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此是想看看任丁丁出生的地方,但在默兹河流域能见到的除了几簇房舍、漂亮又古老的农场和一块块田野之外,就是许许多多的墓地。这些死去的人全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当中的士兵。我在安迪里经过的一片德国墓地有33000个墓碑,在绍洛伊·麦妮劳经过的一个英法墓地则有几千个墓碑。在凡尔登的杜奥蒙·奥苏阿里,一栋像是头朝下栽向地面的大型喷气式飞机一样的灰色建筑里安放着13万个身份不明的战士的身躯。这些法国和德国男孩乱七八糟的尸骨是根据他们战死的战场来安放的,这些尸骨混合在一起,然后又被分开,就像是一张加了注释的死者地图。在弗里雷郊区,我把车停在路边,想要伸展一下双腿。我走下车四处看看,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是另一片墓地——国民公墓,这片墓地建在一座长满青苔的小山的背阴面,像个馅饼,安息着4379个战士的灵魂。读了一些碑文后,我发现很多战士都在1918年的同一天战死沙场。
开出国民公墓几公里之后,我经过了一扇装饰精美的铁门,门上还挂着圆形浮雕。在一片田野之中看到这样的景象,我既吃惊又好奇,于是折回去一看究竟,心想这或许是一处大型房地产或是乡村俱乐部。结果发现,这是美国人的圣米歇尔墓地,由美国战争纪念委员会管理经营,该委员会负责管理美国在其他国家的军人公墓。在欧洲共有八处美国军人公墓。圣米歇尔是第三大公墓,占地40公顷,有4000名军人葬在这里。公墓主管名叫鲍比·贝尔,是个矮胖但兴致高昂的人。我走进公墓时,他从办公室走出来向我问好。他告诉我自己在欧洲的很多美军公墓工作过——另外两个在法国,一个在英格兰,一个在荷兰。他说自己最喜欢圣米歇尔公墓,然后带我逛了逛,他始终热情洋溢,像是在向我推销一块土地。
在寻找任丁丁出生地的过程中,由于不断碰上墓地,我开始感到沮丧,但圣米歇尔的确是我所到过的最漂亮的地方之一。墓碑上是亮闪闪的白色十字架,几乎是摩洛哥式的对称结构,在刚刚割过的青草和削得十分锋利的黄杨木树篱形成的几何结构的映衬中更加凸显。墓碑上的名字采取了另一种对称的方式,那就是将这些战士的名字和他们家乡所在的州一一对应:科罗拉多州的霍华德·露易丝,康乃狄格州的文森索·布兰多利尼,艾奥瓦州的延斯·拉森,北卡罗来纳州的平克尼·罗斯,密歇根州的斯丹利·司徒本思。在绿草上走着,夜晚的灯光照在平坦的田野上,一条条由墓碑和草地隔出的长线,每走一步,经过两个墓碑,每一列有50个墓碑,似乎数学在这里非常重要。这种稳定的重复像鼓点一样,让人昏昏欲睡。我不停地走着,念着一个又一个名字。脚步踏出的节奏,海绵般的草地上留下我一个个脚印,十字架闪烁的白光让我的心变得平静安详。风嗖地一下刮过,挑逗着菩提树的叶子,带着夸张的戏剧性色彩,像是小女孩在翻弄自己的头发。最后我停在一列墓碑的尽头,站在一个年轻军官的雕像前,这位军官穿着制服,手里拿着战壕用的头盔。雕像上刻着“他睡在远离故乡的法国温柔的土地上”,在它下面的基座上写着:
那些渴望回家的人,
会得到上帝的庇佑,
回到家乡。
我开车离开,夕阳中还能看到,始终能看到那一排排整齐排列的墓碑,看到那些很少有人还记得的小故事以及所有那些躺在圣米歇尔天鹅绒般的草地上悲伤、心碎的战士。他们在那里躺了近100年,100年足以让人们将他们遗忘,他们死后那些新生的生命已经填补了他们留下的空缺,所以现在的人们也渐渐习惯了没有他们的生活。什么东西才会持久?什么东西才会留下?什么会被时间的荆棘拦住?什么会从时间荆棘的空隙中滑过而慢慢消失?什么东西留给世界的只是一点创伤?是那些
柔软下陷的绿草墓地,是纸片上潦草的字迹,还是那些被时间冲刷而一天天消失的记忆?
我们能否在充实地生活并经历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之后,简简单单地离开这个世界,然后被人遗忘?我忍不住会想,生命竟然如此脆弱,就像一枚丢进池塘却未曾激起涟漪的石头。或许我们活着的时候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同这种消失竞赛。生孩子,挣钱,做好事,谈恋爱,建造一些东西,发现一些东西,发明一些东西,学习一些东西,收集一些东西,了解一些东西:有了这些追求,我们才觉得自己的生命没有那么脆弱,这些会成为故事,记述那些我们曾收获、培养、发现、建造、爱过或失去的东西。
多亏了李·邓肯,任丁丁才在加利福尼亚州河畔镇市镇博物馆以及其他地方留下了许多这样的故事。在来弗里雷的三年之前,我参观了那个博物馆。让我惊讶的是,李的手稿和关于任丁丁的大事记竟然有14箱之多。这些资料被小心翼翼地编排在一起,有详细的索引,但大部分没人碰过。我像是得到了一份为我量身定做的礼物,这份礼物在那里等了我半个世纪,等着我的到来,等着我将它打开。
那天在圣米歇尔,我在想为什么我会被这个特殊的故事吸引,当时,我明明可以去追寻其他任何一个故事。我知道自己喜欢任丁丁的故事是因为那里面包含了很多故事:这是一个关于无家可归者的故事,一个关于身份认同的故事,一个关于我们与动物相处方式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运气的故事,既有好运也有霉运,但不管怎样,生活总在继续;这是一个关于战争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娱乐的故事。它告诉我们,我们怎样创造了英雄以及从他们身上得到了什么。通过任丁丁的故事,我们了解到什么是全身心的投入——不管是对一种想法还是对一个伴侣,我们也了解到动物对人类那种纯洁又有些魔幻的奉献之情。
这也是一个讲述了奇妙旅程的故事——它穿越海洋和陆地,穿越战争年代与和平年代,从贫穷讲到富有再由富有讲到贫穷,从一文不名讲到众人皆知——又引领我们进入一个曾经声名大振又几近模糊的黑暗世界。对我而言,任丁丁的故事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我向童年回忆的池塘之中抛下一根线,我离池塘越远,那条线就拉得越紧。就在我父亲去世以及我儿子出生后不久,我开始着手写任丁丁的故事,我突然觉得这故事在不断延续。将任丁丁的故事呈现给大家不仅会让更多的人了解它,也是我认识自己的过程——我到底是谁,我怎样成为现在的我。
事实上,这一追求并非始于一个故事或是一个想法,而是始于一种感觉。我是在研究另外一个故事时无意中碰到了任丁丁的故事,我当时的反应是那么强烈,就好像几十年来我只是等着有人来提醒我,这样我就会想起它。去了圣米歇尔公墓——这个原本不会有任何意义的纪念地之后,我开始明白,任丁丁的故事之所以如此吸引我,是因为它的持久——为什么它会长时间萦绕在人们的脑海,而那么多闪光的东西都只不过昙花一现,最终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它可以成为一个梦想。
它可以跳过12英尺,它可以跃过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