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爷站在黄昏的台门口跺了跺脚，刚跺完脚，1941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就开始纷纷扬扬落下来。宋老爷伸长脖子，看着天上自茫茫的奇怪的东西落下来，不小心落进他的脖子。这时候，两盏灯笼，一乘轿和呜里哇啦吹奏着的鼓乐手们，还有一大拨人涌进了宋老爷的视野。轿里坐着的，是长弄堂里住着的小户人家的女儿颂莲。颂莲揭开帘角，看到了小巧玲珑胡子拉碴的宋老爷，她的心就一下子凉了，像跌进了深渊。宋老爷那天从采芹桥的赌场出来时，看到一个姣小女子的背影闪身进了弄堂的一户人家。
宋老爷托人去说媒，颂莲父亲在昏黄的油灯下看到摆在屋子中间的布匹和银元，就狠命点了一下头。颂莲看到油灯把父亲的影子拉得很长。颂莲还看到墙上的影子点了一下那丝瓜状的头。颂莲就知道，十八岁前她属于一条长长的弄堂，十八岁后，她属于宋老爷。
宋老爷不太顾家，他把一爿药店，一爿酱园，一爿米行和百十亩良田都交给陈四去打理。陈四的背有些驼，眼睛也不太好使，但他的鼻子很灵敏。他到田里去一趟，抽抽鼻子，然后回来对宋老爷说，麦子可以割了。
宋老爷就说，那就割吧！于是一大帮麦客纷纷涌进宋府，把西厢房住得满满的。秋天的时候，陈四去田里抽抽鼻子，回来对宋老爷说，甘蔗可以收了。宋老爷说，那就收吧！于是成片的甘蔗被纷纷放倒。
尤二也常来宋府。尤二是个不太有血色的白面书生，听说还留过洋。
尤二是宋老爷的赌友，他的头发老是耷拉在脑门上，宋老爷好几次劝他去剪掉。尤二笑笑，说留着吧！宋老爷不久出了一趟远门，他在山东的兄弟病重，所以他去看看他。尤二仍来，溜进颂莲的房，有一搭没一搭和颂莲说一些洋人们的事，或者静静看颂莲在妆台描眉。有一天，颂莲正在梳妆，她忽然看见镜子中出现了一张白净的脸，脑门上还耷拉着一丛软软的发。这张脸和这丛发都是尤二的。尤二将一只玉镯子轻轻套进颂莲的手腕，颂莲不要，尤二便用没有血色的手按住了颂莲的手腕。这时候，天井里传来陈四夸张的咳嗽声，很刺耳地传进尤二和颂莲的耳膜。颂莲扑闪着一双大眼，她看到尤二皱了一下眉，又皱了一下眉。
宋老爷回来了，仍然没日没夜去采芹桥那家赌馆赌。1942年春天如期而至，暨阳县城的人都知道，宋老爷豪赌了三天三夜。温暖的春夜里宋老爷红着眼将地契、房子、米行、酱园、药店统统输给了尤二，包括宋老爷的女人颂莲。只是契约上写明，三天内可以用五两黄金赎回颂莲。
赌完最后一把，宋老爷长叹一声，仰天跌倒。有人把他背了回去，扔在宋府门口。1942年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颂莲推开朱漆大门时，看到小个子的宋老爷俯卧在一汪凉凉的春水中。颂莲和陈四扶宋老爷坐在石门槛上，宋老爷凄凄地笑笑，说，我把什么都输了。话音刚落，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撑着油纸伞的尤二带着一班人向这边走来，他们是来接收宋老爷的财产的。
尤二站在屋檐底下，他看到灯笼上的“宋”字，皱了皱眉，对陈四说，把灯笼换了。陈四躬了躬身，说，是。尤二又对颂莲说，从今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宋老爷站起来，掌心里忽然多了一块亮闪闪的东西。宋老爷对颂莲说，我输到最后，也记得先留下可以赎你的五两黄金，现在就看你愿不愿跟我走了。如果你愿意跟我走，你就得过一贫如洗的日子。
春雨不知道停，几个人怔怔地站在屋檐底下。颂莲忽然回想起她掀开花轿的帘子时，看到一个干瘦的小个子男人，就像跌进了深渊。她想了想，想了想，捋捋头发轻轻地说，我跟你走。
尤二和陈四看着一个小个子男人和一个娇美的女人相互搀扶着走进1942年的春雨中。走进春雨前，颂莲清晰地对尤二说，尤二，你脑门上的头发真恶心。尤二叹了口气，说，陈四，打伞，我去药店看看。陈四没吭声，半晌，说，我只是宋老爷的管家，我不打算在你这儿做。说完快步追向宋老爷和颂莲。宋老爷一回头，看到了陈四，就说，陈四，打伞。陈四躬了躬身，恭敬地说，是，一柄油纸伞就罩在了颂莲的头顶。颂莲挽紧宋老爷的手，宋老爷说，你知道我的真名是什么吗？我真名很土的，叫宋二狗。说完二人相视一笑，这时候是1942年的春天，春雨绵绵，雨后天刚放晴，一队日本兵就悄悄开进了中水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