们是母子!他们之间的爱是共通的。”

“他们共通,媳妇能与他们两人共通吗?什么狗屁爱情,说的比唱的好听,根本不堪一击!”

小雅的眼神明显幻灭了,“我家老妖曾说:‘老婆可以再换,可老妈只有一个。’”

“你后悔吗?”

“我爱我老公,只是他没办法。”

“我老公也说:‘那是我妈,你让我咋办?’”

“我很难理解男人的这种心理,虽然他确实拿他妈没办法。”

“既然他们的妈这么重要,怎么不娶他们的妈?一起过到死省事了。”

“哈,可能他们也想吧,只是他们的妈太老了,加上‘近亲者奸禽兽不如’的心理障碍,他们宁愿做一个老女人的奴隶也不愿做自己的主人。”

何琳抬头盯着小雅淡灰色的眼睛,看着她划了根长长的火柴,然后前面升起淡蓝色的烟雾,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什么时候学会抽的?”

“最近。”

“提神?”

“掩盖焦虑……和绝望。”烟雾后面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影,“我和他三周没做爱了,我很想,他也很想……”

“就做吧,惩罚谁呀?还等你家老妖批准?”

“不等她批准,等她回房睡觉。我和老公做好一切准备躺在床上,她就打扫卫生,把我们卧室的门打开,在我们床周围拖地,拖完再用手擦,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抹,抹了卧室抹客厅,抹完,还要擦窗台,你说我们还做个屁!妈的,我和他儿子都快神经了!”说话之间竟泪光盈盈。

何琳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你、你、你家老太太变态……”

“差不多,她就见不得我高兴,见不得她儿子对我好,她百爪挠心啊!”

“你老公也不说说她?”

“我老公真是个愚孝的家伙,就见不得他妈不高兴,见不得他妈掉眼泪,他觉得他自己是可以被牺牲的……”

“也觉得你可以被牺牲。”

小雅点点头。

何琳内心悲叹了声,男人怎么都这德性?“你们怎么解决?”

“在外面。这个想想也好办,偶尔他中午来我酒店开个钟点房,或我去他工厂附近,搞得像西门庆和潘金莲那种露水夫妻似的,也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吧。我主要是太爱我老公了,不然不会再和这种变态人家过了,收了我的薪水卡,还没收了做爱权!”

何琳又找到心理平衡了,衡量了一下,觉得传志和他妈也不错了,而且小雅就这么说。年轻总没太多心机和心眼,阅历不够,不能纵向比较,横向一比,还不错,日子还能过下去。磨合时期嘛,以后讲清楚就行了。

下午去哪?踌躇了一会,游游荡荡回娘家了。

老何夫妇有些日子没见女儿了,很是高兴。老何亲自下厨整了一桌子好吃的。何琳饿啊,这些天在家没正经吃饱过,中午在小雅那里也就象征性地吃了点,人家在班上忙啊。这肚子早就没存底了,又在娘家,顾不得形象了,吃相未免难看些。

先是细心的老爸坐不住了,“你家没开火啊?”

何琳妈:“不是传志妈来了么?不会不开火吧。”

何琳捂着面子,“她们做的菜太咸,吃不惯……”

“那你就做呀,还能饿着自己?”

“就是啊,说一声少放点盐不就行了,人体摄入太多盐分对身体不好,给你婆婆说一声。”

何琳不说话。正吃着,电话响了,何琳爸接的,“传志啊……”然后“嗯”、“嗯”,还回过头看何琳,“我知道了。在家里呢,你们不用担心。吃晚饭了没?”

又“嗯”、“嗯”挂了。

老何回到饭桌,“丫头,又吵架了?传志说你婆婆她们一天都没吃饭了,到处找你,你还不开机……”

何琳哼了一声,心里已不禁开始温暖了,哼,再朝我吼呀!

郁教授看了她一眼,“出嫁了,组成新家庭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玩出走、玩失踪?”

“要不是他妈来,能发生这事吗?他妈来了一切都变了,什么都管我……”

何琳本能地反驳,“我在家也没干过什么事嘛!”

老何不乐意了:“你婆婆是乡下妇女,不太知道事,你勤快点不就行了?出嫁了哪能像在咱家里一样,对吧?”

“她还嫌我没工作!”

该何琳妈了,“你也该找个工作了,玩了好几个月了,再不出去那点专业就忘完了,也和时代脱节了,这个社会几乎一月一变化。跟你说,咱们家的孩子都得出去工作,都得挣钱养自己,不然花那么多钱让你们上大学受教育干什么?无论出不出嫁,女人只有有了工作才能经济独立,才能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地!”

何琳郁闷啊,在自己娘家怎么没找到同盟军的感觉?饭也不香了,茶也不甜了,坐在沙发一角生闷气去了。

何琳爸赶她:“快点回家吧,传志那么着急,说不定做好饭等着你呢。”

哼,不知道怎么在电话里撒谎呢。何琳不理。

“要不让你爸送你回去?”何琳妈提议。

何琳腾地站起来,跑到自己曾经的房间,砰地关上门,抱着枕头继续委屈。

心里难受之余,有个小小的声音也泛上来:难道是自己错了吗?难道是自己做得过分吗?

