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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怀王信任屈原的时候,屈原出入王宫,不但不被阻拦,护卫和近侍全都低眉顺眼,笑脸迎送,自从传出怀王"除了靳大人,不得随意进出宫"旨意,屈原入宫,得经过几道关卡,才能见到怀王。这一天屈原求见,宫差入报,老半天才出来,说:"大王说了,今天谁也不见。"

只要怀王说不见,再等下去也没用,屈原只得往回走。一连三天,怀王都说不见人,屈原索性跪在宫殿大门前石阶下。楚国寒冬,并不比北方暖和。宫廷高高矮矮的楼房,宫外桥、榭、亭、台,木、竹、花、草,小溪、池塘,一片白色。这里虽然没有山野那么冷,也够难耐了。屈原发了傻劲,一定要等到怀王愿意见他才罢。

夜里比白天更冷,屈原毕竟上了年纪,跪了一夜,腰酸背疼,腿麻木,加上感风寒,支持不住,倒在门口。屈丏、逄侯丑没有屈原的消息,出来打探,见屈原倒在宫廷大门前石阶下,二人已经猜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赶忙把屈原背回家,让屈原妻子蒋氏煨姜汤喂了,烤一阵火,渐渐缓过来。屈原见站在床前的是屈丏和逄侯丑,摇摇头,说:"算啦,老臣求见,尚且如此;如何对待你们,实难预料啊!"

屈丏愤愤地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楚有不测,岂有我二人身家?"

逄侯丑说:"身为武将,如不能卫国保家,宁可死在宫门前!"

屈原撑起孱弱的身体,声音发颤,说:"你们打算怎么办?"

屈丏说:"我们一定要面见大王,说说我们的忧虑。"

屈原说:"老臣以前随意进出宫廷,而今要过几道关卡,没有大王旨意,不得进见。老臣在宫前石阶下跪了一天一夜,大王还是不见。你们再去跪,料想也无益。"

屈丏说:"如果求见顺利,最好不过。"

逄侯丑说:"求见不得,就不打算回家了。"

屈原知道屈、逄二人此去求见,凶多吉少;但二人秉性刚烈,料想劝也无用,不再劝,只说:"愿上苍护佑二位将军。"

屈丏、逄侯丑辞别屈原出来,各自回家见了亲人,只说次日有要事入宫,不必牵挂。第二天一早,二人便双双跪在宫门石阶前。

宫殿高大巍峨,大门厚重威严,护卫持枪握剑,盘问出入人等。宫廷中文臣武将,凡有些名头的人,不认识屈丏、逄侯丑的人极少。见他们跪在阶前,猜想一定是为秦、楚盟好一事求见大王。谁都知道,这样下去,楚国早晚必为秦所灭。但这种事,说说还怕被暗探听了去,下大狱,甚至砍头。很少不是怕染瘟疫一般,避而远之。

跪到中午,没人出来过问;至下午,才有一宫差出来,朝他俩大声说:"大王有旨,有事上疏,该见自然会召见,跪在阶前,成何体统!"

屈丏、逄侯丑同时仰起头来,说:"事情危急,才跪求大王召见;如果大王不见,我二人宁愿死在这里!"

一阵,公差又出来。这一回口气软一些,说:"大王有旨,你二人忠诚可嘉。但是,许多大事你二人不知,不可听人教唆,做于楚有害之事,赶快回去吧。"

屈丏二人已冻得瑟瑟缩缩,脸色发青,屈丏说话声音打战,说:"只求一见大王,死而无憾。"

天色将晚,宫门大开,几个甲士在都尉带领下,将屈丏、逄侯丑架起来,一直拖到东门,投进大牢,逄侯丑用毕生气力大叫:"我等何罪,为什么要把我二人投进大牢?"

都尉没有理睬,粗重的牢门关上了,上了锁。这是当年关押庄俶的牢房,从建牢到眼下,一百多年,依然牢固。两间矮铺,草垫子,又脏又薄的褥子,臭味难闻。黑乎乎的小东西铺上铺下随处可见,胆大得敢爬到屈丏和逄侯丑身上来。这里唯一的好处是比较宽,放了两间铺还剩下不少地方。这便是对人犯的优待了,只有宫廷里作奸犯科的文臣武将才能住;而百姓犯罪,只能挤在一小间里,别说躺下,连坐下都难。

屈丏、逄侯丑被下大牢,愈加愤懑,大骂:"楚君无道,残害忠良,亡国无日!"

