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之事,何为对何为错,有几人能看得透?
这天下之人,何为友何为敌,有几人能认得出?
在元玉梧的心中,秦沛安自始至终是那个在佛堂中遇见的浅笑嫣嫣的女子,对她会一如既往的友善。然而,似乎现实总是在与她的希冀南辕北辙。她至今看不透沛安,曾经以为纯净的像白纸一样的女子,如今却成了这后宫中,她最最看不懂的妃子。
不愿与她为敌,可元玉梧也实在不喜欢如今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她要提前掌握一切,这样在事出之时才不会束手无策。云淡风轻也好、与世无争也罢,她只知道,坐以待毙从来都不是她的性格。
元玉梧从鸾影宫而出,一路沿着宫墙漫无目的的走过。步履闲散,不知要走到何处,总之是走不出这片片金砖碧瓦。直到向前的脚步被一个结实的身影挡住了去路,她的目光由下至上,看清来人时,一直阴郁的眉眼渐渐露出浅笑。
“二哥,”她扬眉一笑,看看面前穿着一身绛红官服的男子,“你不是应该两天后才从黎州回来么?”
元振甫耸肩,神色悠然轻松的说道,“提前做完了皇上交待的事,自然就回来了。黎州又没有你,我留到那里做什么?”
六日前,二哥忽然接到旨意,要去黎州办差。似乎是匆忙中决定的,他也未来得及到鸾影宫与元玉梧暂且道别,只是派了军中的一个当日轮值的士兵过来带了他亲笔所写笺文。
“这次走的也未免太匆忙了,”元玉梧问道,“皇上派你去黎州做什么了?”
“琐事而已,你不会感兴趣的。”
元玉梧闻言一愣,二哥从来不会这样和自己说话的。他一向都是对她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她忽然想起来很久之前的事,那时娘还在世,元玉梧还只是个没开始念书的小孩子。年初一时,娘牵着她去湄台寺,年幼的她不懂得什么是佛祖,什么是许愿。娘俯身给她说,“只要一心向佛,便可以有求必应。你想求得什么,佛祖便会赐予你什么。例如,平安、姻缘……”
娘话音未落,她就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那玉儿的佛祖不就是二哥吗,玉儿想要什么二哥都会给玉儿。”
此话一出,引来大人们一阵欣慰的笑声。
她愣愣站在原地,不知为何人们会笑。撇撇嘴巴,只是伸手揪住了二哥的宽大青色的衣袖,然后便得到了二哥安抚的拍拍她的头。
一个不慎,一个恍惚,时间便已白驹过隙。
那些当时还在的大人,都随着前朝的覆灭而销声匿迹。娘,不在了。爹,不在了。元府的管家,那个总是在爹训斥她的之后扮鬼脸逗她笑的何叔,也不在了。
只有二哥,还依旧伴在她的身边,并且还愿意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伸出衣袖让她捏在手心寻找那份从小到大的安全感。
元振甫久久听不到身边人的回答,垂头看去,只见她手指缠着一方绣着玉兰的手帕,微风扬起,阵阵清香便随着而来。
于是,他无奈,终究是对面前的女子放不小。
“玉儿,”元振甫自然而然的牵起她的手,解释道,“前一阵朝中查处全尚书一案中,有他的三个同党在黎州。如今证据已经找到,我去黎州只是取回那些证据而已。”
元玉梧看着二哥眼神中流露出的一丝不忍,一丝关切,明白了是自己方才陷在了从前的回忆中,而将悲戚的情绪写在脸上了。“二哥,”她也回握着那只手,坦然笑道,“我刚刚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的事,还有爹和娘。”
“小时候?那我可不可以认为,你是在向我要这个?”元振甫挑眉,一伸手从背后拿出一个精致的食盒,打开,里边是元玉梧年幼时百吃不厌的桂花糕。
一阵熟悉的清甜味道飘过,元玉梧分外不舍的深深吸了下鼻子。
“怎么馋成这样?”元振甫轻笑,眸中划过一丝狡猾,故意把食盒拎的很高,以元玉梧的个头绝然是够不着的。
她也知道,略一努力踮了踮脚,还是没有够到食盒之后。她索性不再伸手去拿,看着二哥说道,“不给就罢了,我不吃了就是,吊人胃口做什么。”
“嘘,”元振甫唇角的笑意渐渐加深,忽然揽过她的腰圈在怀中。足尖一点,带着她坐到近旁宫殿金碧辉煌的屋顶上。
“怎么样?”他回身看看神色还是讶异不已的元玉梧,“坐在这里吃桂花糕,景色不错罢?”
