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打更的巡夜人第三次敲响了铜锣,锣子声音清脆悠长,在安静的春夜里格外响亮,盖过了春夜窸窸窣窣的虫鸣和夜里沉睡的人家伴着美梦的鼾声。但这声音经由高高的院墙传进太常寺卿府的后厢房,已是若隐若现,躺在床上的程清歌却听的真切。
记得七岁那年,朝上有大事发生,父亲被整夜留在宫里。她与清欢牵着手站在门口前张望,直等到夜里也没见父亲回家。那是一个极冷的冬天,漫天的大雪无休无止的下着,饕饕落满了北京城,长安街上寂静无声,连个赶路的人都没有。她牵着妹妹的手向东望去,一路铺着满是皑皑苍茫,盖住了来路。
站了许久,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打更声音,锣声透夜而来,卷着肆虐的风雪,格外刺耳,吓得清欢哇哇大哭,她想尽办法哄劝都无法使她停下。这时下了值匆匆赶来的尚之隆在远处听出了妹妹的声音,隔空喊了一句:“清欢,我在这里”,清欢一听见尚之隆的声音变立刻禁了哭声,破涕为笑。
每每清欢有难处,都是尚之隆出现帮她解围。从三岁那年看着尚之隆替她折了梨花开始,她心里便只认定了这一个人。可如今,她面对这迅雷不及掩耳的变故,尚之隆却再无可能出现了。
想着这些,清歌觉得烦恼,翻了一个身,看着纱帐外安静的桌椅和远远的房门,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像给房间的了桌几椅凳批上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晨时才折了插在东青釉杏圆瓶里的白梨花在淡银色的月光下格外清冷。西厢房里哭闹了一整晚的清欢也已经安静下来。
葱岭遥在千万里之外,终年苦寒,听说那里的冬天常常有出去打探敌情的将士久不归营,有人去寻,便会发现将士才出了大清的边关闸门就冷死在城墙脚下,冻成一个冰人儿立在原地,还是栩栩如生的模样。在春夏暖和些的时候,又常有敌国来犯,即使是臣国也时常有接连不断的大小战况。
在那里三年,且不说禁不禁得住艰难困苦,能不能活下来都未可知。而皇帝发配了自己无辜的妹妹,必然心存内疚,等下月十五选秀,为给程氏一族补偿,定会留用她,会封个贵人也未可知,将来在宫中的待遇,虽不至飞黄腾达,想来应该也不会太过凄惨。
妹妹生性倔强好胜,她自小便是宠着她、让着她的,那这一次,再让她一回又有何妨?
思来想去,她终于下定决心,披衣起床,走到上房去,正瞧见父亲在房里来回踱步的身影,轻轻敲开了房门。
次日破晓,太阳还未升起,宫里护送嘉礼公主的仪仗队就已经到了。
清歌并未穿礼制公主的华服,只穿了一件母亲生前亲手为她缝制的水绿色深衣,回头望了一眼还浸在淡淡夜色里的太常寺卿府,钻进了轿子里。
这次远行,吉凶未卜,清歌本想只身一人前往,却禁不住父亲劝导,只带了两个最贴身的丫鬟鹊意和为夏。听着轿外“公主起驾”的声音传来,她并没有再探出头去看一眼这座生养了她十五年的宅子,只是闭上眼睛,深深把头埋了下去。嘉礼是册封的公主,又是远赴边关,因此仪仗队仅有十人,行走却也十分缓慢,到了午后才走出北京城北门。因着夜里没有睡足,早起的又甚早,竟在轿子里浅浅的睡着了。才眯了片刻,轿子突然停下了。听见外面领头的太监喊道:
“什么人这么大胆子,看不见这是嘉礼公主的銮驾吗?”
远远有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咱们劫的正是銮驾!”
清歌打了一个激灵,端坐起来,正要掀开娇帘探看情况,有个侍从突然伸进头来,递进一个粗布斗篷,把自己的朝冠摘下来放在轿口,低声道:
“小姐快走。”
清歌慌张的接过斗篷系在身上,问:
“怎么回事?”
“小的也不太清楚,想来应该是和顺公主派来的人,我看他们身手和装扮,像宫里的血滴子”这侍从虽语气急促,却眼神精亮,豪不狼狈。血滴子是皇宫里专用的杀手组织,皇子阿哥的死士,素以狠辣闻名,所到之处很难留下活口。清歌大惊,问道:
“我们往哪里走?”
侍从回答道:
“小姐先走,你穿上斗篷回城里去。混战中他们不容易发现是你。我们都要留下来拖住刺客。”
清歌心中不忍,追问道:
“那你们怎么办?”
侍从道:
“小姐莫要拖延,时间一长你也走不了了,他们的目标是你,对我们或许会手下留情。我会转告鹊意和为夏,到时在与你京城的悦来客栈相见。如过了三日她们还未来,小姐你就独自启程吧。”
清歌噙着泪,点点头跳下轿子,向回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脚步,回身道:
“你叫我小姐,你是我家的人?”
侍从点点头道:
“正是,如有机会,将来小的自会向小姐表明身份。切记,不要回府。”说着回身挥剑加入了战斗。清歌没再犹豫,径直奔着城门疾步前去。
虽才出城门不久,但从小养在深闺里的小姐脚程也格外慢,一路奔到城门下已是气虚喘喘,天色也已开始擦黑。
进了城门,清歌实在没有力气再奔,正准备喘口气,突然一剑刺来,堪堪刺中了朝冠边缘,清歌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正是方才在林子里劫下他们的人,来者有五六人之多,皆穿暗红的夜行衣,腰里扎一根黑色绸带,半张脸都蒙在黑布之下,看不出长相,只觉得个个眼神狠辣,充满杀机。
清歌扔朝冠下,发足了力气向城里跑去。因沿街皆是商旅贩贾、杂摊小店日间留下的杂物,清道官还未来得及打扫,赤衣人追的并不轻松,只是清歌并不如赤衣人一般有轻工傍身,奔的更加吃劲,最后终于脱了力,在巷子里重重跌倒,赤衣人趁机追上来,挥剑便刺。
清歌自知无力回天,并未挣扎,只是闭了眼睛,等着来人取走自己的性命。然而千钧一发之际,竟有个锦衣男子凭空出现,帮她化解了这致命的一剑。这男子着一袭白色锦袍,身手矫健,婉若游龙,一把薄剑使得铮铮作响,以一敌五竟丝毫不落下风,没过片刻便将赤衣人打的落荒而逃。
见大敌已退,男子疾步走上前来,俯身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清歌,关切的问道:
“你怎么样?”
清歌摇摇头,想站起身来,却不料经过半日发足狂奔,已经全然没有了力气,现下脚踝也热辣辣的发疼,更使不出一分力来。锦衣男子见状,竟二话不说将她横抱了起来,拔腿便走。清歌这一惊非同小可,又羞又气,忙道:
“放我下来!”
男子低头看她一眼,斜嘴一笑:
“你现在连坐都坐不住的,放你下来,好叫你继续躺在这巷子里吗?”
清歌再想分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闭了嘴,由他抱着向前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月亮也刚刚升起,弯弯的挂在柳梢,却不明亮。清歌悄悄抬头,月色素裹,就像一条浅浅的银河,从灿灿的星空里流下来,无声无息的染在锦衣男子的发间、眉宇和衣服上,仿佛为他镀了一层薄薄的清银,一方轮廓清晰漂亮的下巴焕出淡淡的光辉,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