尽管骂声不绝,却是没人理睬他俩。不过,理不理睬全都一样,他们已不奢望从这里走出去。

张仪、樗里子回到咸阳,秦国出了大事。宫里传出噩耗,惠王薨。其实,惠王对张仪城府很深,为政的机变颇为疑虑。甚至在樗里子跟前透露过要除掉张仪的想法,樗里子提醒说:"只有张仪能帮大王打天下,得了天下,再除不迟。"

在嬴驷心目中,樗里子是个聪敏而又对人诚恳的人,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想法,确实让他吃了一惊。不过,嬴驷很快释然:这世道本来没道理可说,只能讲权变,讲强霸。随之,嬴驷对张仪便深藏不露,以至诡计多端的张仪,一点也没发觉嬴驷对他的提防。

惠王辞世,张仪只觉天旋地转,好一阵没有回过神来。楚国悼王死,吴起被乱箭射死一事,虽然过去将近八十年,在他这个谋略家的心里,打下的印记实在太深太深了。张仪对嬴驷长子嬴荡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个好武的角色,至于对自己看法如何,心里无数。一朝君主一朝臣,只要嬴荡看不顺眼,随时都可以莫名的罪名把自己除掉。什么罪名也不要,就把一个人杀掉的事不也屡见不鲜?再说,他自己不就出尔反尔,杀掉蜀王鲜、蜀王弟角和巴王肴?他想立即离开咸阳,找个安稳之处栖身。但是,张仪自己也知道,除了嬴驷要他打天下,不会再有人敢要他。再说,如果眼下离开,必然以为他有异心,本来无事也变成有事了。张仪苦苦思索,还是决定留下来,不动声色地参与嬴驷的丧事。

张仪急急忙忙奔入王宫。此时,惠王遗体还停在寝宫里,妻室、嬴荡、嬴稷、王族、宫娥以及文臣武将,跪于遗体之前,哀声大作。宫廷护卫、近侍都知道张仪和惠王关系密切,进出从不过问。

张仪号啕着,直奔寝宫,扑在惠王遗体上,说:"大业未成,吾王为何先我而去?"

见张仪如此悲恸,刚刚止住的哀声又起。樗里子入内,劝慰张仪说:"许多大事还等张相料理,不可过于悲伤。"

白起、司马错也进来劝慰,张仪才止住悲泣。

君王去世,宰相要按照秦国旧例,安排丧事。丧事结束,还要举行大礼,向文武百官宣读遗诏,扶新君即位。张仪足足忙了两个月,事情总算告一段落。由于过度忙碌,便自己把安危撇在一边,过得还算轻松。

新君嬴荡,是嬴驷长子。此人生得膀大腰圆,一身蛮力,喜欢习枪弄棒,拼角力,倒把国事往后靠了。张仪看看嬴荡如此疏于朝政,无心于一统大业,心冷了一半。张仪不能和嬴荡谈武习武,嬴荡于是多接近白起、司马错、甘茂等武将,甚至私自微服至市井,看武打,观角斗,吓得近侍到处寻找。张仪提醒说:"先王壮志未酬,大王还是多想想一统大业的事吧。"

嬴荡的脸色骤变,说:"要那么大个天下干什么?张相少跟寡人讲这些!"

张仪想:如果秦王长此以往,不说一统大业无望,自己相位也难保。但要劝新主回心转意,谈何容易。

嬴荡胸无大志,整天迷于练武,张仪的忧虑一天胜似一天。无奈无处可去,否则,早已离秦。张仪在郁郁寡欢之中度过半年,一天上午,微服走出宫廷,在咸阳城里闲走。张仪很会乔装打扮,只要他成心不让人认出,是绝对没法认出他的。

这天,张仪就是经过这样一番打扮,进入市井的。隆冬的咸阳,比关内寒冷得多了。到处是厚厚的坚冰,像硬硬的铠甲。街面灰暗,歪斜、破旧的房屋随处可见。虽然寒冷,咸阳毕竟是都城,不乏人来人往。沿街乞讨者无数,有的倒在冰冷的屋檐下,不知是死是活。张仪想:"都城尚且如此,乡间可想而知。他身为秦相,为民想过吗?没有。他想的全是如何攻城略地的事。他也不是生来如此狠毒,是这世道让他如此。

想一想这人杀人、人吃人的世界,自己有这样那样不是人的想法,不是人做的事,倒也十分心安理得。走着,想着,不觉来到一热闹的地方。这里是一块城中空地。春夏天,青草茸茸;秋冬,草枯了,空地由青变黄。平时,孩子们在草坪里游玩打斗;一有角斗,便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秦人好武,除去舞枪弄棒射箭,还常有角斗登场。角斗不但拼力气,还要拼心计,拼巧劲,咸阳人更为喜好。张仪只听说角斗,却没有亲眼看过。他找了个地势较高的空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人圈里。张仪看了两对角力较量,几十回合就分了胜负,平平淡淡。第三对角力登场。走在前面是个黑乎乎的壮汉,光着上身,膀子足有腿粗;跟着上场来的汉子,虽也结实,相比之下,逊色得多了。要命的是张仪忽然发现,随后上场的不是别人,而是新君武王!

