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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有电话打进来,让去面试的。何琳打扮得清清爽爽,袅袅婷婷应聘去了。那家广告公司在秦皇岛接了一个地产楼盘项目,需要派遣平面设计职员过去,待遇还是不错的。何琳婉拒了,她可不想为挣那俩钱把自己的窝让给老公那一家子,以前觉得是老公的至亲,没什么戒心,现在可不好说了,说不定鸠占鹊巢登堂入室就成他们家了。

游游荡荡回到家,见王传志在厨房挥汗如雨地炒菜,据说婆婆不舒服,心口疼,在房间里躺半天了。呵呵,估计让自己闺女气的吧。

不知为什么,何琳心里特别高兴,一股恶气慢慢释放了般,高高把包抛在沙发上,朗声向老公宣布:“有家公司试用期两千五,提成另算,让我长期出差秦皇岛。我恋家,拒绝了。”

在传志反应之前,老太太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厨房问秦皇岛在什么地方,远吗?当得知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时,气得跺脚,“一年好几万呐!有好几万什么买不了?在家里闲着钱能从天上掉下来?真是,不知道过日子!请吃坐喝花钱败家谁不会呀?”

她儿子劝她:“何琳没出过远门,不愿去就不去了,在家不一样找工作?”

“能找到工资这么高的吗?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现在谁家挣俩钱容易啊!打打闹闹吵吵叫叫还不是缺钱闹的?年纪轻,不知道挣钱过日子,一个月两千五,够你兄弟在学校生活大半年的。传志,你给她说,让她去吧,这个什么岛又不远,星期天也能回来啊!”

传志有点开不了这个口,媳妇在家待着是待着,但一出门找工作,薪水就是他的两倍还多,有点没脸,尤其是自己老家人还在这里住着的情况下。不过在老娘威逼下,还是硬着头皮上楼了,“老婆,可以试试嘛,谁家跟钱有仇啊,对吧?”

何琳白了他一眼,“你不担心有帅哥把我给勾走啊?”

于是传志又灰溜溜地回来了。他母亲守着他的耳根骂:“没用,面瓜!连自己的老婆也治不了,那就养她到老死吧,累死你也没人心疼!”

第二天,何琳倍儿神气地又去面试了,打扮得花枝招展,昂着胸从婆婆和老公面前袅袅走过,淡淡的香水味留了一屋子。

“打扮得妖精似的,哪不是花俺儿的钱!”

“娘,你以后别这样说她,听见了,不又是吵架!”

“傻小子,俺是为你好!哪有媳妇上过大学不出去挣钱成天赖在家里靠婆婆和男人侍候的?那上大学干什么?媳妇就得有媳妇的样子,要在旧社会,早被婆婆拿擀面杖抡得找不着正南了!”

何琳在路上还哼哼地想:她儿子挣那俩小钱,要都让媳妇享用了,还不恨得咬牙切齿跳楼跳河啊!个把月的婆媳妇相处,何琳再不是婚前那个单纯稚气一心和老公过好二人世界的小女孩了,她学会了迂回,学会了战斗,更适应了婚姻的天然敌人和解构者——婆婆这个角色。绝不让自己成为小雅那样的逃避和逆来顺受者,自己还陪嫁了一个小楼呢,还不能理直气壮?都一帮什么人呐!

当天应聘了两家,不知道结果,要等通知。何琳自我感觉良好,还到星巴克喝了好一会儿咖啡,等天要黑了,才不情不愿往家赶。一进家门,就吃了一惊,饭桌上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在狼吞虎咽地吃东西,旁边还有大姑姐——一切都明白了,她在弟弟家受庇护,白吃白喝,还把自家儿子给弄来了。以为这里是慈善机构啊!

何琳立马来气了,什么也没说,噌噌声音很响地上楼了。

婆婆虽然和女儿在怄气,但事已至此,亲疏远近还是分得挺开的,板着脸孔对女儿说:“看,给你说不让你把小崽子弄来,偏不听,不光俺不痛快,何琳也不高兴!”

大姑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那没办法,反正俺孩子带过来了,不能把俺娘俩撵到街上讨饭去吧?再说有了工作我就搬走,不会死皮赖脸赖在这里,让你这个婆婆难做人。宽限几天总行吧?”

她母亲冷哼了一声,“俺看你没事找事,有个小崽子拖累着你怎么去给人家干活?还不是扔到这里!谁愿意给你看这外姓狗蛋?俺连自己的孙女都没看多!”

孩子的母亲也冷冷回了句:“要不说你毒呢!”

老太太把什么东西踢得叮当响,那孩子嘴里塞着满满的食物,用白眼球翻着姥姥。

“看什么看,杂种!和你那个遭雷劈的爹一路货色,死皮赖脸学那么像呢!”

一会儿传志回来了,看到姐姐和天上掉下来的外甥,也惊住了。一直骂女儿、外孙的老太太这时来了一百八十度的拐弯,拉过儿子到一边,说起他姐姐的种种不易,说孩子也待不了几天,青霞一找到工作就搬走了,特别强调让何琳谅解一下,最末来一句:“娘舅亲娘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这当舅舅的,也体谅体谅外甥和姐姐吧,想当年没有你姐姐那两万彩礼,咱的大学也不是轻易能念下来的呀!这就是人情往来!”

传志没法,只得苦着脸上去哄何琳——这媳妇怎么就不能容自己家人呢!?

何琳说:“你养你妈,养你姐姐,我都没说什么,现在又养上你外甥了,还有完没完?你到底把这个家当成什么了?”

传志说:“我不是没办法嘛,她不声不响地回去,一声不吭地把孩子领来了,我能怎么办?”

“你下去告诉她们,限期都搬走!”

传志虎了脸,“这话我怎么说出口?”

“你的家人你为什么说不出口?想想我们签的六条协议!”

“就因为我的家人我才说不出口,心肠没法这么硬!第几条也没办法。”

何琳冷冷地看着他的脸,“好,我去说。”

传志一把拉住她,紧紧抱住,“何琳,我知道这次是过分了,但看在我的面上,别争吵了好吗?横竖都是我家人,我也难做啊!”

何琳看着丈夫诚惶诚恐的面孔,没想到他会突然软弱,她趁机提条件:“那你保证,过几天让她们都回去吧,你看我们家都糟践得像什么样了,我们的关系也不如以前好了……”

传志一口答应,充满感激之情地又搂紧了老婆。何琳还是挺喜欢自己的男人用这种方式对自己投降的。这是不是意味着把这个男人从他娘的高大权威的阴影里拉近了自己?

不过那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与众不同到每一步都让人惊掉下巴。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听到“咔嚓”一声、“咔嚓”一声,清晰地从楼下传上来。

“什么声音?”何琳侧身看老公。

“馋。”惺忪的传志眼睛都没睁,就说了一个字。

何琳左思右想,突然爬起来,趿着拖鞋跑下楼,果然看到那个孩子在用门框“咔嚓”、“咔嚓”地夹核桃,她立马火冒三丈,核桃那么硬,好好的门都给夹坏了,摆婚酒那几天就让这孩子把楼上的门夹得凸凹不平关不上,让她生了好一阵子气,现在在眼皮底下又故伎重演了,他妈在床上就能睡着?

“你干吗?都把门弄坏了,大清早的不让人睡觉?”何琳是语气冲了点。

没想到那孩子从地上捡起夹碎的核桃仁,翻着白眼塞进嘴巴里,嘎吧嘎吧嚼咽进去,腾出嘴来,“你神经病啊!我吃点核桃你也心疼,是用你的钱买的吗?”

何琳有点傻,没想到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这么理直气壮地“鄙视”了她,她上前一脚把地上其他核桃踢散了,顺势推了那孩子一把——不得了,那男孩立即嚎叫着转身进屋,砰地踹了一下门,大叫:“妗子揍我了!妗子揍我了!”

于是楼上楼下所有的脑袋都出现了,一片狐疑和愤怒。大姑姐一下子把门完全打开,把小虎子从门后拉出来,孩子委屈变形的脸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传志三步并成两步过来,揪了一下何琳,“你真揍他了?真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啊?不就夹个核桃吗,他懂个屁啊!”

何琳呆了,没想到事情急转直下,成了这种局面,连夹核桃损门都成了小事忽略不计了,重点成了她揍了六岁的小孩子!急忙辩解:“谁揍他谁是孙子!我只是推了他一下……”

“你是大人,手劲那么大,能推孩子吗?”

孩的母亲刚说完,小虎子的眼泪又吧嗒吧嗒往下掉,“妗子还掐了我,差点把我推到墙上撞破头……”

何琳气炸了,“撒谎!教育的什么孩子,撒谎不眨眼!谁掐他了?只是微微推了他一下,他那么大声辱骂我神经病你们怎么听不到?”

“我没骂你,是你一上来就掐我!”孩子大声纠正。

“对啊,一步门里一步门外他骂你我怎么没听见?如果他真骂了,弟妹不用你说话,我一巴掌扇死他!”

在当事人和直接证人的当面严正抗议下,何琳发现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甚至一度恍惚自己真下手掐了孩子而瞬间失去了这部分记忆快感,现在是真的想掐他啊,也后悔没掐死他!

传志看到何琳急赤白脸的,想说什么也说不清,心道十有八九就是了,什么也没说,拉了老婆就上楼了。倒是后面的婆婆突然小声说了一句对整个事件的观感:“打狗也得看主人呐!”

何琳到了楼上就哭了,逼着老公承认:“你要相信我没碰他!”

传志觉得她好无聊,“你刚才自己都说推了他一把。”

何琳忙改口:“你得相信我只是轻轻推了他一下!”

传志面无表情,“推没推已经不重要,你为什么非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有气撒在他身上?”

“没有啊,我没想把气撒在谁身上,我只想保住门——”

“你可以告诉他用小锤子或用砖头石头都行,小孩子还不都是大人教的?!”

何琳披头散发了,有点绝望,“你是不是相信我打了他?”