那一晚在自己的房间过了个无眠之夜。可能白天在街上吹了风,喝凉水喝坏了肚子,第二天便头昏脑涨,浑身不舒服,声音也变了,赶紧抓了两粒药片,于是更有理由赖在娘家不走了。

上午她那个爱到姐姐家串门的小姨又提着两棵莴苣快乐无比地出现在客厅里了,看到何琳,高兴啊,又是抱又是亲,算是把小媳妇受伤害的心给暖回来了。

“臭丫头啊,你这小脸咋这么黄啊?没吃上饭挨饿了?”

她姐姐郁华明就指责女儿不太懂事,结婚了,吵几句嘴,就窝在娘家死活不回去,这不是让娘家人背黑锅嘛。于是姐夫也趁机把电话里得来的消息统统报告给小姨子,还指望这个“世务专家”帮忙说服惯坏了的女儿呢。这小姨子可不简单啊,什么都是她有理,连嚷带骂谁敢不服输?

“哎哟!”郁华清的大嗓门果然响了起来,对她的外甥女,“你婆婆怎么来了?你不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我没请她。”

“没请她人家怎么就窜到你门上了呢?我早给你说什么来着?你婆婆儿女五个,有仨儿子,既然农村传统大家庭不时兴女儿养老,那三个儿子也得轮流着来,要不她住在乡下的儿子家,你们,还有那个老三,出钱!这话你就得早摆到台面上,让老太太知道你不是好惹的人!”

老何接口:“传志说老太太是有事过来暂住一下的,哪有你说的上纲上线这么严重?”

“怎么就不严重?严重的还在后面呢。你懂什么呀?”然后又转向何琳,“话说清楚了,以后她对你就不这么妄想了。你只要开始让她好吃好喝住舒服了,以后她还会想着来,天天吃你的喝你的就赖在你家了。做父母的都有一个怪脾气,就是爱欺负那个脸皮最薄最孝顺的,疼那个最不是东西的!还有,只要你婆婆住你这儿,哪是一个人啊,传志那些兄弟姐妹保准以看娘的名义把你家搞成王家驻京办事处!哪还是你的家啊,成了她家一帮子在北京的革命根据地了!你就等着被革命吧!”

何琳心里解气啊,“对啊,她们竟反客为主指责起我懒、不做家务、不手洗衣服、不侍候她家宝贝儿子了,真是岂有此理!”

郁华清与外甥女一唱一和:“我早说什么来着,婚姻就得讲究门当户对!你是北京人,他是北京人,他知书达理,为人谦和,他父母起码也差不离吧?都是一个地儿的人,生活观念差不多,收入差不多,也都有退休金,谁还愿意上门给儿女找麻烦、看儿女的脸色?早就给你说,嫁人哪是嫁一个人啊,是嫁他一家子!恨不得兄弟姐妹三姑八婆都有理由跟着瞎掺和!尤其是农村,恨不得一个村子才供起一个大学生,将来挣俩小钱还不挨家回报啊!这个人再好都得打折扣。我楼后面就住着一个山沟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我看也就一般孩子吧,没有哪里出奇,人家爹妈看着就跟眼珠子似的,那个宝贝!那孩子待人接物倒也憨厚老实,但一碰上他家里人家里事就是一笔糊涂账,那脑袋石头刻的似的,是非不分,黑白不分,和他老婆整天闹得鸡飞狗跳!那媳妇看着也是个利落的人,但跟着这么一个混蛋劲儿的男人也算倒了血霉了,成天包子似的被婆家一帮人啃,还啃得理直气壮!那能不理直气壮吗?一大家子几辈子都穷得叮当响,做梦都想着过上好日子,好不容易砸锅卖铁供出一个大学生,就成了救命稻草了,三大姑八大姨统统找上门来沾光借光,不让沾不让借还不行!你忘了你是怎么出来的了么?蚂蟥似的,见血就上,前仆后继。那男的也觉得有义务把文盲半文盲的兄弟姐妹拉出火坑。最后,这伙人就合该着赖吃赖喝赖上这个小家了,搅得人家鸡犬不宁,正像马克思同志所说:一帮流氓无产阶级先锋队!”

何家三口面面相觑,都没想到整天尖刻、叨叨个不停的郁华清会有如此一番不算浅显的见解,而且还引用了马克思的话——马克思真这么说过么?

她姐姐说:“要是真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农村人是国家遗忘的大多数,他们没有土地所有权,没有工作,没有任何福利保障,除了从国家手里租一小块土地填饱肚子外,没其他指望,连进城打工都受到限制。我们系里每年都会招几个穿着单衣冻得哆哆嗦嗦的农村学生,你要不给他捐钱捐物这些头脑聪明的孩子还真的就念不下去……想想就难受啊,这是农民的错吗?”

郁华清嗤之以鼻:“整天说这些大道道管什么用?一家人过日子就说一家人的事,连国家都整不明白的大事你一个小教授能一句半句说清楚?这年头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可真多!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谁不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老何不以为然,“传志这人不错,我这眼光还是很准的。至于婆媳,能少了吵嘴吗?再说农村养儿防老,一是自古的思想,二是基于现实考虑,养儿不防老,老了只有等死了。”