元玉梧点头,由二哥护着,也学着二哥的样子在屋顶上站了起来。
左右望望,好些金色的屋顶都尽收眼底。皇城的景色一览无余,她甚至看到了出宫的那条甬道,也看到了可以通向宫外自由天地的那个小小的出口。
这是她第一次,高高的站在这威严无比的九重皇宫之上。好像再踮一下脚尖,就能展翅欲飞,再没有牵绊的翱翔。
就像一只真正的凤凰那样。所谓凤凰者,非梧桐不止。所以凤凰的归宿不应是这金砖碧瓦的深深宫墙,而是宫外泛舟五湖、无世事纷扰的境地。
“玉儿,”元振甫看着她讶异中带着些不舍的神色,“你有心事。”
“怎么会,二哥回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
“你骗不过我的。”
“二哥。”
“嗯。”元振甫点头,大气爽朗的笑容出现在俊颜上,他柔声问道,“究竟是什么事,交给二哥。”
“我……”元玉梧竟觉得很是难以启齿,犹豫半晌才说道,“我想让你帮我查一个人。”
“先别说是何人,让我猜猜。”元振甫的眸中更显深邃,皱眉说了一个字,“安。”
安妃,秦沛安。
“是。”元玉梧点头,“他的父亲,不会只是区区一个知府那样简单。我想知道她的家世,还有那才春季围场狩猎时,那个刺客的来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不像皇上说的仅是一个南英山的匪兵那样简单。”
“你在怀疑安妃和此人有关系?”
“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但是如果这件事不能尘埃落定,我相信我以后的路会更难走。”
“她和你有过不浅的交情,玉儿你可想清楚了?”
元玉梧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原来,她的潜意识中,一直将沛安当做敌人的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只是想让沛安在宫中有一处立足之地,她不愿看她受欺凌,像曾经在前朝先帝宫中的自己,那般无助,那般绝望。总以为,沛安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她不该这么早就看透人间冷暖、她还是如花般艳丽、如水般清澈的年纪。
所以,她才去寻皇上,请他给沛安一个品级,给她一个容身之地。
楚君微依着她,知道她与秦沛安交情不浅,于是也顺水推舟封了妃,赏了宫殿。
一切都是从围场救驾开始改变的吗?
元玉梧始料未及,这个视荣华富贵为过眼云烟的女子,也会有这样刚烈有勇气的一面,会用单薄的身子替皇上挡箭。那一刻,她暗暗想过,如果是自己,也会毫不犹豫的为君微挡住冷箭。
因为,这是她爱的人。
那么沛安又是因为什么?她不敢想那个字——爱,或许是罢。
就算是出于爱,也无可厚非不是么?后宫中的女子本就应对他死心塌地。
可即便抛开九五之尊的身份,这样的男子,一身王者之气天成,生来便是让众人仰望与追随的。
曾经的姐妹情深,知己相交,也会也会忽然间就如同她看轻的荣华富贵一般,成了过眼云烟么?
不得而知。元玉梧伴着二哥,捻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清甜溢满,心中却有微微的苦涩,挥之不去。
次日清晨,便有公公来传旨,太后请玉妃去慈宁宫一趟。
元玉梧不敢大意的梳妆着,然后由桐碧陪同着一起向慈宁宫的方向走去。
两人刚刚过了采光门,身后便响起一声清丽的女子声音,“姐姐。”
秦沛安也和丫鬟一同,向慈宁宫走来。她倒显得很是亲昵,挽了元玉梧的手臂,一道和她去太后那里。
到慈宁宫之后,太后却并没有在正殿中,元玉梧和秦沛安由宫女领着,一同坐在江兰亭中等候。
左等右等,没有别的嫔妃出现,太后也竟没有出现。
问起一旁的丫鬟时,只是回答说太后仍在礼佛,尚未诵完经书,如此云云。
一阵风过,清香飘来,元玉梧轻笑,问秦沛安道,“妹妹用的熏香和本宫的一样?”
“雏菊、小苍兰、再加冬梅露调和而成。”秦沛安熟透于心的说出了熏香的配方,然后一笑,“那日觉得姐姐这熏香清透极了,很是清爽,便也去寻了些来。姐姐若不愿,沛安换了就是。”
这又是何苦,用了这熏香,难道不就是让她知道,她也有资格有胆量和元玉梧用的一样么?念及此,元玉梧摇头,神色无谓的答道,“熏香而已,本宫能用,你自然也能。”
元玉梧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并不是生气,只是觉得有些不值得,或者说是不舍得。
自从太后回京之后,太后对秦沛安的偏爱,显而易见。且说本朝太后并非皇上生母,不过皇上尚在人世的亲人也只有她一人了,所以皇上对这位太后还算是礼敬有加的。
有句古语,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这一遭慈宁宫回来,已是风云骤变,波澜迭起了。
元玉梧当时却并没有想到,太后请她和秦沛安同时来到慈宁宫,原来只是为了说一句话——
“用安妃肚子中的龙子,换你心心念念惦记了多年的兆若公主可好?”
元玉梧只觉得可笑,像是一场荒唐不过的闹剧。龙子岂是想得便能得到的?
太后等着她的答案,正殿之中一片寂然。回头看了眼金銮座椅上的太后,她礼数周全的福了福身,转身告退,始终未置一词。离开那一刹那,她的心中满是对君微的信任,不论他们之间怎么爱恨纠缠,他也决计不可能做出太后所言的那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