“毛病!无聊!”传志穿了衣服下楼了。

何琳觉得气愤和恼怒,精神上有负担了,觉得楼下婆家人指责她有了理由。

即便莫须有,她有办法否定这理由的存在吗?否定不了的,所以她才遭人恨。而她们正需要一个打翻她、重新站回道德制高点的借口,于是一切又顺理成章了,婆家人必须找出她们占上风的借口才能理所当然又硬气无比地住下去,连老公这人最好也冷冷地对待老婆,这房子作为陪嫁——媳妇对房子的天然所有权优势才能被抵消。如果这个家庭欢声笑语的,婆婆势必喧媳妇的宾,夺媳妇的主,即使风和日丽,媳妇也不会痛快地与婆婆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不仅媳妇这么想,婆婆也感觉到了,大家都觉得目前几个人同居一幢楼气氛吊诡了,好像正等着一场事故的到来。于是事故被一个孩子熟稔地制造出来,何琳是有些借机发泄自己的不满,让婆家人自觉一下:媳妇不高兴了,撤吧。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啊,还被婆家人倒打了一耙,用门夹核桃一笔带过不提了,虐待小孩子给放大了,而且刚和好的老公也被拉过去了。有点打碎牙齿和血吞的感觉。痛定思痛,何琳知道自己的对手比小雅的婆婆还狡猾和难缠,人家一比一,自己一比三,且那小孩子更不好对付,似乎小孩子的话比大人的更可信。

不过有了小雅的前车之鉴,有了久经沙场的小姨的警告,加上近一个多月的实战经验,何琳已不像刚开始那样只知道哭、出去轧马路和回娘家了,也在找机会,把失去的阵地夺回来,让她们失去道义,打道回府。

正好那天要上班,新公司前一天打来的电话。何琳精心打扮了一下,没吃早餐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了。

家里只剩下王老太太一家了,正在吃饭。见何琳这么一声不吭走了,传志心里是有些不安的,早餐也没给任何人夹菜。这一段时间改成他给众人夹菜了。

老太太趁机教育女儿和外孙:“大清早的干啥用门夹核桃啊?想堵窟窿眼子不能等晚上让你娘给你砸?你也是,何琳推一把小孩,掐一把,那也是妗子,你干啥大呼小叫嚎成鬼掐一样,打架似的?”

青霞委屈:“你也不是没听到小虎子大声嚎嚎,那么大的人这样打小孩,心是不是狠了点?”同时看了弟弟一眼,觉得弟弟没给自己撑腰。

“你是住亲戚,受点委屈怎么了?”

“住亲戚就要受委屈挨打啊?再说这是俺兄弟家,多远的亲戚?”

“那也是让你兄弟为难啊!”

“怎么为难了?天下莫大过一个理字,兄弟偏理不偏亲就是了。如果是小虎子的错,我一定狠揍他!”

婆婆说:“这次是何琳不对,不过下不为例。人忌揭短猪怕说壮,以后谁也不准再提了。小虎子你挨揍活该,谁叫你饿鬼托生的大清早用门夹核桃咔咔乱响?门这么夹还能关上吗?下次再夹我也揍你!晚上给妗子赔个不是,认个错,你妗子大人也不计你小人过。”

听到这里,传志觉得自家人真是没话说,尤其是娘,会处理事,能平息事,头脑清楚,且公平公正。

儿子上班后,王老太太脸拉下来了,青霞赶忙乖巧地收拾碗筷,同时使眼色让儿子不要捣乱,回屋。但那男孩翻着白眼并不理会。

“大妮,你不能在这里待长了,不行,搁谁家里也不行。这两天领小虎子回家吧。”

青霞撅着嘴,态度很坚定:“我找了工作再走!”

“你找了工作往哪走?”

“反正找了工作就走,不会赖在这里了,你不就是怕吃穷了你儿子吗?”青霞说着伤心了,低声嘀咕了一句,“亲兄弟管啥用啊,亲娘也不管用!”

老太太气急了就骂:“谁吃饱撑的养你外姓人家的崽子!你日子过到茄子地里就怪你自己瞎了眼,找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龟孙子!没离开几天又把他的小崽子弄来,你受死活该,没人心疼你!”

青霞气得哼哼的,“俺自己的儿子自己带,放到那个憨熊那里长大了不又一个憨熊!?”

“你知道有今天!活该!不听话,你随便,别连累俺儿,别拖累你娘!”

青霞还没回答,一个稚嫩的声音恨恨地说:“死老妈子,就知道欺负我妈,想死哪去死哪去!”

老太太勃然大怒,走过去就要拿大巴掌打外孙,被女儿拦住了。那孩子转身跑回母亲房间,砰地关上门。

“操你家祖宗八代!祖坟上就不长好草,和你爹一样是个瞎种,王八犊子的!”

青霞再也不说话了,只听母亲唠唠叨叨:“……俺也是瞎疼你,弄个祖宗来气你娘,早知道让你在你婆家受死活该!农夫与长虫,你就是那条长虫!小屁羔子更是条小毒长虫,还没大就显出毒性了!拉你们一把干啥呀,还不落好,里外不是人……有些人心比蛇蝎,良心都让狗舔吃了,就不能对他们好,伤天害理!”

何琳在新公司第一天还算愉快,公司人不多,没多少烂事,老板人性情开朗,时常各处转一圈,与员工们逗逗乐,因此整个办公室充满了轻松欢乐的气氛。何琳很是痛快,找了个比上次公司还棒的老板,小公司,老板个人的能力、气质和度量显得至关重要。就是心里有事,中午还是与小雅通了电话,忍不住把早上的事唠叨了一下。

早半年与婆婆打交道的小雅,就看透了许多,“你大姑姐身经百战,你那点小伎俩怎么斗得过她?加上你婆婆在一旁画龙点睛,你不灰头土脸都难!不过那孩子那么小就会说谎会编排事,我看你回娘家躲一躲算了,至少让你老公知道你很不满意!”

“我老公现在就知道我很不满意。因为我很不满意他才对我有意见,嫌我与他外甥斤斤计较了。”

“男人都天生偏向他家人,觉得那才是他家人吧,老婆不是。”

“所以我很生气!”

“他就认为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他妈的我脑子进水了,婚前竟没看透他!”

“我也是低估了他妈对他的影响力,我与他家老妖简直势不两立!”

“我也快了。你还好点,我还有一个大姑姐和一个很有心计的小孩子要对付。

我都不愿回家了,觉得那不是我的家,是他的家,回去了就压抑!”

“我也是这样,所以就搬出来了,暂时眼不见为净。”

“我不想搬,那是我的家我的房子,我才是女主人!为什么让他们在我家作威作福?”

“你家好点,好歹婆婆还有点顾忌。不像我婆婆,把我赶出来她可高兴了,家里总算只她一个女主人了!对,你房子是你的陪嫁,你不能出来,但要同时拉拢住你老公啊,争取让他和你站在同一战壕里,不然打跑了婆婆,老公也失去了,不是鸡飞蛋打么?”

小雅是柔韧性的。何琳听进去了,准备回家拢络老公,老公还是讲理的吧。

那天下班回到家,哦,那一家人已围在桌旁吃上了。何琳气,这都他妈的什么人家,晚饭就是等到十点也要等到她儿子回来一起吃,谁先吃就唠叨谁,敢情儿子回来就不管别人了!重男轻女,不是一般的自私!

何琳自己跑到厨房,自己煮方便面,弄得锅碗叮当响。

客厅里的人也知道不好意思了。婆婆说:“谁知道她来这么晚,以为在外面吃了,不是嫌俺做饭齁死人吗?”

青霞:“就是,弟妹不爱和咱们一个桌子吃,自己做更合胃口。”

婆婆又接上,“上班也是坐办公室,累啥?俺在老家掰一晌午棒子,还是回来现做饭吃……”

几句话下来,“不好意思”也自行消失了。传志一想也是,在办公室做平面设计,以前还说过边做边用耳机听Vitas,挺自在的。

何琳把方便面端到楼上吃,差点没把碗砸到地板上,这活干得比牛多,吃得比猪差,活活当二等人啊!王八蛋!王八蛋!鸠占鹊巢,让他们全滚蛋!

当天晚上,王传志很晚才上楼,他有些怯了,似乎害怕面对何琳冷漠甚至不屑的眼神。他知道她越来越看不上他——看不起他的家人。这让他很难受,也更激发了维护自家人的欲望和潜意识,就无法避免与她关系紧绷了,也疏离了,于是她似乎更加讨厌他家人,他更加看不上眼,甚至蔑视。他了解那种眼神,伤人自尊,让他心里揪疼,他更加本能地去维护弱势的母亲和姐姐,于是恶性循环开始了。

他以一种不解、忧虑、防护又分明是对抗的姿态躺在床上左边三分之一处,给她个后背,主动不理她。她占据了右边的三分之一,也是个后背,更不理会他,一碗营养不良的方便面就把她气疯了。

吃一堑长一智,何琳第二天傍晚下班就在外面吃了,边吃边生气,这是帮什么野蛮人家啊,老的少的占据了她的地盘,她倒到处找地方吃饭了,腾出地方让他一家子享天伦之乐,呸!呸!呸!

吃饱肚子,气才顺一点,回到家,客厅里没开灯,只有电视明明暗暗的光。

青霞母子在房间里吧,那孩子谁也不怕,只对二舅有些怯意,估计是拳头更硬吧。沙发上只有老太太和她儿子,她儿子躺在沙发上,头枕母亲大腿,两只腿从沙发另一边空挑着。母亲正摸着儿子的脸,掏心掏肺地赞美:“俺儿长得就是标准,哪里也没多块哪里也没少块,匀!天生就比那歪瓜劣枣有看头……”

何琳差点没吐出来,觉得这对母子真是病得不轻,尤其是婆婆,恋子狂,做的说的那么肉麻兮兮,简直抢了媳妇一半的工作,这男人哪经得起无原则地夸啊!都找不着正北了。于是将门哐地关上。

那母子俩飞快地转头望,何琳目不斜视嗵嗵上了楼。

传志在后面梗着脖子,“不吃饭了?”

“吃饱了!”楼梯上的人同样简洁有力。

“儿啊,你娘在这里碍她眼了。从太阳没落俺就开始琢磨你想吃什么,她想吃什么,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饭啊——娘也不想吃了,吃不下啊!”

传志高声对楼上说:“吃过了也不知道打个电话,让别人都等你!”然后低声对母亲说:“吃啊,气什么气,她就这样,自私!”

开饭了。香气扑鼻中青霞母子欢快地跑出来,碗筷叮当声中,剔了一桌鱼骨。

照例,传志到楼上又占了三分之一的床,两人神经都紧绷着,谁也不理谁,谁先投降自尊心会受很大损害般,你不是不愿理我吗?好,就按你的意思行事。

好像谁也输不起。

虽同样每天八小时工作,何琳要比传志累得多,公务员还是比较清闲的,做平面设计一天眼睛不走神地盯着电脑屏幕,还得绞尽脑汁地搞创意,人容易疲惫、上火,也容易睡着。

不知什么时候,感觉有人推她,迷糊中顺势抱住了他的胳膊,黑暗中却听到他不太耐烦的声音:“快点起来吧,你朋友来了!”