郁华清不理他们,转向何琳,“臭丫头,记住了:这房子是咱们家出的,咱们家出房子就是为了不让你受气的!让你在婆家生活得硬气,在传志面前也硬气!在咱家房里子,你还让人给赶出来,我就不是一般的生气!你给我记住了,以后这房子,只许你往外赶人,不准再灰溜溜地跑回娘家来疗伤!只要你今天还受气,以后就吃定你了,没个头!你是房子的主人,也是一家之主——女主人,方向给我找对了,别给你爹妈丢人!顺着也丢你小姨的人!你妈是大学教授,教社会学的,你爹也是名牌学校毕业,都是讲理的正经人,你怎么能让那些不三不四上不了台面的糊涂蛋打败了呢!不行就都撵出去,也给你小姨长点脸!今晚就回去,不敢回去我送你回去,看看那老的少的脖子上的东西到底有多大……”然后回过头,不屑的声音,“状元三年出一个,傻子天天有。有些同志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好好的婚前财产不给闺女留着,非脸大充滥好人贴成婚后的,看着自家姑娘被婆家赶出来心里很痛快吧?热脸往人家屁股上贴啊,大款啊,有钱啊,我说什么来着,早知道你们就有这一天!”

老何夫妇被说得干瞪眼,真是个真理不如讲理的年代,再不以为然也说不出别的。

何琳以前觉得这小姨是个尖嘴利牙的事儿妈,现在第一次感觉是在同一战壕里,起码那些恶狠狠的语言很解恨。

吃过午饭何琳就雄赳赳气昂昂回家准备找回女主人的感觉了,对啊,房子根本就是她的,干吗一吵架自己就往外跑?要出去也是别人!

那天传志上班去了,大姑姐青霞正在客厅看电视,婆婆正在洗衣报,洗她自己、女儿和儿子的,手搓,很卖力。

何琳大剌剌走进去,谁也没招呼,先进厨房拉开冰箱——可乐没了,果汁也不翼而飞,就倒了杯热水吹着喝。然后上楼,觉得不对劲,她的衣橱、抽屉甚至首饰盒都被动过了,虽然什么也没少,但摆放的不是熟悉的样子。再看衣篓,好嘛,传志的脏衣服包括袜子内裤都被挑走了,就剩她自己的。她也不示弱,马上提着衣篓下去了,到了卫生间,呼呼啦啦用洗衣机洗,没花别人一分钱,我爱怎么洗就怎么洗,爱用多少水就用多少水,有本事你过来关上吧!

婆婆和大姑姐各忙各的,装听不见。待何琳又踏着风声噌噌上楼了,婆婆才叹口气:“这不是憨完了吗?浪费自家水电,又花不着别人一个!唉,你兄弟咋找了这么个不懂事又不知道过日子的……”

大姑姐努嘴,“别说她了,不是刚回来嘛,不懂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好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也随着小声叹了口,“谁也没在后脑勺上长眼睛,挖到咱家篮子里了,你就提着吧。”

“还不如你大嫂呢!那憨货人猴精,泼,不讲理,但知道跟东西亲!”

“你管她呢,她娘家有,败去吧。”

“挣家容易守家难,连累你兄弟啊!家里但凡一个能作的,家业就难起来,好吃懒做就不说了,有一个她能花俩啊!”

大姑姐笑,“那个算卦的不是说了吗,这个又白又胖、旺财助夫,一个顶你大儿媳妇仨!”

王老太太呆了一下,“算卦的也有算不准走嘴的时候?得空,我得去找他去!”

何琳也不知道是感冒了还是中暑了,头有点蒙,耳朵也背了,侧着耳朵没听到一个连贯的句子,觉得自己多心了,怎么可能这么巧又在说自己?躺在床上睡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耳部痒痒的,痒醒了,睁开眼睛,嬉皮笑脸的传志正在逗自己:“小猪,小猪头,猪宝宝,还睡啊?太阳晒焦脸蛋了……”

何琳喜欢他这样铁汉柔情地爱抚自己,本来还气着,本来还想严肃认真地让他跟自己道歉,结果变成半撒娇了,“为什么朝我吼?以为你得理了你!你妈你姐整天住我……”

“好小猪,乖宝贝,大猪道歉!大猪那天没脑子,忘到单位了,小猪原谅大猪吧,不然大猪跳楼的心都有了!”

“那你怎么不接我?”

“不是怕你小姨在么,把大猪剁了包饺子吃。知道你在那里安全,饿不着,我也放心,准备这两天到丈母娘楼下学猪叫。”

“可我感冒了!”

“没关系,今晚传给我吧。”

小两口这样冰释前嫌,破涕为笑了。传志把爱妻从床上拉起来,背在背上,在房间里转圈玩,差点还碰翻台灯,转不开就往外跑,跑到楼梯又返了回来。

何琳叹口气,要是婆婆和大姑姐不在,今晚就可以驾着“大白马”下去吃饭,又驾着上来了。日子本可以如此甜蜜啊!

最后他们一先一后走下楼来。大姑姐笑说着:“何琳啊,我在下面叫了你几声,你可都没下来啊。到底是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

何琳冷冷地心道:有吗?就你会说话。

晚饭都摆在桌上了,丰盛又实惠,猪肉炖粉条,青椒炒鸡蛋,还有一小碟咸菜。照例,传志的汤碗里又被红红的瘦猪肉和白花花的鸡蛋堆得冒尖了,他母亲还在粉条里翻着,只要是瘦的,又在小山上添砖加瓦。母亲疼儿子真叫不遗余力。连传志都尴尬了,“娘啊,好的都给我了,你们不吃了吗?”

