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后,街上还飘着了五颜六色的彩旗,许多机关单位门前还挂着欢庆的标语。然而,整个县城都灰蒙蒙的,雨水在空中飘来飘去。一连下了几天雨。
黄硕不声不响地回来了。他穿着的衣服满是沙泥,已经辨认不出颜色了。他跳下车,低着头便跑,每一步都显得狼狈不堪,没谁理会他,人们都当他是一个乞丐。他差不多离开了大家的视野,司机才骂了起来:“让他跑了,他说到站再给车费的,老子白白学了一次雷锋。”在车上,司机曾经看着他说:“你是松山小学的老师吧?”黄硕看着他没有做声。司机又说:“我看着你有点像。”黄硕装作糊涂说:“我不知你说什么。”总算蒙混过去了……此刻他感到肚子饿得快要贴到背脊上了,但不敢有片刻的停留,他害怕一坐下就不想起来了。雨水稠密了一些,沿着他的发梢往下滴,每走一步,烂泥里发出一片叽咕叽咕的声音,混浊的水从泥泞里翻滚出来。
阴沉的天空下,乡村像一座荒凉的坟冢一步一步地接近了他。这是他的家乡。黄硕尽管疲乏不堪,依然劲头十足地去借钱,他想,一户借上五千,十户人家便借得到五万元了,这可是救命的钱。然而,他的想法只是昙花一现,很快便在现实面前束手无策了,因为他一分钱也借不到。后来,他来到了一处较大的住宅,黄硕认出是包工头的住宅。包工头何老大躺太师椅里,双脚高高地搁在旁边一张椅子上,他歪曲着双手,一下一下抓着臂上没处不多余的肉,搓出的一条虫子粗的泥垢。何老大听了黄硕的话,终于笑了出来,拍拍黄硕的肩说:“小孩子,你太天真了。“你说什么呀?”何老大微微一笑,说道:“生身爹娘不如护身钱,在这个世上没钱可是不行的,昔日我穷得裤裆穿洞,到你家去借钱,你父亲放狗咬过我呢,哼哼,你也有今天?那时候我就发了誓,等我有了钱,就是借老婆,我也不会借一分钱给别人了的——要借,你到信用社去。”
黄硕从何老大家里出来,便直奔信用社。他抹着脸上的雨水,笑着问:“陈主任呢?”坐在里面的人告诉他:“陈主任家里有点事,你明天再来吧。”
黄硕便跑到陈主任家里,因为跑得急,他左边脚上的凉鞋带子断了,黄硕只好将这个鞋子脱下来,拿在手上,穿着一只鞋子,噼啪噼啪地踩着雨水走进信用社陈主任的家里。
雨其实已经停了,太阳露出脸来,阳光弱不禁风的,被风吹得似无若有。陈主任的院子里围着一群人,那群人围在一起哄笑和吆喝。黄硕从那团哄笑的人堆里站出来,叫:“陈主任,我有点事找你。”他心里急着要钱。
“你没双眼看吗?我屁出都没时间放呢。”陈主任看也不看他。
果然,陈主任将一只公猪扶到自家的母猪上,母猪趴在角落里,哼哼乱叫。可是陈主任一松手,公猪从母猪身上滑落在地。陈主任骂道:“蠢猪,怎么一点也不懂的?”
一个肥胖男人脸上顿时红成一片,好像是骂他不争气似的。他是公猪主人,脸上发窘,搓着手说:“这公猪今天还是第一次的,第一次的最好呢,只是没经验。”又说陈主任,“你第一次不也是这样的?”
“他第一次么?”一个靠在苦楝树上肥胖而的妖艳女人扁了一下嘴,“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屁事也干不成……”意识到什么,忙止住了话,因为已经响起了一阵笑声。
黄硕过去,把嘴巴压着陈主任的耳朵:“我跟你先说个事吧……”
陈主任瞪他:“你没见到我忙着吗?你又不是公猪,你要是公猪快快给我完了事不就行了?”