然后楼下传来婆婆的说话声和关门的声音。何琳一激灵下了床,趿着拖鞋往下跑,在楼梯上就看到好友小雅穿着睡衣蹬着运动鞋,脸色苍白,正与婆婆客气。

在客厅里,小雅请求在沙发上过夜,不好意思打扰了大家。何琳不由分说把好友拉上楼,把传志撵了下去。

“不好吧?”

“他活该!”

“他去哪里睡?”

“让他找他妈去!”

小雅睁大了眼睛,“不能往狼窝里推啊!”

“他就在狼窝里长大的。”

“何琳,我很抱歉……”

“不用抱歉,我们冷战了好几天了,看见他家人就不烦别人!”

接下来,小雅就说了自己发生的情况,自从被婆婆逼得上全夜班后,就吃住在外面了,还在酒店包了一间房,时不时与老公嘿呦。

估计方海龟也是充满内疚的,两口子感情在“露水夫妻”中增温。鸵鸟政策的结果便是摆脱了婆婆对小夫妻的影响。尤其是这儿子,上半身和下半身都在外面吃饱了,对母亲也不那么热心了,加上工作累,往往回家倒床就睡,没那么多话了。

郑老太看到儿子回家越来越晚,越来越无精打采,对自己不那么好了,而且哭闹的理由也找不到了,反而好像欠了他似的。不由心里恼怒,十有八九又是媳妇搞怪,要抢走她儿子!于是心生一计,装病吸引来了媳妇照顾。小雅善良啊,也希冀着婆婆感动之余,良心发现,对媳妇好点,日子正常点。哪知婆婆白天躺在床上指桑骂槐,打碎她端来的茶杯,并话里有话指责媳妇在酒店里行为不端,不守妇德,不然不会那么多天晚上不回来。小雅气不过,与婆婆大吵一架,在暴风雨般的“婊子”、“娼妓”、“贱人”声中回骂了“老不死的”、“老变态”、“老贱人”。不得了,婆婆蓄着势,只等儿子回来一顿铺天盖地的大哭,控诉媳妇精神虐待了她,要死要活。不得已,那孝顺儿子就打了媳妇一记响亮的耳光……小雅就逃了出来。穿着睡衣,没脸回娘家,跌跌撞撞走到了何琳家。是“走”,不是打车,没带钱包,从六里桥生生走到北五环。

两人裹着床单,并排倚在床上。

“你就不怕路上出事,这么乱!”

“脑袋气晕了,没想到这一层。开始有点凉,后来连跑带颠跑热了,眼泪哗哗流了一路。”

“你老公真不是男人,最看不起打老婆的男人了!”

“唉,我老公是对他家老妖有求必应的人,那种情况下不打我,他老妈能轻易饶过他!”

“你婆婆真是个催命鬼,还是我小姨说得对,找男人还就得买猪看圈,什么样的圈养什么样的猪。那种残破不堪的圈,寡妇儿子尤其不能嫁,这一对相依为命惯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生生插进去一个人,不拿你当假想敌才怪——楼下躺着的,传志的妈,也是寡妇,才寡了五六年吧。我家老妖虽不像你家妖婆那么变态,可也是紧抓着儿子不放,看不得她儿子对我好,对我好就像抢了她的东西似的。我婆婆可有五个孩子啊!”

“女人一生儿子就变态?”

“不是吧,有的老太太很好啊,没那么依恋儿子,像我小姨,两个儿子,她就不太愿意去儿子家,她现在可是单身呀,反而有空没空拿两棵青菜往我家跑,一年总要出去旅游几次,云南海南东南亚欧洲哪都去,可会享受生活了!”

“只要儿子在,我家老妖婆哪都不去,家里蹲!可能是缺少男人吧,年轻时就与我老公相依为命,把我老公当成她自个的半个男人了,除了不能做那个,什么不都依靠他?”

“你婆婆五十多岁吧,这年龄的女人身体退化萎缩得厉害,估计也没多少生理需求了,所以也不需要那个吧,你老公与她老公……有什么分别?你不说你们是情敌吗?”

“我就觉得她是大老婆,我是小老婆,她竞争不过我,净出歪主意引起她儿子的注意,想办法整我。”

“给你家老妖找个老伴吧。”

小雅想了一下,“先不说她,我老公愿意吗?他妈在他心里可是纯洁崇高的女神,找个老头?呵,不过我可以敲敲边鼓看看反应。如果能把老妖嫁出去,我那恋母情结甚深的老公就他妈的可能恢复正常了吧?”

何琳也叹口气:“自从老妖婆来了,我和老公才做了两次啊,心里烦,不愿让他碰,有时他也赌气不碰我。”

“你婆婆要好得多,农村生活不容易,在儿子身边有顿饭吃而已,不像我婆婆,心理上比我还需要我老公!”

“你就让给她吧。”

“有时我也想让给她,可确实舍不得我老公。我与我老公是一见钟情,那方面也很和谐,虽然他今天打了我,我一路都很生气,想着怎么报复他,让他后悔,但要离开,我还是不舍得!如果不是他那个变态的妈,我们会生活得十分幸福,比大多数人都幸福。”

何琳接着叹两声气,“如果没有楼下的突然杀进来,我与传志也是开开心心幸福的一对啊!我老公耳朵软,对他妈的话深信不疑,有时孝顺到是非不分了。

我觉得我家妖婆倒不是心理上需要我老公,只是在生活中想紧紧抓住他,可能是炫耀和本能,也可能很有成就感吧,五个孩子中第一个有出息的呀——哼,那点所谓的出息——当做自己的杰出作品了。她就觉得我理所当然是他们家的——我是他儿子的,她儿子是她的,我也是她的了。可惜我没承认这种逻辑,她很生气。婆婆为什么爱搅和儿子家的生活?”

“估计当皇太后的感觉很好吧。”

“他妈在我家还真想找老太后的感觉呢,她儿子闺女都听她话,也孝顺她,哄着她,本来嘛人家有养育之恩,不过这种孝和顺也太过分了吧,让老妖觉得她无所不能可以随心所欲了!现在我家厨房、卫生间、客厅,整个楼下吧,成了她统治的天下。楼上还没被她攻破,暂时由我统治,所以她就对楼上这片自由天地耿耿于怀呢,整天在宝贝儿子耳朵边吹风,比我吹的枕头风厉害,赤裸裸地夸儿子英俊、长得好、长得标准,赛似潘安……”

小雅插了一句:“我家妖婆几乎对每一个邻居都说过一句话:我家鸿俊长得耐看,挣得又多,精通日语,在公司就是一大拿!到哪里也能找个黄花大闺女!”

“我倒没听老妖婆明着说要给传志找个黄花大闺女——妈的,就凭他一个月几百块的小薪水,刚刚养活自己,他要找个黄花大闺女我能找个红花王子!呵呵,估计我家老妖也是这个意思吧,最爱恬不知耻地高估自己儿女,有些话说出来我都酸得满地找牙……”

“哼,这就是精神贿赂,儿子更和他妈亲了。”

噢,何琳再一次内心受到触动,“我说怎么传志越来越不听我话了,越来越难管教了,我死活看不到老公了,原来这个虚荣的东西去当受人赞美、整天被夸得屁颠屁颠找不着北的伟大而英俊的儿子去了……操他妈,这手玩得高啊!”然后与好友对望一眼,“我也有情敌了,是吧?”随即冷笑着自言自语。“温暖、理解、关注、赞美、仰视,什么都能在他妈、在他家人身上找到,老婆的意义也只能局限在床上了,这就是我们是外人、不受重视的根源吧?”

第二天一大早,何琳被楼下叮叮当当和“嗵嗵”的跑动声惊醒了,大姑姐的儿子像打鸣的公鸡,五点半就准时爬起来在客厅、楼道里自由自在地玩耍、看电视或在楼梯上蹦来蹦去,有时也能听到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到门口了,就是听不到下文。估计楼下的人都交代好了吧,不准打扰妗子,她脾气不好,得吵架。

何琳爬起来,乌着眼圈洗漱,打扮,然后交代好友,没地方去先在这里待着,楼上安全,饿了就去自己做点吃的,厨房里什么都有,不用理会别人,千万别客气。

老太太一直纳闷兼气愤呢,媳妇这半夜来了什么披头散发的朋友啊,非把儿子撵到客厅里睡,气得儿子窝在沙发里干瞪小眼发愣,那欠揍的孩子不到天亮也来搅和……说什么还是亲娘啊,体会得到儿子工作的辛苦,明天还得挤车上班,在沙发上团一夜如何受得了?最毒不过媳妇心啊!于是唤着儿子到自己房里来,眼睁睁地瞧着他度过了翻来覆去烙饼似的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早从窗户里先后看着媳妇儿子离开家追逐公共汽车的身影,然后给吵吵闹闹的外孙做早餐,小孩子起得早,饿得早,他娘有理由懒了,因为有自己的亲娘照顾啊!老太太一边数落着儿子、媳妇、外孙、闺女,一边煎馒头片,再然后端上桌,一边骂外孙“讨债鬼”、“别人欠他的”,一边收拾乱糟糟的地面。那孩子一边吃一边一个白眼接一个白眼地翻老太婆。

一会儿,楼梯上出现了一盈盈漂亮少妇,面带微笑,穿着自家儿媳的衣服。

王老太太转身热情招待,攀家常,端来了粥和煎馒头片,一点儿也没有怯意和陌生感。和小雅的担心正好相反。

哎呀不错呀,勤劳能干,憨厚朴实,完全没有自家老妖的阴厉、刻薄、尖酸之风,也没清洁之类的怪癖。反正两人都没事,都寂寞着,都有倾诉的欲望。到底婆婆年龄大,经验丰富,不懂现代科技没关系,但懂得细致入微的人心和人性,因此从不提何琳的事,尤其不提这个儿媳的自私、懒惰、娇气,只提大儿媳,也不说大儿媳不好,只说自己作为婆婆如何对待大儿媳、如何为一大家子人操了一辈子心,比如农村计划生育紧,生二胎时推墙啦、拆屋啦、罚款啦、拉着超生的人游街示众啦,婆婆说:“俺从不让大儿家的出门,把她藏起来,她的一辈子还长着呢,年纪轻轻就出去丢人,俺孙子孙女将来也会跟着没脸!俺大儿一家子将来怎么过日子?农村里人才坏呢,你力量弱就被人治,那些坏种就是想办法欺负你!俺一个老太婆,黄土都淹到脖子了,没啥怕的了,吃了一辈子苦,不怕吃最后一点半点,想让游街俺去!把俺绑到大卡车上,让大喇叭广播俺吧,俺一个老妈子,不怕丢人丢到大街上,想怎么样都行,就是不能让俺家的孩子吃这些亏!俺家孩子脸皮都薄,怕他们想不开……”