婆婆大义凛然:“儿啊,你上班,用脑子,养活一家子,累着呢。当年你爹挣工分养活你兄弟姐妹时,家里有一点细粮俺也掺和着捏了窝窝头让他带着,只指望一个劳力干活,不多贴补点能干动活啊?!一个顶梁柱倒了,一家子喝西北风也赶不上趟呀!”

两句话就勾起了姐弟俩的苦涩记忆,四个人中有一对半在心潮澎湃,忆苦思甜。只有何琳一个傻傻的,不好意思地夹了一小片青椒,妈哎,总算好点了,以前一顿恨不得放半斤盐,现在知道节约一二两了。

更让何琳郁闷的是,她丈夫竟有些悲壮地独吃了两盘菜中最精华的部分,是不是也要踏着先父光辉的足迹,接过接力棒养活他父亲的妻儿老小啊?!那他本人的妻子属于需要被养活的家庭成员吗?

气愤又纳闷的何琳就开口了:“我属于哪个家庭成员啊?不是还是老何家的吧?”

传志连忙笑着说:“我家的,我家的!”

婆婆脸却暗下来了,“你和俺儿是两口子,是小家!俺是大家!总该知道大河有水小河欢、大河没水小河干吧?”

还大河小河,似有点后现代了。何琳脸也绷紧了,“那把我们的小家放在何种位置?放在你们大家的后面?你们的‘大河’要永远满不了,我这‘小河’就得永远干着?”

“别吵了,别吵了,刚吃个团圆饭……都少说两句……”传志左右劝。

婆婆满口方言一字一顿正色道:“养儿子就是为了顾大家的,儿子不顾谁顾?亲儿子都指望不上,大家都起劲地生儿子养儿子、砸锅卖铁地供儿子上学干啥?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供出个有本事的儿子转手送给丈母娘了,孝敬人家去了,这养儿子还有啥意思?真不如养猪能卖钱能杀了吃肉、养狗能看家护院能摇个尾巴呢!”

何琳忍不住不屑:“那儿子成年后有了工作顾‘大家’、‘大河’,为‘大河’之水而奋斗就行了,干吗非要娶老婆啊?让老婆陪着一起顾‘大家’?这老婆没有娘不是妈生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大家一时愣住了,没有料到这个小女子刚过招一次回了趟娘家,回来就变得伶牙俐齿会撒泼了。婆婆手指儿媳,气得哆嗦,也指不准了,“俺就知道你回来不是善茬!俺就知道你嫌弃俺老太婆多余,嫌俺是负担,看不上俺……”老太太张开嘴大哭啊,眼泪哗哗地流出来。

她儿子受不了了,上前劝:“娘啊,哭什么啊,多大点儿事……”说了又说,没劝住,“行,行,是你儿子没本事……”回头对目瞪口呆的何琳,“你觉得我是农村出来的家境不好连累你了是吧?那你就找个好的去吧,我就这样了,没本事——”

何琳傻了,“我、我、我没那个意思啊!”

“那你是啥意思?你连我妈都容忍不了!你看不起她就是看不起我!我妈养大我不容易,你不容她就是不容我!”

何琳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是你妈刚才说的也很过分啊……”

传志梗着脖子,青筋暴起,一字一顿:“她过分也是我妈!能听你就听,不能听你就走!”

何琳彻底傻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指望什么点灯?她是我妈!是她一手养大你的老公!没有她一辈子辛苦能有我的今天吗!你跟她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

泪眼婆娑中,没想到老公丧失理智了,一时竟也没有了主意,何琳也号啕大哭起来,伤心啊,那亲爱的老公为了他娘翻脸比翻书还快!

一直冷眼旁观的大姑姐这时忙把弟媳推上楼,“弟妹啊,一家人生这气多傻啊,这不是让俺兄弟作难吗?一边是老婆,情深似海,一边是老娘,恩重如山,他一个大男人能咋办?你跟老娘吵得脸红脖子粗,叫他选哪边呀?站你这边,不忠不义不孝之徒,叫人戳着脊梁骨骂啊,养儿不如养猪!站老娘那边,你又伤心,能让俺兄弟难死!”

何琳坐在二楼床上,泪珠竹筒倒豆子般哗哗往下掉,“可你妈说的话也太过分了,你兄弟也是!”

“过分怎样,不过分怎样,日子还得照过不是!咱又不能真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了,不值当的啊!问谁家没有这掰扯不清算不完的烂事呢?嫁也嫁过来了,日子还能倒回去吗?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这男人啊,都像个小孩子,得哄!你想他能扔了他老娘不管不顾吗?不向着他娘他还是人吗?媳妇和他老娘不和还能落好?!胳膊拧不过大腿,血亲啊何琳!我是有儿子的人,知道那个恩情,将来你要生了儿子你也跑不了当婆婆,那时你就知道这个滋味了,有儿子的,就怕这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啊!这娘能不伤心吗?”

何琳问大姑姐:“你在婆家也这么吵吧?”