黄硕此刻也急于其成了,他搓着手,突然灵机一动,说:“把母猪翻过来,让它四脚朝天试试,说不定公猪无师自通了。”
几个人很快动手将母猪翻过来。母猪粗壮的腿在一片嗷叫里胡蹬乱踢,白茸茸的肚皮明晃晃地闪耀着雨后的阳光。陈主任一边拍公猪,一边用甜言蜜语在它人耳朵边哄:“快呀,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这么好的事都让你遇上了,又不用你给钱的,你还不上我上啦。”又往母猪那地方指,明明白白地开导这头混沌的公猪。
公猪一点也不开窍,四蹄乱踢,誓死不从的样子。人们爆发出了经久不息的笑声。
陈主任的脸红了一下,吐了一口痰,骂黄硕:“你这小子玩弄我,猪是畜牲,怎么会像人一样的呢?”
又是一阵笑声。
黄硕便低下头去看公猪的下面,那公猪挣脱了束缚,恐惧地缩在角落里,难以看得清它的究竟。黄硕便说道:“说不定阉了的。”
那肥胖男人一听,好像受了极大污辱似的,立刻跳过去,一把揪住公猪的****,对着黄硕得意地说:“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你过来看看,比你的还长呢。”
黄硕极力回忆在学校期间学到的生物知识,终于想到了动物传种接代的学问,他茅塞顿开地一拍手掌,指着公猪说:“给它一个老婆它都不想要,只有一个办法了。”“什么办法?”“人工配种。”
陈主任叹了一口气,擦着头上的汗水,对肥胖男人说:“只好麻烦你了,你去拿酒精消毒一下,给母猪人工配种吧。”
肥胖男人迟疑地说:“这么多人你叫我怎么配?晚上再配吧。”“晚上哪儿看得见?你找不到地方的。”肥胖男人抓着头皮,跺着脚说:“要是母猪转头,咬着了大腿怎么办?”陈主任坐到一张椅子上,抽着烟说:“大家都帮帮手,给你按着个猪头便行了。”肥胖男人解了一下裤子,突然又停了下来,走到陈主任旁边说:“这些事我还没试过,不知、不知……”陈主任冷淡地望他一眼:“谁一生下来就知道的,不干怎么知道?”肥胖男人堆满笑容:“有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肥胖男人凑近了一点,嘴巴一歪,说:“让人和猪交配,不知生出来的是人,还是猪,你卖得出去么?”
旁边响起了一阵笑声音。陈主任也笑得手里的烟掉到了地上,他很容易才止住笑声,说:“你以为人工配种是叫你跟猪干呀?”
又是一阵笑声。
黄硕这时已经把烟捡起来,递到陈主任的手里,趁机说:“人工配种这些事让他们干行了,不用你再操心的,我等着要五万用,你回信用社给我批一下吧。”
“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干什么呢?炒股,不行,开养鸡场,也用不了那么多……黄硕脑子里高速旋转,最后他说:“做生意的。”“什么生意?”黄硕弯下腰去,小声地说:“我有了一条门路,只要花五万元,就可签到一项工程了,一转手,起码赚十万元。”陈主任盯着他,半晌,蹦出一句:“你这样子,哪象做工程的?”黄硕早已伸出三个指头:“事成后给你三万元,等于你养十年母猪了。”陈主任跳了起来,把黄硕拉到一边,恶狠狠地点着他的鼻子说:“你这小子要是骗我,我砍了你的手。”
黄硕点点头,他心里发慌,不敢开口说话了。
陈主任说:“你拿什么抵押?”黄硕只有摇头。陈主任便用烟头点着旁边的墙壁,说:“你得找一个担保人,担保人必须有十万元以上资产——这是规定,你懂不懂?”
哪儿找有十万元以上的担保人?黄硕在人工配种的吆喝和笑声里走出陈主任家,他眺望着远处田野,田野在雨后的烟雾和阳光中,看上去犹如浮云般虚无缥缈。连绵阴雨结束之后,黄硕觉得天气湿淋淋的,到了后来,他发现自己流泪了,这是无助的泪水!到哪儿去找担保人呢?他想来想去,只是想到一个人:唐朗!