小雅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这么懂道理的婆婆啊!何琳竟没看到老人的优点和长处,只顾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和婆婆争强斗狠夺权了。

“俺二儿媳妇何琳是个文化人,念过大学的,人家爹妈都有本事,领导的领导,教授的教授,城里人的小姐,不懂农村人的规矩。何琳看不上俺,俺也没啥办法,俺那里生活条件不好,有儿子靠儿子,没儿子靠自己,反正还有几亩薄地呢,勤勤快快的反正也饿不死,也活不痛快。在儿媳妇家受气俺也认了,总比受别人气强吧!再说有自己儿子在,就有口饭吃,俺也不图更好,干了一辈子活了,临死能死在软乎床上,死前不能动了,能有个递茶递水的,合上眼时,能看到儿女,这一辈子就这样过也行了。”

小雅泪流满面,直说王老太太心地善良,心眼好,会有好报的,接着也把自己婆婆家一篮子事说了一下,两人还都哭了。王老太太蛮诚恳的,“这女人啊,少怕丧母,中怕丧夫,老怕丧子,你婆婆寡妇养儿,按说也有她的不易,没有老娘的含辛茹苦哪有你女婿的现在啊!生气时能想到这一点,也就能体谅你婆婆了。不过你婆婆在家啥也不干还嫌你工资低就不对了,她儿子一月一万多是不少,你一月六千也够多啊!何琳前一阵子还在家闲着玩呢,这不刚刚上班,上班回来嫌累,给脸看,俺就装着看不见,吃的喝的打扫卫生凡是能干的俺都包了,不让她干一点活!衣裳俺也想给她洗,不让俺洗,嫌俺手洗不干净,非让机器搅,俺儿说机器才洗不干净呢!”

聊天中间,那虎头虎脑的孩子把电视开得震天响,还把瓜子打翻了一地,被姥姥尖声喝斥住后,被他妈带到外面玩去了。半小时后孩子又哭哭咧咧回来了,因为在超市看到一辆很贵的童车,没给买,满地打滚……小雅就想说,何琳可能主要不是嫌弃您,您的女儿外孙也住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把她住烦了,作为一个新婚还不到半年的新人来说,家里人有点多,也有点闹了。不过她没说出来,怕善良的老人接受不了。

晚上何琳回来,小雅已经走了,走过客厅时听到厨房里婆婆在对她儿子说小雅如何如何好,同样为城里的姑娘,人家就能对婆婆这么好,给婆婆洗衣裳,洗内裤,端倒洗脚水;自己上班忙,回家还给婆婆做饭吃;怕婆婆一个孤得慌,还给婆婆买麻将桌,喊来四邻陪着婆婆打麻将;平时更是水果点心不断往家买,更不用说衣裳鞋帽了。恐怕婆婆受半点委屈,比儿子还孝顺!你说人家娘烧了啥高香,咋这么命好,摊了这么一个好儿媳妇呢!?

哈哈,何琳当做笑话,马上上楼给小雅打电话,笑嘻嘻地把听到的婆婆的话转告给好友,不无调侃地说:“呵呵,你说你受婆婆气,让婆婆迫害得没地方去,但在我家老妖嘴里,你婆婆可是有福气的,竟摊了这么一个心甘情愿当公仆的媳妇侍候,把我家老妖羡慕得流了一地口水,在我家厨房里为你竖了一个很高大的纪念碑呢!”

小雅一听有点不对劲,“何琳,我就与你婆婆聊了一会儿天而已,没说别的,更没说到你。你婆婆只说了她大儿媳妇和农村里的一些现实情况,我也就说了我家里的一堆烂事。这方面我还是比较注意分寸的,说我婆婆事多不好的方面时,还有意识地提醒了你婆婆一下,不要过多干涉儿子媳妇的家庭事务。没想到你婆婆看问题角度不同,只看对她有利的那一部分,不顾我受的伤害,半夜被婆婆老公打出家门,却羡慕他们所享有的权利和好处……”

“所以不只你遇到了一个恶婆婆,天下乌鸦一般黑,只是黑法不同!”

“不好意思啊,给你压力了,我不是有意在你家竖立那种榜样的。”

“没关系,我只是生气我老公回家后不黏我了,改成黏他妈了,一点点小屁事就乖孩子似的跟在他妈屁股后面听她唠叨,听她教诲,看到别人那么亲热和谐我咋就这么难受啊!?娶我这个媳妇干吗使啊?一屋子就我一个外人,上了一天班回来连个说话的也没有,倍感凄凉和心酸啊……哈哈,不贫了,你忙吧,我挂了。”不真不假地说完后,何琳还真从面庞上拭去泪珠儿,怎么就不知不觉脆弱和多愁善感了呢?

忽然想起上楼时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少了什么东西。这几天太忙,心情闷,没有闲心管些乱七八糟的事,也就没有上心。现在又跑到楼梯上,哦,买的那几盆观叶植物一盆也没了,整个墙角光秃秃的,客厅电视机前的滴水观音也不翼而飞。

“我的盆景呢?”她在楼梯上冷冷地问。

大姑姐自从儿子来了后就躲事,一有风吹草动就拉了小虎子回房间;婆婆刚从厨房露头,也缩回去了,没听见一般。何琳恨恨的,行,找你儿子算账!

传志出来了,面对何琳凛冽的质疑,倒也坦荡,“我朋友刚开了个店,缺少资金,借几天装装门面,过一阵子一定给好好送回来。”

啊,还有这样开店的呀?何琳撇着嘴,“那你就拿我买的东西讨巧?”

“那次他来咱们家,看上了嘛,还夸你有眼光!朋友开口了,我也没好意思回绝。”

何琳郁闷地回了楼。

传志心里叹了一口气,可千万别心血来潮上三楼啊,那几盆残枝败叶都藏到三楼上了。外甥那小子手贱,前几天把电视机前的滴水观音一叶一叶揪秃了,被众人骂;昨天又拿了把小刀削着玩,把叶片饱满的芦荟划拉得汁液到处都是,又被舅舅踢一脚;今天,不知什么事心里不痛快,一不留神把那几片喜人的大仙人掌踩得泥饼似的,他已把外甥拖到卫生间狠训了一顿。不过那小子太皮糙肉厚了,你熊他,他就小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你,白眼球多的那种,让人心里越发恼火和发毛。一句话:这孩子性格养成阶段被他爹教坏了,难管教了,长大很难长不成刘长胜那种好逸恶劳、游手好闲又具有某种破坏欲望的人。

何琳在屋子里转一圈,觉得有人进来动过东西了,不是传志动的,传志的活动空间和动什么她都熟悉,受那几盆植物的启发吧,直觉突然告诉她哪里还少了什么东西,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当然玩具熊都不少,巧克力还在。她转来转去,越找不到越留心蛛丝马迹,直到下面传志高声喊“开饭了”!

她知道是喊她,两人还冷战着嘛。她疑神疑鬼下了楼,在楼梯最后一个台阶上站住了,有一枚暗黄色的小东西贴着墙躺在那里。便伸手捡了起来,轻轻的,薄薄的,是一枚香港“五毫”硬币。这一刻她明白了刚才在找什么了,马上折回楼上,果然那只啃竹叶的熊猫储币罐不见了——她曾有过两个储币罐,一只小猪,因凑婚纱照钱打碎了,那里面是中国硬币;另一只是熊猫,里面可是几年前就有意无意收集起来的世界各国的硬币啊,包括欧元区以前欧洲各国的硬币,都是父亲母亲外出旅游和访问带给她的,价值倒不是很大,可是凝聚了她好几年的爱好和心血呀!而且在做某项设计时,她都爱把这些各色硬币摆在桌上,慢慢看,寻找灵感什么的,那种端庄的金色或银色图案对高档楼盘的LOGO设计很有帮助。平面设计主要是一种艺术创新工作,创新不是天生的,需要引导和灵光一现的,每个设计师都有各自“头脑风暴”寻找新点子的途径,这些宝贝恰恰就是她的宝藏和秘密!

血往头顶上冲,一秒钟之内就想到了那个翻着小白眼谁也不服的孩子,立马拿着钥匙链嗵嗵下了楼,楼下的人已经把饭菜摆上桌子了,忽然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雄赳赳的身影直奔大姑姐的房间而去,谁也没打招呼,打开门就进!

大姑姐和她儿子心生不安,小心翼翼往过道里走。何琳像疯了似的在里面翻东西,箱包、柜子、鞋盒,连床铺都掀了,但那一堆钢蹦儿一枚也没瞧见。愣神的功夫,大姑姐悄无声息进来了,语带不满:“弟妹你找啥呢?你楼上少了啥?”

这时传志也到了门口,只是没进去。何琳不管他,眼神冷冷地逼视着翻着白眼的小虎子,“楼上窗台上一罐子硬币不见了!”

在大姑姐发作之前,传志先咆哮了:“你什么意思啊?怀疑我姐跑楼上偷你那俩破钱?!你有没有脑子?楼上值钱的东西多得是,就抱那只破罐子!?”

何琳也不甘示弱,回头恶狠狠地喊:“你不知道乱讲什么?那里面有几百块钱的各国硬币,是我花了好多年收藏的,一下子一锅全给端走了!”

大姑姐忽地哭起来,“何琳,你想赶我们走就明说,用不着玩这种把戏诬赖俺们!俺们虽然穷,但也不是没骨气的,专门就到你房里抱个小破钱罐子!说得俺们太没志气了!俺宁愿你说少了金银财宝项链金砖银砖!”

何琳一愣,是不是自己没察看仔细,谁把熊猫罐移到其他地方了?就在这愣神的功夫,传志在外面继续气急败坏地咆哮:“不就是几百块钱吗?什么了不起的事!整天发这些穷神经,谁拿你的破罐子干吗呀!楼上你不是天天锁门吗?再说,那硬币能花吗?没事你抽什么风!”

话音未落,一个稚气的咬牙切齿的声音清晰地说:“你妈个×的就知道欺负俺娘,明天出门让车轧死你!”

何琳打了个寒噤,扭头看到一双冒着寒煞冷气的凶狠小白眼……恍然间就看到传志两步跨进门来,守着所有人指着外甥的鼻尖:“刚才骂谁呢?看我不抽死你!”然后就是一脚,踹得孩子一个趔趄。

余下的事情让传志接管了。何琳满含眼泪灰头土脸地回到楼上,一边生气一边没忘寻找熊猫罐,忽然之间想不明白,大姑姐这样善于与她婆婆过招与她流氓丈夫打对攻的强悍农妇为什么能被她一句话轻易给指控哭了?真有眼色劲儿会用她好兄弟的同情心呀!