大姑姐脸有点挂不住了,“别提我婆家,一窝子老的少的不是人!拿人不当人看,小虎子他吃鼻涕屙脓的爹不如我兄弟有本事,却恶一百倍!我那婆婆,畜生也不如,吃都嫌我吃得多!哪像我妈来到儿子家还能做做饭搞搞卫生。何琳,和我比,你就知足吧!好歹我还给他家生了一个儿子呢……”

大姑姐眼圈红了,可能说到儿子想儿子了吧。这时上气不接下气的母亲好似唱戏般拖着长腔:“……青……青霞……青霞啊……”

大姑姐赶紧下去了。

王老太太已不在椅子上坐着了,坐在了地上,哭天抹泪也快哭得没力气了,看到闺女下来,气若游丝地说:“青、青霞啊,咱收拾一下还是连夜走吧,你娘命苦啊闺女,没长眼睛把你嫁个好人家,吃苦受气是咱娘俩的命!人不能跟命犟,认命吧,咱就是死在外面也不进这个门了!没脸啊!”又一番撸着大腿哭。

青霞狠狠地瞪了弟弟一眼,“真赶咱娘走啊你!半夜三更的,是人吗你?咱娘一天三顿地做给你吃着,给你洗了一窗台的衣裳,雇个保姆也得花钱啊!还有点人味吗你?”

老太太不知哪来的力气,一骨碌爬起来就收拾包包,要走。传志扑通一声跪在老娘脚下了,砰砰就是俩响头,“娘,你儿子不孝,惹你生气了!求你别走!

以后有你儿子一口吃的,也有娘吃的,有你儿子一分花的,也有娘花的,就是儿子住窝棚,也能给娘留半间!娘啊,以后就是你儿子一个人过,也会记着娘的大恩大德!”

老太太抱着儿子痛哭不已,算是原谅儿子了。

何琳一晚上独守空房。楼下老太太房间里是个双人床,结婚前二楼上旧的搬下去的,大姑姐睡的是原楼下的单人床。辗转反侧,气愤,恼人,绝望,可又怎么办呐?不能半夜又撒泼吧。不得已给好朋友小雅打电话,怕打扰她,先发个短信试探下。马上电话就打过来了。何琳大倒苦水:“我老公这蠢货和你老公有一拼了,现在也和他娘睡一屋呢!”

“你怎么搞的?你的情况比我好很多啊!”接着里面叹了一口气,“我婆婆这个老变态,天天与我争夺她儿子的所有权,妈的,我就不信他们就是睡一张床上也做爱!”

何琳打了一个冷噤,“不会吧,这不成了乱伦了?”

“所以嘛,我就说,总有一种功能是他老妈代替不了的,你妈再全能再是女神再碰不得也不能为你制造生理快感为你生儿育女吧!所以何琳,别硬碰了,智取吧,现在的男人都是没断奶的,光想着有奶水的他妈是人了,没想着媳妇也是人,动不动就胁迫一方妥协到底!”

“嫁到这种农村底层爬出来的,寒心啊!”

“城里婆婆不也一样?我家老妖婆你也见了,见我就像见敌人一样——情敌似的,生怕一不留神我把她儿子全霸占了。”

“我发现我婆婆也这样啊,生怕她儿子不向着她……是不是没丈夫的老女人都有这种变态倾向啊?”

“有了丈夫又怎样,估计丈夫也不能代替儿子在她心中的至高地位吧?我同事就嫁了个父母双全的,据说老夫妻感情还不错,也不住在一起,但也断不了婆婆整天去儿子家突击检查,明里暗里指责媳妇没照顾好她儿子,这媳妇比她儿子挣得还多……”

何琳沉默了,“我们就合该着有这种情敌?”

“反正我认命了,一不做二不休,我都调成上夜班,晚上我让给她了,爱怎么宝贝她儿子就怎么宝贝吧,连家门我也不多进!”

何琳惊讶,“那你老公怎么办?有需求了怎么办?时间一长感情不就淡了?”

“那没办法的事,还不都是他的责任?妈的,以前我和他妈为他打闹时,他自我感觉还挺好,两个女人都抢他。现在我退了,他倒自觉了,三天两头来找我请饭吃,乖乖开房间,用他的钱,我们就包了一个房间,我白天睡觉,晚上上班。不过可惜了我的房子了,首付是我付的,月供也是我。唉,不想了,能自在一会就自在一会儿。”

“那我也该找份工作了。”

“找吧,自己挣自己吃也硬气。这场战争是漫长的,那老东西能活过咱?!

到她老了不能动了有她好看的时候,我是想明白了,现在惹不起,躲!等我缓过劲来,有你小样好受的!只要我和你儿子不离婚,就有熬死你的那一天,放鞭炮,普天同庆!”

呵呵,这两三天没见,一向文静内向有受气包倾向的小雅也能调整到强悍、坚韧、乐观了,人的潜力真是无穷尽啊,怎么挖怎么有。不能再打扰人家上班了,人家的经比自己家的还难念。于是一个人就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打滚睡,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第二天起个绝早,埋伏在楼梯后面,听见门响,赶紧探头看,这老公还真是从婆婆房间里走出来的,恶心吧。

传志真是个好儿子,起了大早插上电饭锅就煮粥了,昨天硬邦邦的馒头切成薄片,学着他母亲的手法泡一碗盐水,干馒头片沐在盐水里,再捞上来,扔进油锅里,吱吱啦啦的声音中香喷喷的味道就出来了。边做边吃,消灭的都是边边角角。吃得差不多了,馒头片也煎完了,全是外焦里嫩、嘎嘣脆,装了半碗,又加了一碗粥,送到他娘房间里去了,然后上班走人。

老太太扒着窗户看着儿子人高马大的身影对进来的闺女说:“俺儿多好啊,拉扯了你们几个,就属俺传志最听话,拉扯这个儿拉扯值了,好儿不嫌多,一个顶三个!”