这一发现让张仪叫苦不迭。他压根儿想不到武王会到这种地方来,而且上场角斗!没事便罢,万一有闪失,如何是好?

张仪很想冲进角斗场里,把武王拽出来。但是,武王明白他的好心还好说,万一误解了他,冒犯君王,死罪无疑;要是明知武王有险而袖手旁观,武王有了闪失,也在责难逃。张仪左右为难,不想误了时机。这时,两人已经交手。嬴荡武艺的确不错,乘对手个大不便,躲闪腾跃,抓准破绽进击,累累得手。张仪暗暗佩服,心想:"新主有这等功夫,也是秦国的福分。"

张仪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出了大事。不知怎么一来,武王竟被那壮汉举了起来,转几个圈,摔了出去......张仪瞪大眼睛,全身哆嗦,默默地念:"没事......起来......没事......不会有事的......"

但是,躺在地上的武王再也没能爬起来。

张仪吓得魂不附体,直奔樗里子官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事不好,快点一百精壮......"

樗里子兼管王宫护卫,有兵权,见向来遇事不惊的张仪如此惊慌,吓了一跳,问是什么事?张仪结结巴巴地说:"大王......被人打打......打死啦......"

樗里子不相信是真的,但是,这是天大的事,张仪能信口开河吗?吓得浑身哆嗦,奔进宫,迅即调集一百精壮,奔赴出事地点。

角斗是有规矩的。角斗手角斗之前,得事先约定,无论谁失手打死人,被打死一方都不许寻事。恐口说无凭,得立下字据,请中人担保。中人一般由有名望者担当。秦人尚武,不乏角力,因而,角斗是常有的事,打死人并不少见。樗里子调集的一百甲士冲进场里,这位得胜的壮汉还没回过神来,已被一绳子捆了个结实,死狗似的拖出场外。看热闹的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又一泼官府中人冲进场来,七手八脚地将地上的死人抬上一辆铺了黄锦褥的车里,围观的人才算看出些缘故来,纷纷散去。一些看热闹的人生怕惹祸,没命地逃跑,摔着的,被踩伤的难以计数。

跟着,摔死嬴荡的壮汉被悄悄处死;宫里随即传出噩耗:秦武王病逝。

事态的突然变化,没有让张仪措手不及。他一方面通过樗里子说服秦贵族和高官、要员,上疏请求嬴荡亲弟嬴稷即位主政;一方面亲自求见嬴稷,劝说他登基。嬴驷有亲弟弟,有同父异母兄弟,有支系贵族,想登上宝座的何止一人?张仪鼎力相助,嬴稷才得以顺利登基,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十分感激这位平时也没少被他臭骂的宰相。嬴稷即位,为昭王。

嬴稷登基不到两个月,一天,张仪入见,禀告说:"大王,灭楚机会来啦!"

昭王年轻,经世少,一时没想明白,张仪说:"先王和怀王有过节,因此,秦即便坦诚相待,怀王也会疑神疑鬼。大王新登基,和他没有任何龃龉,大王的话,熊槐一定深信不疑。"

接着,张仪把想法说了一遍。计策分两步走:首先,和怀王举行盟会,地点选在两国交界地--武关为宜。第二,扣下怀王,趁其不备,随即举兵入楚。昭王说:"楚国有左徒屈原,不但对楚忠心耿耿,威信也很高;有良将屈丏、逄侯丑,智勇双全,不可低估。"

张仪说:"大王不必过虑。屈原已被疏远,屈丏、逄侯丑因死谏下狱。靳尚、郑袖早已倒向大王。这都是微臣和疾大人早就安排了的。那座索桥,名义上是为秦、楚百姓方便,实际上也是为了灭楚。熊槐以为真的为了秦、楚百姓,又架了一座。这样,南面、东面都可以入楚。趁秦、楚大谈盟好之际,正是一举灭楚的大好时机。"

昭王大喜,说:"是上苍将张相赐予寡人,得天下指日可待。"

张仪想:"你统一天下之日,也许就是张仪人头落地之时。"

但是,他已骑虎难下。再说,眼下他也不愿意多想这个令他恐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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