熊猫罐最终没找着,战事也偃旗息鼓了,楼下飘上来诱人的饭香,怎么办?

吃了几块巧克力,半空着肚子洗洗睡了。上了一天班,看了一天电脑,又吵了一架,累啊!

楼下饭桌上,一直冷眼旁观保持沉默的婆婆冷静地问她外孙:“说实话,你到楼上拿了她什么破罐子没有?”

男孩满嘴食物梗着脖子发誓:“我要拿了她的破罐子,明天出门就让卡车轧死我!”然后他母亲就打他脑袋,嫌他不会说人话。

老太太哼了一声,半信半疑地嘀咕了一句:“说不准。”

大姑姐不乐意了,“说不准?你亲眼瞧见了?”

婆婆不吃“软弱”这一套,“除了他俺想不起来谁抱一只破罐子干啥,大人都没拿,破罐子自己能飞?”

青霞恨恨地低声嘀咕:“能飞不能飞咱咋知道?谁知道那破罐子真没了还是假没了?有把屎罐子往自己头上扣的吗?再说,不就是一百多块钱吗?骂了大人骂小孩,至于吗?”

老太太很不满,“别说至于不至于,一百多块也是俺儿家的,各种各样的‘毛格’(硬币)放着给俺孙子玩也好啊!都弄回老家去填老刘家的老鼠洞啊!”

那男孩嘟嘟着小脸,没有说话,也没敢翻白眼。舅舅就坐在他对面。

大姑姐觉得被拂了面子,拉着儿子拂袖而去,没回屋,去门外了。

传志说:“都少说两句吧,丢也丢了,吵也吵了,既然都过去了,就别提了。”

婆婆很有预见性地说:“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你姐在这里待了,找不到工作就把她赶紧送走吧。这些天俺都烦了,置来那个刘家小王八蛋,整天吵得耳仁疼,你看那个事,那个多!他有爹让他爹去养他管他去,咱们不管,外甥对姥娘家的人,还不无所谓。你姐让她回家,过不好她活该,谁让她当初瞎了眼哭着闹着找这种狼心狗肺的人家!自己的事自己承担后果。你娘老了,担不动这么多事了,这两天你给她买火车票去。”

其实传志等这话好久了,青霞住了这么久,什么也不做,又带来一个调皮捣蛋常出言不逊的孩子,的确不能再住下去了,可又觉得那是亲姐姐,亲姐跟着娘,当弟弟的没法说话。现在老娘说话了,一切都好办多了,青霞有怨气也只能照老娘发。老娘哪里是收脾气的对象?

晚上青霞母子很久都没回来,传志也是怀着某种内疚吧,出去找他们,就在附近超市门口看到他们正吃炒栗子,就带了他们到超市逛了一圈,买点零食之类的,一顿饭没吃完就跑出来了嘛。当然还有何琳,她还一点也没吃呢。

三人逛到儿童区,小虎子就明确地站到一辆电动儿童车前眼睛直勾勾地拔不动腿了。青霞拉他,“咱不要,忒贵了,每次来你都这样,下次不带你来了!”

一辆电池驱动的小车子竟近三百块,传志也觉得太贵了。

男孩说什么也不肯走,被拽急了,干脆往地下一趴,不起来了。周围逐渐站满了围观的人,超市导购员也趁机推荐,说这款产品如何如何好,晚了就没有了等等。

青霞尴尬地说没钱,又去拉儿子,儿子干脆打起滚,滚到导购员脚下抱住人家腿不松手。

有点丢脸了,不得已传志把口袋里全部现金拿出来,不够,又划了工资卡,终于把电动童车拿了回去。

婆婆正在客厅等着,一见外孙眉开眼笑骑着小车回来了,气得破口大骂:

“操你老刘家祖宗,就知道花俺家的钱!这破东西到底让你买回来了呀!给你爹要钱,还给俺们!有钱养你这种外姓王八羔子,还不像养狼一样!你和俺们有啥亲情?”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母亲永远最疼儿子,儿子的孩子是直系,心里亲,闺女家的孩子也就那么回事,人家有自己的奶奶疼,轮不到姥姥,所以花儿子的钱给外姓人买东西就等于花自己的钱给别人买了东西。青霞太了解母亲的性格了,什么也没说,带着儿子就回房间了。反正便宜是占了,让别人的嘴巴痛快去吧。

何琳第二天一早要上班时就听到客厅里电话响个不停,顺手接了,原来电话欠费了,这个月光顾生气抱怨了,忘了电话的事。中午利用午餐时间,到最近的银行,操作员报上来一个数,她以为听错了:七百几十块!

怎么会这么多?她和传志各有手机,传志整天上班,用家里座机不多;她经常用手机发短信,不得已时才用座机打。平时每个月也就百十来块,撑死了也没超过二百五的!这一下近八百的电话费从哪里蹦出来的?

何琳没交,利用同事在电话局的关系,先把电话通话清单打出来了,好嘛,六七页的打印纸排得密密麻麻,反复出现的长途区号是王传志老家的,后面跟的七位电话号不认识。

晚上回到家,何琳当着大家的面把清单拍在传志面前:“你一个月的工资,自己交去吧。”

传志仔细一看,脸都变了,“谁没事打这么多长途?!两天一个,一天一个,不知道用IP卡省着点啊!319775*,哪里的电话!?”

传志大声询问,但没有应答。看到老公发火,何琳心里挺高兴,呵呵,你们不是一家人吗?好,自己处理去吧。也没客气,走到厨房先盛了一碗菜,拿着热气腾腾的馒头上楼吃去了。婆婆一家爱吃面食,吃不惯米饭。何琳今天觉得馒头也极好吃啊。

传志气得咕咕哝哝,走来走去转圈子。他妈观察了一阵,凑上前,让儿子给说清了大概。老太太忍不住了,跑到女儿门前刻意压低声音咒骂:“你妈个×的就是欠收拾啊!俺前脚刚领你出来,你后脚就给你男人打电话,联系得挺热络,你不是拿着你娘耍着玩嘛!你离不开那货说离不开啊,不用跟着俺到俺儿家白吃白住!养你们一窝子白眼狼啊!俺说你一扭腚为啥这么快把这小王八犊子给置来了,原来你们有那个点呀,耍着你娘玩啊……”

里面有微弱的声音在辩解:“……俺死也不会给他打电话,娘啊,你怎么糊涂了,俺是给小虎子打的呀!儿在千里之外,娘想儿啊……”

何琳也顾不上吃了,偷偷跑到门外楼梯拐角处侧着耳朵听,很兴奋,平时这一家子可是抱团抱得紧着呐,现在一张电话清单就让他们从内部分裂了。

王老太太还是不住口地骂,骂女儿心眼忒多,耍阴谋,毒——她总算把这个字还给了她。晚餐大姑姐母子没出来,只有王老太太和她儿子在客厅安静地吃,时不时传来吸溜粥的声音。再晚一会儿,估计母子两人或仨人要开家庭会议了,讨论一些忤逆之事。何琳安心地闭灯睡觉,这么多天还从没像今晚这么高兴,所谓敌人的坏事就是好事,敌人的好事就是坏事,哈哈,让他们焦头烂额心疼钱去吧,活该!

睡下没多久,不知为什么,直觉告诉她房间里有……有一样东西,空气里似乎有微微喘息声引起的震动,脊背立时拔凉拔凉的,像日本《咒怨》系列营造的氛围。

抬头瞧了一下,没有,侧身睡去,还是不踏实,一把摁亮灯——啊呀,六岁的小虎子正直愣愣满怀仇恨地盯着她!

何琳心扑腾一下,吓坏了,厉声:“这么晚了你干吗?”

男孩脸上有一种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青凛的光,“我来告诉你,你是个坏种!你挑拨我娘和我姥姥的关系,你明天就不得好死!”

何琳怒斥:“杂种!滚出去!”

孩子突然弯腰将脏衣篓提起来向床上砸去,何琳一下子跳到地上,捡起衣篓反砸过去,没中。男孩疯了般,捡起地上的皮鞋、拖鞋狠狠地照准一个点砸!第一只高跟皮鞋咣一声落到窗户上,掉下来——在躲避皮鞋炮弹的过程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何琳反手操起一只琉璃花瓶,咣一声砸在窗户上,哗啦一声玻璃碎了,薄薄的夜风吹进来,然后又拿了个什么东西,把另一块玻璃也砸碎了——想大闹不是?好吧,最好闹到不能收场!

稀里哗啦砸了三块大玻璃的功夫,有一只尖头鞋落在了她脸上,这下把她给彻底惹急了,尖叫着披头散发扑过去,男孩见大势不妙,拔腿就跑!何琳在楼梯拐弯处追上他,在那一平方不到的小空间里,两人你一拳我一脚便扭打上了,边打边叽叽哇哇地乱叫。主要是何琳叫的,会叫的狗不咬人,打架没经验啊,别看个子高出好几头,受打的面积也大,没占什么便宜,潜意识里觉得小孩不能打头,可屁股又够不着,用光脚丫踢了孩子几下。男孩却穿着舅舅买的圆头皮鞋,脚没任何顾虑,照准一个点猛踢!所以何琳疼就叫唤啊!

各种声响早引起开闭门会人士的注意,大家先后出来看动静,最终形成青霞在前,老太太居中,传志断后飞奔过来拉架的阵势。

青霞最先到,一下子把何琳给抱住了,那男孩趁机狂踢了妗子五六脚,又在肚子上捣了两拳!何琳号啕大哭,反手很响地拍在了大姑姐背上,尖叫:“你他妈贱呀!怎么不去拉你狗崽子!”

那男孩见母亲挨打,又猛踢猛捣何琳。何琳转不过身来打小的,只有再一连几下狠狠地拍打大姑姐。大姑姐生气啊,你打我啊?好,回打!何琳就两面受夹击了。三人正一团糟,老太太挤进来了,拉架,是真拉架,却不留神踩到何琳脚上了。何琳光着脚丫没穿鞋啊,又被踩得哇哇猛叫!

总算传志到了,把四个人强行分开,尤其是一脚把外甥踢到一边去,然后询问怎么回事。

何琳哭得满脸是泪,不理他们,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连滚带爬又上去了,砰地把门关上,灯也摁不亮了,借着窗外微弱的光摸着衣服胡乱穿上,摸了半天把鞋子找齐,穿上,也不管外面传志的敲门声,然后拿了一个小花瓶握在手里自卫,开了门。

传志急坏了,“何琳,你去哪?怎么回事啊?你和小虎子怎么回事啊!”