何琳没去品尝老公做的早餐,而是到外面小摊上买了点,又买了一份招聘报纸看了看,合适的不多。回到家上网找,看了几个公司,觉得不错,写简历,发过去。何琳学的是设计,找的多是广告公司,可惜她的经验不足,婚前上班是文员,在一家上市公司,协助会议召开、整理文件文档什么的,现在不想干那个了,好歹找个专业对口的吧。

一上午光简历就发了二三十封,有点惴惴不安,不会连个工作也找不到吧?

闷不住,到外面走了走,在附近别人楼下的拐角处撞见了婆婆正与一个老太太乘凉。那老太太是那幢楼下地下室房客的婆婆,姓胡,在这里住半年多了。何琳婚前装饰房子贴墙纸时就经常碰见她,当时她还羡慕何琳年纪轻轻就有了自己的楼,她儿子媳妇在北京十多年了还得租地下室,记得最清楚的是老太太随口说了句:“货比货该扔,人比人该争。”

现在是人家老太太低下花白的头认真择菜,口若悬河语气激昂的是自家婆婆,当时正说到“……媳妇生不了男孩,还要这媳妇干吗?一门人烟就没了,你愿意你儿子也不能愿意啊,你老了还有儿子侍候,你儿子老了怎么办?绝户,到哪里都受欺负!”

胡奶奶低眉顺目地叹气:“就看这一胎了,我这媳妇肚子不争气,怀一个闺女怀一个闺女的,她妈闺女就多,传到我家来了。”

“你给她找个偏方呀。”

“找了,不喝,说不管用,嫌我迷信。我就气得没话说,管不管用不喝咋知道?死马当做活马医呗。我这媳妇脾气不咋的,你一说她,就跟你翻脸!”

王老太太哼了一声,“翻脸?那是你不得法,你要惯着她给你翻一次,尝到甜头了,以后一不如意她还翻!谁没个脾气?你吃的盐都比她吃的菜多,第一次镇住她,她就不敢了,现在小媳妇,哼,可不知道天地的顺序,反了!”

胡老太太火气也上来了,“我那儿子不行,一吵架他就不回来,熊包,就知道躲在外面!”

“那是你没法治住你儿子!自己的孩子,心眼脾气又都了解,有些戏就得唱给他看!媳妇想和婆婆争,差老鼻子了!媳妇又没生他养他,又没供他上学又没给他花过钱,指望啥?俺家三个儿子,从小俺就教育他们,切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更不能胳膊腿儿都拐向丈母娘家。”

“本来就是,媳妇哪里大过亲娘的恩情?我那儿子以前还听,现在浑了,我一和他婆娘多说两句他就出去……”

“儿子浑当娘的不能浑,你得告诉他:这娘只有一个,气死了就没有了,天底下就再没有娘了!没了媳妇还能再找!不孝顺的儿子干不了什么好事,连娘都不孝顺,还能干点啥人事?俗话说:娘是心头肉,挖了就没了,媳妇如衣服,脱了这一层还有那一层。”

何琳扭头就走,呸!王家老不死的老变态,还这一层那一层,你们王家合该着没有孙子绝户吧!

到了家门口,抬头看着被人艳羡良久的三层小楼,第一次起了悔恨之心,没听小姨的话,房产证联名了传志的名字,一大失算啊,变成了共同财产想赶走那老变态都没有理由理直气壮了!不过还是得想办法把她们打发走,这样下去,迟早自己和传志的感情也得让她搅和完。难道也要学小雅出门上夜班去?那不行,这楼一二百万,全让给她住了,想得美!得想办法想办法,智取……这一刻她想到了婆婆和大姑姐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老太太暴力打人带着女儿“私逃”了吗?如果知道大姑姐婆家的电话或地址,打个电话或写个匿名信——可惜,她没有大姑姐家电话号码,也不知道她住什么村庄。

第二天,大姑姐探头探脑上楼找她,说是想应聘保姆,有个地址,怕找不到路,即使找到也怕迷路,摸不回来。

何琳心道,找工作,真想赖在这里长住啊!管吃管喝住别墅买一搭二,还一个个净装大。虽不屑这大姑姐,她话里有话嘴也挺损的,不过平时也没怎么得罪自己,反正没主动得罪自己,比起她娘来,她也算好的了。再说也想探知她们的一些动静,传志不理自己,每条道都堵死了。她们到底做何打算?什么时候回老家啊?别从现在开始就准备在这里养老了,也忒快了点,吓也把人吓死了。

所以何琳没有拒绝她。

大姑姐趁机还欣赏了弟媳的卧室,赞不绝口,说这才是女人该过的日子、该享的待遇,人与人真是不能比的,心都凉到脚脖子了。

何琳心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贫富差距、城乡差距也不是我造成的,又不是我的错。

王传志被纠缠无耐才人托人脸托脸东打听西打听打听到个朋友的朋友家里需要一名看护小孩的保姆,地点是顺义孙河大桥附近。何琳青霞坐公交车一直坐到五环外,然后打车到了那里,一片姹紫嫣红的别墅区。那家门口还拴着一只吓人的大狼狗,朝她们狂吠不止。打了电话,青霞就进去面试了,何琳在外面等她。