黄硕气喘吁吁地跑到县城,他要找唐朗,到了这个时候,他相信任何一个认识白玉婵的人都会挺身而出。到了唐朗办公室门口,他立刻想到了唐朗与自己以及白玉婵的关系,以及这次出走的性质,这次出走,已经把唐朗的最后一线希望都推进了万丈深渊,冲着的其实就是他一个人,黄硕皱起了眉头,仿佛看到了唐朗幸灾乐祸的表情,唉,天下人都可以找,就是不能找他,世界上的人都可以知道,就是不应该让他知道。一种实实在在的不祥之兆如同阴冷的月光一样,照耀到黄硕的脑袋上。他走到一棵榕树后面,坐在一块石上,以自己的哭声陪伴自己,他泪流满腮,不时捶着自己的头: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到了后来,黄硕不知不觉到了车站,看着那砦人流,心里说:天啊,要是白玉婵也在这儿就好了。然而,他只有看着远处,看着水泥铺的公路向着远方延伸,曾经,他和白玉婵就是从这儿到深圳的,然而此时,白玉婵呢?他又流下了眼泪,在心底一声一声呼唤:玉婵,你在哪里?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有个声音在叫他“黄硕!”
黄硕听到这声音全身一颤,这可是白玉婵的声音呀!他眼前的天空出现了一片明媚的阳光。他依然呆若木鸡地站立,心想:这是幻想,完全不可能的!可是,当他听清楚确实是白玉婵在叫自己的时候,不禁往大腿上狠狠地抓了一下,彻底地证实了这不是梦里!回头一瞥之间,他吓得差点失声尖叫了起来,果真有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孩子站在他的面前。
这不是白玉婵吗?!黄硕还看见她手里拎着一只电筒,咯噔咯噔地从不远处跑过来,美丽的瓜籽脸上洋溢着失而复得的轻松和微笑。黄硕悚然一惊,泪水啪啪地流了下来,他又惊又喜又悲,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将手抬起,慢慢摸到了她的脸上,捧着那张熟悉的脸,千遍万遍也看不够似的。他看到白玉婵脸上出现了清楚的手指痕迹,才知道自己手上沾满泥土。他嘴里有些不相信似的说:“玉婵,真的是你?”
白玉婵流下了眼泪,说:“我整天都担心你,不知道你在哪儿,一直在这儿等你呢。”
黄硕的目光落到了白玉婵身上,从头顶看到脚下,又从底下看到头顶,问:“你是怎么回来的?”白玉婵哭了,说:“我给唐朗打电话,他连夜拿钱到深圳,我才回了来……”她停止呜咽,抬起通红眼睛露出一笑,“你回来就好了。”
黄硕这时候松开了放到她脸上的手,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喜悦的光芒,一把抱住白玉婵。刚要说什么,却听到后面说:“你给我放了你的手。”
黄硕回过身去,才发现唐朗站在身边。他看到唐朗梳着整齐的头发,手腕在他面前人们一闪而过,拖着美丽的光芒,那是一只崭新的手表,而他的脸上,覆盖着一块白色的纱布。此时,唐朗用手拍着黄硕的肩膀,说:“玉婵说过,哪天找到了你,她就是我的女朋友。”
黄硕不认识似的看着白玉婵,嘴巴颤抖起来,想要问什么,但再也说不出话了,眼里一片惘然,因为,白玉婵眼里满是泪水,咬着下唇,向着他点头。黄硕无力地松开手,他心里知道了:一切都是真的!
唐朗抱着臂冷静地睨视着黄硕,说:“白玉婵被绑架了,你拍拍手便走人,不向公安局报案,不跟白玉婵家里人说一声,你安的什么心?你连自己的女朋友都保护不了,你还算个男人不?你不感到是一种耻辱吗?这简直是笑话,荒唐!”他不忘用两根手指梳理着油光锃亮的头发。
“其实,我根本不害怕的,我是怕白玉婵受到伤害才不报案的……”黄硕不知应该怎么说。
“你自己也顾不了呢还保护得了女朋友?你把玉婵母亲迫疯了知道不?她天天到河里去看浮尸,你怎不跟她家里说一声就出走了……”黄硕瞪他:“这关你什么事?”“当然与我息息相关。”唐朗站到了黄硕与白玉婵之间,“要不是我舍命相救,白玉婵早让暴徒弃尸荒野了,我还挨了一刀呢。”唐朗得意地扯了脸上的纱布,纱布下面立刻现出一条险恶的伤疤,那道红色的、几乎不间断的弧线,从颧骨高处张牙舞爪地爬到下巴,正源源不绝地渗出血水。唐朗向黄硕站近了一点,说:“要是割下一点,便到了颈动脉,我还能站在这儿和你说话吗?连命也没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