何琳目光透过一团糟的头发,冷冷地看着他:“你们一家子过吧!有我没她们,有她们没我!”

婆婆喟叹了句:“这么晚了,去哪啊?”

媳妇冰冷的目光扫过婆婆微胖的身躯,高傲而坚定地说:“我也有娘家,我也有家人!”

然后甩掉老公挽留的手,扬长而去。

传志木然站在门口,夏夜微凉的风吹着他衣服的下摆,和母亲楼上楼下对望着,分外无奈,分外寂寞。

全家明拉暗帮围攻她一个,还有假仁假义的,何琳给气死了,磕巴也没打流着眼泪回娘家了。

郁教授感冒,正在家休着,见女儿哭哭啼啼回来了,“又怎么了?闹够了笑,笑够了哭?”

何琳稀里哗啦就是一顿控诉,也顾不上不好意思了。郁华明纳闷:“她们真打你了?你也真打小孩了?”

“我是气不过,踢了他几脚,可他踢了我无数脚,他妈、他妈的妈都明里暗里帮他!”

“可你与小孩子打也不占理啊!”

何琳气得嚷了起来:“我怎么不占理?那小畜生骂我,偷我外币钱罐,一点教养没有,我气不过才踢他的!”

“可他有家长管啊!”

“他妈根本就不管!”

“那你管不是激化矛盾嘛!”

何琳总算明白为什么小姨说她这个姐姐是书呆子了,读那么多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她就是太一本正经按常规理解事情,太低估那个孩子的讨人厌的程度和她母亲对他无原则的溺爱。

两人僵持着,老何下班回来了,提了一小袋米,看到女儿的表情,说了一句:“某个小齿轮没磨合好,又来取经了。”

郁华明把女儿的控诉又复制给了丈夫,可能又加进了自己的主观判断吧,老何回过头,“跟六岁的小孩打架还给打哭了,你让我们找人家家长理论去?”

然后老两口你一言我一语数落女儿的不是,什么惯坏了,不能过一点紧手的日子,你若好好对人家妈,也不至于人家就那么不讲理吧?一个巴掌拍不响吧,农村人文化不高,憨厚,实诚,讲不出好听的,等等。当然也说传志的不是了,刚结婚没多久,家里来这么多人,又是妈又是姐姐又是外甥,人多嘴就乱,住那么长时间也不回去——当然主要问题可能出在何琳身上,娇惯,不太会处理人际关系,直来直去,莽莽撞撞……在父母那里没得到安慰,何琳一气之下给小姨打电话,郁家二姑娘可不像老大那样一脑子浆糊吧?

当时郁华清正在牌桌上输得一脑门汗,烦躁得很。电话来了,救命了,三下五除二下了牌桌,中止了霉运,屁颠屁颠奔向姐姐家。有邻居说她把姐姐家当娘家走了,她还回答得理直气壮:“在北京城就我姐儿俩,远方的娘没了,婆婆终于去阴曹地府了,混账男人也给踹得远远的了,姐家可不是娘家!”既然是,那就像回自家一样。

回到自家的郁华清见到外甥女在沙发上苦着脸,心疼哟,就过去胡噜她的头发,“臭丫头,传志王八蛋给你气受了?”

郁华明看不惯她们这样,“你别娇惯她!”

“不娇惯她娇惯你?你家庭幸福事业有成老公听话不用别人娇惯了,但也不能认为别人有了委屈就是矫情,自家一亩三分地风调雨顺了就看不得别人去龙王庙拜雨求神?”

何琳不免有点添油加醋地把家里发生的事又说了一遍——刚才对母亲说的没起作用,再有机会时会潜意识地作调整。

小姨的动静果然与母亲不同,一听到“你一脚我一脚”时脾气就给点爆了,“那小崽子就这样欺负到你头上?准是他家人挑唆的!鸡巴孩懂个屁,没有家人的首肯他有这个胆儿?狗咬人还能看主人的眼色呢,这样说传志的妈、姐没少在后面嚼你的舌头,根本也没把你这个女主人放在眼里!他妈的传志也肯定让他家人给洗脑了,所以他才不知道向着你!”

老何哼了声,“洗脑?那是他家人,还用洗脑?当然会向着自家人了!”

“何琳是你姑娘,也是你家人,你怎么不知道向着自家人?”

郁华明:“咱得讲点道理吧,自家人就无原则地偏袒?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郁华清不理那对正牌家人,“臭丫头,你打算怎么解决?你拉不下脸我出面骂她们走?你可得记住了:那是你的家,你才是唯一的女主人,只要你不高兴,你可以让任何人立即滚蛋!就是你婆婆你也可以说!你不说别人痛快你就难受着,你说了让别人难受去!”

何琳可没这个魄力,那将置老公传志于何地啊!果然她父亲说了:“传志还有脸吗?”

“有没有脸是他自己的事,再说是脸面重要还是安稳地舒舒服服过日子重要?这么委屈着,噢,自己家住着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吃喝拉撒,吵架开打,像什么样?哪里又正常了?你要给他这个脸,干脆自己不要过日子了!下嫁给他这个人,还真嫁给他一家子?这次不说清楚,七大姑八大姨以后有的上门!”

郁华明:“不是现实国情嘛,在咱中国,嫁人哪有那么简单的,可不是要嫁给一家子!何琳选择了这样的人家,还能怎么办?离婚?”

郁华清狠狠地冷笑了一声,“别给我念什么国情经,我不懂也不想懂,你们知识分子臭老九说什么那是你们说的,何琳这事绝不能拖着,掺和到婆家的事情,苗头不对,立即掐死!让他们绝了这念想!刚结婚就养婆婆,婆婆不够还养大姑姐,养了大姑姐还要养她的孩子,人家小孩没父母?你们当自己是什么啊?

国家扶贫办?这样开头,后面还有一大串呢,他哥哥、嫂子、哥哥的孩子,他弟弟妹妹,一遇到事也要求来你家养着,你是拒绝还是答应?我告诉你,任何一家人中,付出最多最不落好的就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孝子!你帮了这个帮那个,都帮出习惯来了,也把别人培养成依赖习惯了,那他们有点屁大的事就知道找你!

一旦你们帮不动了或没那能力了,不帮了,人家还会恨你!什么叫升米恩斗米仇?这就是!帮人可以,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帮急不帮穷,穷人忒多,你帮不过来!这个世界上,有志气的穷人远比人穷志短的少得多,一不留神你还帮出个白眼狼,咬你一口没商量!你大姑姐家的孩子,不就是一条狼崽子吗?你喂得熟吗?”

哎呀,何琳听着有道理啊,果然是自己太天真了,一再忍让,忍让到自己被一个孩子打骂,而孩子的家人却不一定认为孩子有什么错。

“那怎么办?怎么让他家人走又不伤和气?”

“动脑筋啊!首先你得把传志拉过来,你婆家人一再这么嚣张,不就是有她儿子撑腰吗?不然怎么敢?不是你婆婆常给他洗脑吗?说什么儿子与娘亲,娘养儿不容易,你也得给他洗脑,与你婆婆比着洗!告诉他,你与他才是一家人,是组织起来的新家庭,你们要生儿育女,一起生活到老死的,所以他的首要任务就是顾小家——你要能洗过你婆婆,你就能占上风过上好日子了;洗不过她,那就一辈子生活在她的阴影下吧,在老死之前别想着翻身了!”

老何有些不屑,“还有这样劝人的,这家庭关系不是越来越紧张了吗?搞得一家人像敌人似的。那怎么说也是传志的家人,一个好男人能舍弃自己的家人吗?这不是火上浇油吗?过两天我找传志谈谈吧。”

“哎姐夫,你先别谈,他敬重你这个岳父并不能成为你就是合适调停人的理由。他们的情况有点摸着石头过河,来试探咱们的容忍度了,你那些大道理人家不见得不懂,只是装不懂!和风细雨的不要,解决不了问题,你尽管让给我吧,对付这些无赖泼皮我还是有些办法的,我不怕事,也不怕翻脸和打群架,我软硬不吃,什么也不怕,只一个目的:清理咱姑娘家的门户!”

郁华明转向丈夫:“我看行,让她去吧。我琢磨着这一帮人住在这里也不是事。你去说,万一说砸了,就没回旋余地了。”又转向妹妹,“好好说话,以理服人,别看不起人家,农村人敏感,也别粗声大嗓跟人家喊。这事可以失败,但别搞砸了。”

得到了主导权,郁华清有些得意,“嗨,我办事你们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很简单的事,她们要不懂,我就掰开揉碎了说,直到她们明白为止!”

“这样行,千万别动上手。”老何还有些不放心。

“动手咱也不吃亏啊,我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儿子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哈哈。”

老何转了几圈,还是有点不放心,“我们的手是不是伸得长了点?我还是觉得让传志和何琳两人解决比较好,别伤了和气……”

小姨子马上笑话他:“老好人你这是妇人之仁,最要不得!婆媳关系,说到底也是男人最不能了解也最看不透的。凭什么咱们的手不能伸长点?婆家人都蹲到姑娘头上拉屎了,还不能伸手?娘家不就是姑娘的后盾么,只有后盾强大了姑娘才不受欺负!”

“人家那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

“传统上,媳妇就是婆家人了。”

小姨子鄙视了姐夫一眼,这个上海男人,还真是软弱加窝囊的代名词,白活这么一把年纪了,狗屁不懂,“传统?他们按传统程序娶媳妇了吗?现在的趋势不都是儿子结婚了,各家过各家的吗?现代社会提什么传统,传统上媳妇还一辈子都不用出去工作呢,咱家臭丫头可是自己能养活自己的!”

那天不到九点,小姨就带着何琳杀回家了。因为是周末,传志也在家,正看电视。他那个小外甥不敢挨电视了,在走廊里吹肥皂泡玩。他母亲和姐姐正在厨房里炖鸡腿。

郁华清一进屋,“这谁家的孩子啊,玩这么欢!何琳,你把一层租给别人了?一个月多少钱啊?”