父母将来不是想卖掉市里的房子到外面来买别墅吗?这里真不错,清新,整洁,干净,绿化率高,空气里飘着青草和鲜花的气息。何琳在小区里转了转,等到大姑姐出来。

青霞好激动啊,用无比惊叹的口气先把人家家里夸了一通,这么说吧,何琳住的也是小别墅,但早了几年,外观旧,也不时髦,人家是开发商统一建的,首先外表像挂历上的,漂亮。内里装修,何琳根本就没装,随便在墙上贴了墙纸,人家那是正儿八经经过设计的,据说光里面装修就花了五十多万。然后又说了人家孩子,大的五岁男孩,小的半岁女孩,感叹:“人与人差的忒不是一点半点了,像俺们村里,凡是头胎有一男孩子的,无论如何都不让要老二了,要么抓女的去带环,要么抓男的去结扎,一点路也不给你留!只有头胎是女孩的,六年后才让生第二个。你看人家这家,有钱,不照样儿女双全!人比人啊,气死人不偿命!”说到这里,青霞打住了,再没出声。

何琳转头一看,大姑姐泪流满面,以为她也想生二胎要个闺女,说:“也就是富人有这个特权,一般市里平民也是只能生一个的。再说了,生两个也养不起啊,现在养个孩子太贵了,男孩生下来就意味着负债一百万,女孩好点,负债五十万。”

再转头,大姑姐不见了;回头,正搂着一棵杨树哭呢。

何琳纳闷啊,走过去,“怎么了?”

“看人家孩子在屋里跑来跑去,虎头虎脑的,俺想俺家虎子啊!”青霞重重叹了一口,“多半个月没见虎子了,心里难受,不知道他在家怎么样了,那个流氓爹又打他了没有?放心不下啊!”

何琳说:“也是,孩子小,离不开妈,久了,对妈就生分了。”

二人继续往前走。青霞还在感叹:“大人的命不一样,孩子的命也随大人。

你看人家的孩子这么小就接触到汽车、电脑、钢琴各种玩具什么的,我家虎子,除了玩弹弓、玩泥巴、掏鸟窝,什么好东西也没见过,什么也不懂,跟人家比像个傻子一样!何琳,你生在城市,父母教授的教授,当官的当官,真是有福气啊,你的孩子也有福气!不像俺乡下人,目光浅,人穷志也短,想尽办法飞出那穷旮旯也飞不出去。像俺娘,你真别跟她一般见识,一个老太太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受穷受气吃了忒多的苦忒多的亏,也穷怕了,也老糊涂了,现在一门心思想过点好日子,想要点受儿子媳妇待见的名声。有些事,别往心里去,原谅她吧!”

何琳愣了一下,有些感动,没想到大姑姐也能有这个心胸,心里闪过一丝小小的惭愧。

回到家里,老太太已做好晚饭,知道媳妇帮闺女忙了,也做了媳妇最爱吃的红烧茄子,破天荒地放了少许盐。老太太何许人也,经过大半辈子人生风雨了,光儿媳就娶俩了,当然知道婆媳如何相处,该紧时紧,该松时松,绝对收放自如。何琳对于她,太年轻太幼稚,根本不存在城乡婆媳文化的不兼容性。

饭是好了,但不能吃,因为最重要的大人物王传志没回来。王家饭桌上的规矩:当家男人没回来,是不能开饭的;大家晚吃一会半会是饿不死的。

王传志那天又加班,他说是加班,反正比正常到家时间迟了一小时。但看到老婆和自己“娘家人”坐一桌时,真是高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招呼众人之前先逮住老婆嘘寒问暖一番,特别关心了感冒的情况,又问了陪姐姐面试累不累,遭姐姐隔桌送来的微笑白眼也在所不惜。其实这个家,这个男人才是最担心大家出现别别扭扭、四分五裂的局面的人。菜端上来了,在老娘习惯性地给自己夹“精华”之前,他把更“精华”的那一部分夹给了何琳,找平一般,风风光光地给足了老婆面子,让何琳把三天前在饭桌上丢失的颜面统统都给补了回来。

王老太太沉默不语,脸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看。饭后,乖儿子也不像往常去老娘房间请礼问安了,陪着老婆到了二楼就不下去了,殷勤得又像谈恋爱时一样,铺床展被,端杯递水果,还主动把牙膏给挤好放那里了。当然这种行动有了回报,何琳又原谅他了。反正总不能为了婆婆离婚吧?令人讨厌伤怀的冷战也打了好几天了,就坡下驴吧。不过和解之前,何琳提出了六个条件:

一、以后小家优先。退一万步,做不到小家优先,也要大家小家平等,小家不能处在下游的、从属的、可以被牺牲的地位。

二、尽可能把婆婆和大姑姐提前送回老家,婆媳是天敌,婆媳矛盾会致使夫妻矛盾升级。

三、婆婆和大姑姐还在的情况下,不能上二楼,动她东西。

四、婆婆不要再向邻居胡乱说家里的私事,让人笑话。

五、菜里少放盐,不然她单吃,不洗碗。

六、如果婆婆再提不合理的要求,当儿子的要自觉前去屏蔽掉。自己的妈自己去处理。

传志基本没意见,但逐条给出了释义:小家当然优先了,是咱们在过日子嘛。

何琳:“但你妈说大河有水小河欢,大河无水小河干!”

“我妈这么一说,你也就这么一听,还真相信?”

“但那是你家太后啊!”

“太后老了,没有皇后足智多谋和头脑清楚。相信我吧。第二条,条件成熟立马送走!”

“什么时候成熟?”