传志一扭头,愣住了,媳妇没搬动岳父母竟把这头号泼妇给搬回来了,脑子一时空白,竟忘了打招呼。倒是他姐听到动静,从厨房一探头,看到弟媳前面站着一个穿戴体面、目光炯炯的老女人正冷眼瞅着自己,觉得眼熟,没想起来是谁。弟弟结婚摆酒宴时大家倒是谋过面的,当时光顾热闹了,没记住。于是把她母亲叫出来。王老太太记得呀,和亲家母长得相似的面庞,只是气质不同罢了。

姜还是老的辣,张口就来:“她姨,来了,吃饭了吧,一起吃早饭吧!今天起得晚,吃得晚……”

“你们吃,你们吃,我吃得早,年纪大了,睡不得懒觉。我过来看看这房子是不是有毛病,”郁华清音色洪亮、口齿清晰地说,“何琳说住不开,挤,我还以为一楼租给别人了呢。既然没租给别人挤什么挤?在北京这么好的地段有一个三百多平的小楼,享福去吧!这里大部分人奋斗一辈子有个落脚的地方就算混得不赖!年纪轻轻的,想什么呢,她爹妈现在都后悔给了她这么大一幢房子,刚毕业刚结婚,自己先租房慢慢混去呗!年轻人不经过磨炼、不碰着点困难成不了大器!”

郁华清说着,在走廊里巡视了一番,“啧啧,脏成这样,咋就不知道爱惜呢?现在这一带的房价已接近一万了,租出去一个月一两万也少说了吧。”

王传志因为太过紧张甚至都没听清楚。王老太太可听明白了,这是来说道了。也不怯场,当下解下围裙坐在客厅沙发上,“她小姨,现在东西是孩子的了,日子还是孩子他们自己过,过成啥样,我们大人也不好说啥……”

郁华清走过去就坐在老太太对面,“日子孩子自己过——最开始我们就是这么打算的才陪嫁何琳这幢楼。我们这边疼姑娘,不想让姑娘一结婚就背负二三十年的房贷,月月催命似的还银行贷款;我们也疼姑爷,年轻人不易,能在北京站稳脚跟真的不容易。北京每年都有十几万大学生离开学校,大街上名牌大学生一抓一把一把的,真正能在这个城市混出来的还真不多!我们疼姑爷,一个男孩子,一无所有,刚结婚顾小家还要顾工作,顾不过来,大笔一挥就把这小楼陪了嫁,解决姑爷的后顾之忧!女方出房子,而且不算男方倒插门!在北京,有北京户口的男的要没房子还想娶媳妇?!呵呵,不说你也知道,这一点和农村一样,娶人家姑娘不拿出点真金白银的干货来,谁家姑娘甩你!传志,是这样吧?给你们这套房子,你岳父母向你提出其他额外要求了吗?”

传志有点无地自容了,傻愣愣地“呃”、“呃”了两声。

王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对方拿房子说事了,照样也不卑不亢,“俺亲家心胸宽广,能为孩子着想——反正这房子给他们了,往回说也回不去了,上面还有俺儿的名字……”

郁华清立刻抓住了这点,“房子联名了传志,一、我们认为传志这人不错,值得我们联名并把何琳嫁给他;二、传志是个男人,我们要顾虑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脸面,要不然吃住都在丈母娘家,像个吃软饭的——我们正是顾及了这一点才没让孩子们为难。按说,何琳爸妈更有资格跟着住在这房子里,还不是担心人多、隔辈产生矛盾,让小夫妇生活不痛快——这媳妇与婆婆天生不痛快,这女婿与岳父母也天生不痛快,人若没有自知之明,不痛快的事就更多了!对吧,传志,给了你这幢房子你岳父母没说你什么也没给你脸看吧?”

王传志脸红得像红旗了,又“呃”、“呃”了两声。

王老太太见儿子如此熊包,忍不住了,“俺们农村不比城市,一把屎一把尿拉把大一个孩子,再砸锅卖铁供他上学,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借钱——俺家又是特殊情况,五个孩子,他爹又死得早,所有责任都落在俺一个妇女身上!俺大冬天的去刨地就没穿过棉鞋,热,穿不住,天天干活,男劳力的活……俺家所有的活所有的苦都让俺自己一人受了。现在俺老了,活也快干不动了,靠一靠儿子,有啥过分啥说处啊?”

“不过分,没说处!”郁华清表示了强烈认同,“老姐姐,你比我有福气!你好歹还五个孩子,辛苦是辛苦了但落了五个孩子,一个孩子靠两个月,基本快把一年给轮完了!我只有两个儿子,也是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但他们谁也不说老了养我、接我去住,都他妈自私地自己过自己有滋有味的小日子!还都暂住着我的房子!都是儿子,差别咋这么大呢?比起来还是传志孝顺您啊,刚毕业就结婚,结了婚就有现成的大房子住,自己嫌空还把老娘接来一同住!老姐姐,我养儿子不如你,混得也不如你啊!您刚六十岁就住上媳妇的别墅了,我他妈猴年马月也没机会啊!还是您会教育啊!”

青霞憋不住了,“我弟弟不错呢,一表人才,智商还高,在俺们那里能考上北京的大学的有几个?现在一毕业就考中了国家公务员,铁饭碗,福利又好,还有三险。这条件和北京人差不到哪里去了,你用不着指桑说槐嘛,讲得我们巴结你们似的。”

何琳气得要死,正欲反驳,被制止了。郁华清翻了青霞一个白眼,不扯,“我们大人说话论家常,小辈插什么话?住亲戚也得有个住亲戚的样子才行!”

本来正在过道里吹肥皂泡泡的小虎子见他妈受抢白了,冷不丁来了句:“你他妈别在我舅舅家胡说八道,我们是住我二舅家里!”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郁华清也不恼怒,站起来,走到孩子面前,扬手一个耳光,伴着孩子母亲的尖叫,朗声说:“没有家教的东西,也有你说话的份!问问你舅敢这么辱骂我吗?”

青霞奔过去,一把搂住孩子,侧目怒视,“你怎么打我孩子?”

“替你教育教育他。”

“用得着你教育?”

“你教育不好,我就教育,将来别人也得教育。”然后又回到客厅,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

这一刻,何琳把这个小姨佩服死了,言简意赅,行动迅捷,一下子把一屋子的嚣张气焰给打下去了。连那孩子挨了巴掌也没敢哭闹,更没倒地打滚。

王老太太接着女儿的意思:“俺不敢说俺家传志千里挑一,但也绝对是个人才!想当年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俺儿就考了个地区状元!连乡长都开着小车来贺喜……现在本科毕业,也进了政府了……”

王传志羞得满脸涨红。

郁华清侧身看着外甥女,“何琳啊,你听明白了吧,我们所付出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人家儿子高贵,值这个价!想当初我怎么说来着,其一,女孩子找婆家一定要门当户对,不门当户对就买猪看圈!猪好不好与圈有直接关系;其二,婚姻大事一定要大鸣大娶,花二百万娶的媳妇就是跟花二十块娶来的有天壤之别!就说礼金与见面礼吧,一定要,给少了都不行,不然人家不会看重你!不花钱娶来的媳妇人家就认为你是上赶着嫁,不会心疼你半点;其三,别的不说,你一个本科生,大学教授的闺女,找一个本科生本身就是个错误!在婚姻上,男的向下找,是找尊严;这女的就该向上找,不找博士也得是硕士研究生,收入低的公务员都不能考虑。一旦结婚了就要考虑过平稳日子,生孩子,养孩子。孩子,男人能替你生吗?能随你姓吗?图什么啊?不就图个好生活嘛!”

王老太太:“俺儿子是个人才,将来会挣上大钱当上大官的,大山不是一天垒的,河道不是一日挖的,迟早也得享受……”在她儿子制止下才没说完。

郁华清扬着脸,“哈,什么大官?多大的官?北京啥都缺就是不缺官,当街一砖头拍死八个人,起码四个处长三个科长半个部长,臭大街啦!将来?迟早?

这都在哪里呢?反正现在家里搞得鸡飞狗跳的,你们一家子合起来欺负媳妇一个,不就是因为她是外人吗?”

大姑姐又辩驳:“讲点理吧,谁一家子欺负她?她也没少打别人……”

“没挨到你身上,你怪会说话,一家子都围着她,她不反抗还等着被你们打死啊?!你不也是在婆家挨打不过跑到这里避祸的吗?疤没好就忘了疼了?没点人情味啊?”

王老太太终于说:“行,儿子家住不下去了,过明天俺走!”

“你也不是住儿子家,是住媳妇家!”

“儿子家媳妇家有啥区别,不是一家?”

“哟,区别可大啦!这个家要是您儿子一手创建起来的,你说话的口气才真的硬、腰板算真直了点,毕竟你儿子也有腰板给你撑着。媳妇的房子,让您住是情分,不让住是本分,婆媳之间有什么亲情关系啊?没有你儿子在中间,你们谁认识谁啊?有儿子在中间,你们就非得住在一个屋檐下强捏成亲人啦?”

王老太太算是栽面了,她所有的理论,儿子是自己的,媳妇是自家的等等,人家不仅不买账,还给一一化解了。看着面前这位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估计是有备而来,而儿子在一旁又一声不吭,不由叹了口气,说掏心窝子的话了:“俺要是娶个农村媳妇,知冷知热的,也不至于受这种气。风俗习惯上,农村媳妇还是尊敬孝顺婆婆的吧,高攀别人又有什么好?”

郁华清也掏心窝子了,“老姐姐您说得对,您这条件要真是娶一个农村媳妇,您还真享福了!起码农村媳妇出身普通,受教育少,估计也没多少机会找个好工作,更没有房子做陪嫁!比起您儿子来,各方面差远了。人家为了巴结您这一门亲,当牛做马侍候您儿子,侍候您,侍候您其他儿女,估计也认了。这也倒符合农村习俗了。但首先是您儿子先破了这习俗,不愿意找比您家门户低的,非找我们家何琳!找我们家何琳,当然得按现代规矩办事,不能按你们家的习俗。其实按你们家的习俗,您也理亏,传统农村娶媳妇还是要求房子、三金、几大件和拿得出手的见面礼。这些您都没出,非按现代方式,让他俩自己想办法,想养老了,又想到传统了、习俗了。其实不管传统习俗还是现代,您是怎么对您有利怎么来!老姐姐,您也活了一把年纪了,亏不亏心啊!?”

老太太就哭了,没觉得自己亏心,是没说过人家,儿女,尤其是儿子,竟不帮着自己说话。

这一回合,以郁华清的全胜而告终。见好就收吧,目的不是离婚,非痛打落水狗。郁家的常胜将军起身告辞,带着外甥女要走了。这样走也不行啊,到了门口,郁华清又回过头,对一直傻愣愣的姑爷说:“你媳妇我先带走,家里收拾利落了你去接回来。如果时间太久,我就亲自把她送回来!”

于是何琳跟着小姨消失在门口了。

王老太太放声大哭啊,边哭边捶打自己,“作孽啊,俺这辛辛苦苦养的儿子有啥用啊!当不了家,养不了娘,娶了媳妇就把娘往外赶呀——”

青霞也哭,一为儿子受委屈,二为亲弟弟家也待不下去了,要回到乡下老刘家那个没王法没章法没温暖的狼窝了!而自己想改变命运,应聘三家保姆,竟没有一家打电话来要……这不是天绝人路吗?

“儿啊,你说娘养大你容易吗?想当年你上高中时住校,钱花完了,大雪封门,你娘俺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去给你送钱送咸菜!还不是怕你饿肚子受委屈……儿啊,你这刚娶了媳妇才几天啊,就嫌娘是累赘了,把你娘往外赶了,你看你娘六十多了还能下地干活不?唉,娘疼儿啊,心都能掏出来,要儿孝顺老的,一个小手指头也指不上啊!”

王传志单腿跪地,也陪着老娘掉眼泪,“娘,你说咋办吧,你要让我离,好,今天我就和她办手续!我们搬出去!”

王老太太愣了一下,“傻儿啊,你干吗搬出去?这房子有你的名字,你就得住着!人家让娘走,不欢迎当娘的,娘就给她腾地儿。你搬走为哪般啊?”

王传志又哭了,“娘啊,你就这样走了,我难受啊!”

老太太把儿子扶起来,“儿啊,知道你娘为你受的那些苦就行,不要忘了就行,在你吃肉时没忘在老家四壁漏风的破屋里吃糠咽菜的老娘就行,那俺养儿也算值了!日子你得好好过,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俺就相信俺儿有那么一天,当上大官挣上大钱,在北京买一个比这还大还好的房子,再把七老八十的老娘接出来!儿啊,你一定要有这个心啊!”

王传志哭得稀里哗啦的,猛点头。

老太太这才罢休,不哭了也不闹了,自己回房休息去了。青霞逮住机会想说弟弟几句,却被弟弟顶撞回去了,“说什么说?走到哪里把烂摊子带到哪里,你把他弄来干吗?他没有自己的家?就是你事多!”

青霞连忙拉了儿子回房间了。

王传志这个难受啊,百爪挠心,觉得自己卑微又失败,老娘不理解,老婆面前又没落人。气自己家人,儿子刚结婚根基浅,积累不够,刚到儿子家就想当家做主,什么都想管,什么都乱伸手,弄那么多人过来,小孩又不听话,搞得哭哭闹闹、鸡飞狗跳,就不知道收敛点?让自己难做人!

媳妇也是,矫情、娇气、自私,容不下自家人。那么大的房子至于住不开吗?婆婆又没闲着,做饭、搞卫生、洗衣服、收拾房间,什么活都干了,动不动还鸡毛蒜皮不足挂齿的小事揪起来没完没了,动不动就往外跑,往娘家跑,眼里一点不容老公家人。这日子还怎么过?不是口口声声爱老公吗?这老公不是娘生爹养的?爱老公就不能爱屋及乌对他的家人宽容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好?排斥老公家人,这是爱情吗?是什么样的爱情?再说出嫁了,嫁过来,不管什么形式的,总得对婆家人亲近一点吧?要不还出嫁做什么?让老公在家人面前没脸!

何琳在娘家也生气呢,传志什么都好,但在他家人面前怎么突然就变成另一个人?毫无原则,偏听偏信,对他家人,尤其是他娘,俯首帖耳,哈巴狗一样,乖得毫无个性,是非不分了。而且越是守着他家人对老婆越冷淡,也爱表现出某种支配的欲望,想证明什么?证明他家人高贵?或用这种对老婆不太上心的方式表现一种自在的男性尊严和骄傲?或是在家人面前证明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没有移情别恋?他家人也真难理解,看不得儿子对媳妇好,一旦儿子儿媳不和,取得多大成就似的。真他妈和睦家庭的克星!这就是传说中的隐性第三者?看来小雅家的婆媳故事某种程度上也在自己家上演了,婆婆隐隐约约上位成那种坚韧的第三者?没有老公平衡着,这家人不好处啊!

不过总算婆婆要走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被人数落到脸上,不走也不行了。娘走了,传志应该恢复常态——聪明、理性、温柔、勤奋,有着独立的人格和明智的识辨能力了吧?那么他应该到岳母家负荆请罪,深刻检讨,再请回老婆了。哼,一定让他吃吃苦头,绝不轻饶!

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一等就是十天。等得焦灼、不耐烦、悔恨,甚至有点失望、心凉了。

本来母亲走了三天后,传志就想老婆了,屋子空荡荡的,有必要去岳母家赔不是。娘走了,日子还得接着过不是!男人有时就是鸵鸟政策,到哪一步说哪一步,尤其是对于家庭琐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向爱被推着走。

现在都被推到老婆娘家门口了,老家来电话了,是二舅,大发雷霆之怒,直接在电话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传志啊,俺真没想到你能把你亲娘从你家里直接撵出来!俗话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还是人吗你?!那可是十月怀胎生了你、又一把屎一把尿拉把你长大、又砸锅卖铁供你上大学的亲娘啊!你铁石心肠啊?!把你娘连夜赶出家门,养你这个憨儿中啥用啊!连你娘都保护不了,让你媳妇和她家人欺负,你是你娘的亲儿子,你就不能给她撑腰长志气啊!

养你个白眼狼管啥用啊?媳妇算个屁!女人多得是,你大学念完了,也是政府的人了,还愁没媳妇?可你娘只有一个!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女人坑害你亲娘?你那媳妇,找的那物件,从开头俺就看着不是个好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不出手教训这不孝的媳妇,她指望啥懂事啊!不成材的媳妇迷!羊都知道跪乳,你这畜生是不是觉得脱离农村了,连娘也嫌弃了?!早知如此,当初让你上什么学,在家种一亩把子地受苦受累算了,也不至于知识越多挣钱越多越没良心!想想你死去的爹吧,你这不孝的蠢东西,政府发现不了,俺就代俺姐去北京告你,上访让上级查你,让你好日子过不成……”

传志汗流浃背,字字句句啃噬着他的心。有一忽儿也觉得自己忘了本,好不容易从贫困的底层爬上来了,对家人关心不够,尤其过于迁就了媳妇。想必母亲跑回娘家面对两个兄弟哭诉了吧。一想到白发苍苍的母亲在外人面前流泪,传志不由心里发酸,这个年轻时养育了五个孩子年老时守寡的母亲一生辛辛苦苦都奉献给几个孩子了,一心想着儿女中能有一个出人头地的,救一救这个一贫如洗的家……想到农村生活的艰辛,母亲的苦难,那几亩玉米地就靠她一双粗糙的起满老茧的双手,传志就眼睛湿润,心里充满了苦涩,记忆和愧疚塞满了大脑。有三天,没有去想何琳。

这一股劲过后,日子还得过啊,母亲反正走了,再悔恨也无济于事了,以后弥补就是了。还得去岳母家请老婆。

大舅的电话又接踵而至,大舅不像二舅脾气火暴,说话是和风细雨渗透型的:“传志啊,你娘生病了,年纪大了,又坐了一夜火车,加上着凉,又有点生你气。有空回家看看吧,你娘拉扯大你不容易。唉,也不是你大舅说你,有点娶了媳妇忘了娘啊!你家里的不行就算了,现在真正孝顺的好媳妇有几个?但儿子不孝可是让人指着脊梁骨骂的啊!你老娘就说啊:媳妇不孝顺不怨媳妇,怨儿子,儿子没用啊!俺琢磨着也是这个理:一是你没娶着孝顺娘的媳妇,二是你自己撑不起来,镇不住媳妇!传志啊,咱不兴这样的。媳妇那边你慢慢做工作,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这娘可得养啊!你娘年纪大了,干不了几年活了,你还想累死她啊!虽然你兄弟姐妹五个,但只有你供出来了,也是最有本事的,不靠你靠谁啊?家里一亩地一年也收不了几百块钱,你坐办公室,挣钱容易,现金月月发。先这样,你每月给你娘寄俩钱来,等你那边理顺了,再想想办法,行不外甥?”

传志又是三天大脑充涨。在农村,娘舅算是很权威的长辈,有家庭矛盾时一般都请娘舅出面调停,母亲的亲兄弟嘛,父亲的平辈,关系亲密又超然一些,受人尊重。一般情况下,大家都买娘舅的账,也吃这一套。因此先后受到两个娘舅的斥责和劝告,传志也认为是理所当然,并深深作了自我反思,反思的结果还是先平息目前局面,将来有机会再给母亲补偿。

因此一直拖延到第十天,他才姗姗去敲岳母的门。

老何夫妇对姑爷的迟到已有微词了,不过总算本着诚意来解决问题了,还是高兴地接待了。照例,老何亲自下厨;照例,凡是上门赶上做饭都要一起吃的,传志也要去帮厨。厨房里这两个因姻亲关系走在一起的男人说话都很客气,谦虚的老何先是做了自我检讨,说女儿在家比较宠,脾气不好之类,也希望小两口以后互敬互爱,相互包容,互相体谅磨合。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传志也很感动,自然满口答应,还许诺公务员转正后,就考在职研究生,好好深造,将来挣更多钱与何琳好好过日子等。其实老何夫妇喜欢的就是姑爷的这份上进心。

不知谁嘴快,郁华清也来凑热闹了。传志见到这个泼妇就头大哟。

饭桌上传志很殷勤,端茶递水拿筷子,什么都帮着何琳,表现得既体贴又乖巧,私下也道过八遍歉了。老何夫妇也配合出面撵闺女走,不让她在娘家住了,不成样子。

矜持也矜持了,何琳也是蛮高兴要回去过夫妻二人生活的。倒是郁华清,在饭桌上多起事来,趁机教育姑爷:“传志啊,你们都结婚了,成立了小家,好男人当然以小家为重,将来还要养育孩子。孝敬父母,当然要孝敬,孝敬就一定得接来住一起吗?婆媳是天敌,关系不是一般的难处,很多人过到中间妻离子散都是因为婆婆在里面搅和的啊!整天在一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啊!你家兄弟姐妹多,你母亲也不一定非在你家,你刚工作,挣那俩钱,北京生活水平又高,多养一个人不容易呀!农村生活水平低是低了点,用钱的地方少呀,关键是婆媳见不着面大家过日子清静。你看,我离我俩儿子家都没出十站地,我就不爱去,去人家干吗?

是看媳妇脸还是给媳妇脸看?亲戚啊,远香近臭,不能扎堆的千万要分开,过年过节走走,给俩钱,热闹一下,谁脸上都好看也就行了。就说你比较好说话好面子的岳父母吧,你要天天登门请吃坐喝,长了也会烦的!”

传志一听,也有道理啊,在北京的同学大部分就是这样的做法啊,于是对家人的内疚感慢慢消退了,就坡下驴,吃过饭带着何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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