“快了。”

“快点。”

“第三条:她们没上二楼啊!”

“上了,我一看就知道有人动了我的东西!”

“是我翻的吧?”

“不是,相信女人的直觉吧。”

“第四,没问题,我一定好好说她。第五,原则上没异议,只是我妈六十岁左右的人了,老习惯改不彻底,但我一定说!万一她哪天再忘了,请你谅解,还是请安静地赏脸吃,不然老人会伤心。至于洗碗,我自告奋勇!”

床头打架床尾和,当晚两人就默契地AA了,还都高潮了。

第二天,传志西装挺括满面春风地下楼,大家小家又和谐了嘛,心里高兴。

在客厅里透过窗户的一束玫瑰色的朝阳下,被他妈左打扮右打扮,带着七分欣赏三分仰视的眼神,整整衣领、拉拉领带什么的,而且老太太特爱干这事,边干边自言自语:“你看俺儿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眼睛不大,就是有神!各个零件单看也说不上好,就是合在一起显精神、显俊!腰直肩挺,咱王家五服里就出了这一个俊孩子,一个人就把一大家子给代表了!”

传志那个眉开眼笑啊,恨不得摇头摆尾起来。

何琳一直对此颇有微词,这样赤裸裸地夸奖让别人怎么再引导、教育这个男人啊!男人就是不能这样随便夸,一夸,他的神态和脾胃马上不知所以地在成年人与小孩子之间自由地切换——这让她气愤、嫌恶又有点妒忌,有点内伤了般,她也喜欢他在她这里做小孩与成年人的切换——到处切换还不乱套了!昨晚真该再补充第七条:不准老娘再用近乎崇拜、油腻的语言那么明目张胆地热捧别人的老公,恶心又肉麻,把刚刚有点长进的人都夸小夸顽劣了,有破坏别人夫妻感情的嫌疑!

在儿媳上楼后,老太太看着儿子沐在明亮朝阳下潇洒的背影,又禁不住自言自语:“俺儿多招人啊,再找,也铁定是黄花闺女……”

大姑姐与婆婆在楼下吵架了,恶吵的那种。几分钟前还好好的,没事一样,突然间就爆发了,都尖着嗓子唾沫四溅找自己的理由和指责对方,比与外人吵还凶狠、赤裸裸。

婆婆:“你就是贱!贱货!三天不挨揍,皮痒,揍得你轻!有清静的日子放着不过,千方百计死回去跟那家贱骨头混在一起!中,你去吧,不要再回来,也别想再迈进我大门一步!让你那鸡贼把你人头打出狗脑子来也别喊屈!你们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

大姑姐尖厉地反击:“那是俺儿啊!不管俺儿俺还是人吗?!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也是有闺女有儿的人,你扔掉一个?到头来还不是指望你儿子给你撑腰、养老?活这么一把岁数你怎么这么毒啊你!”

婆婆喷着唾沫星子,“俺毒?俺毒?俺毒也没让你少吃一口少喝一口拉扯这么大!俺毒?俺毒当年生你时也没一腚坐死你!今天倒反过来骂你娘毒!生了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惭愧俺也惭愧死了!没有你这一户,俺的老脸还丢不干净来!”

大姑姐失声痛哭,“不就是我跟虎子他爸出事了吗?后来不也明媒正娶了吗?你处心积虑拿出来说,还有什么好说的?”

婆婆指着大姑姐,咬牙切齿,“贱货!浪荡!熊包!只会在自家窝里横着走!在你婆家怎么像小鬼见阎王似的低眉顺眼威风不起来?你也就欺负你娘不能咋地你!”

大姑姐跳脚,“我威风不起来,不是你财迷心窍非要人家砸锅卖铁拿两万块钱买我肚里的孩子,我能被他家看矮三分?!这一切还不都赖你心硬、狠毒!”

婆婆气得啪啪扇自己的嘴巴,“都赖你娘老不要脸,管你们的丑事!是你娘一脑门酱疙瘩!那你就死在外面好了,还回来干啥?把你吹吹打打明媒正娶过去了,这倒成了你娘的不是,你胳膊往外拐拐得也忒不是地方了!”

“你就说说你拿了我那两万块彩礼干什么去了吧,反正你没给我!”

“俺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到现在,两万不值啊?!人家闺女都三万八万地要,谁不知道往娘家搂东西?是你自己贱,跟人家跑,才贱成两万!”

然后一阵乒乒乓乓声中,除了“贱货”、“憨熊”、“贱种”外没有其他成句的了。厮打了有两三分钟吧,大姑姐嚎叫了一声,出门去了。

何琳在楼上一动未动,没想下楼劝或拉开,还怕她们打上来呢。她对老公家人,已满心疲惫满心厌倦,有时心里恨得牙痒痒的,自己的新家,新婚燕尔,被她们搞得乌烟瘴气,也恨不得她们“人头打出狗脑子”。因此对这种内讧有点得意洋洋的冷笑,有看“狗咬狗一嘴毛”的快感。这母女之间尚且充满了如此的龌龊和怨恨呢,还怎么指望一个儿媳、她们眼中的“外人”对她有什么好感?

人啊,无论姻亲还是血缘上的关系,清清白白、简简单单的,没有乱七八糟的利益牵扯进来藏污纳垢,相处起来才清爽、明了、温暖,否则多亲近的关系都能毁掉。二姨说的远香近臭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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