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大西洋需要15天时间。美军部队被带到一个为迎接归来军队搭建的营地,在那里他们做了汇报,并进行了消毒。很多社会上的妇女成了营地的主人,负责迎接归来的军队并提供一些简单的帮助。李和他所在船上的乘客们被一起送到了位于长岛汉普斯特德用于迎接归来军队的军营。营地一个女主人利奥·沃纳太太是拿骚县的副治安官,凑巧的是,她也饲养德国牧羊犬。李乘坐的轮船到岸之前,沃纳太太在梅多布鲁克的狗窝被烧毁,有七只狗在火灾中丧生,其中包括她的冠军狗菲拉克斯。沃纳太太曾把它借给比利时军队,这只狗受伤后又自己回到了长岛。
沃纳在迎接士兵们的时候遇见了李,显然他们发现了彼此对德国牧羊犬的共同爱好。部队要在营地驻扎10天,但李没有地方安置他的小狗。沃纳主动提出在李被释放前帮他照顾小狗。然而,就在李准备起程回加利福尼亚时,从梅多布鲁克传来消息说纳内特患了肺炎,身体过于虚弱,不能进行长途跋涉。在梅多布鲁克的狗窝管理员承诺说,纳内特病一好就用船把它运回加利福尼亚,李这才勉强同意将它留在梅多布鲁克。与此同时,沃纳将一只生在梅多布鲁克的小母狗给了李,让它在李乘火车回家的路上与任丁丁做伴。
在备忘录中,李写道:“梅多布鲁克的狗窝管理员不是别人,正是好莱坞和图片名利社著名的B.B.B”。仅靠这些资料我不可能找到好莱坞 驯狗师的下落,但显然李对B.B.B印象深刻,而李或许就是在这时第一次想到要训练一只电影明星狗。
任丁丁——李叫它任迪——是只专横又年轻的牧羊犬,第一次见到那只来自梅多布鲁克的小母狗时,咬伤了它的耳朵,在那儿留下了一个永久的伤疤。尽管初次相见并不愉快,但这只小母狗还是成了任丁丁的伙伴,并最终成了它的伴侣。李离开长岛不久,任迪的姐姐纳内特就死了,为了纪念它,李给这只新来的小狗取名为纳内特二号。任丁丁成为世界明星之后,纳内特这个名字常用来指它的妻子。
乘火车回加利福尼亚的旅行振奋人心。在很多车站你都能听到军乐队奏响的欢迎曲,拥挤的人群都是来迎接战士们的,红十字会的女孩们还给战士们分发冰激凌。李把自己的冰激凌喂给任丁丁吃,结果从此以后任丁丁一直对冰激凌钟爱有加。
李虽是在往家走,但他不确定自己到底要去哪里。他已经28岁了,看起来仍然精神饱满,言行粗鲁,像个年轻的牛仔。他身材消瘦,臀部扁平,有着宽阔的前额,鹰钩鼻,明亮黝黑的眼眸,弯弯的眉毛充满了挑逗的意味,笑起来总是露出洁白的牙齿。青少年时期他的头发就变白了,他把头发留得很长,让它们光滑地贴在脑后,像是戴了一顶银色的帽子,与他皮肤的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由于对战争充满恐惧,他现在唯一的计划就是回到原来在伯纳尔·迪雅运动品商店枪械部的工作岗位。他想要做的就是忘记在法国经历的一切,找回自己以前的生活。
当然,在加利福尼亚,一切都不同了。事实上他离开祖国参加战争后整个国家都变了。伯纳尔·迪雅运动品商店也变了:商店换了地方,而枪械部现在也改在了地下室。地下室装饰得很漂亮,里面有一个木头房子的模型,有射击场,还有供练习投掷用的人造鳟鱼池。尽管如此,待在地下室,李还是感到窒息。他发现周围的枪炮会让他感到心烦意乱。他尽可能待在山里,去远足或是去游泳,但出于对枪支的强烈抵触情绪,他不再打猎,尽管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开始打猎。在商店里,枪械部的生意每况愈下,李认为这是战争造成的,战争已经抹去了射击的浪漫情调。“每次看到枪,”多年后他对一个采访者说,“我就想起了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战友。”
或许最糟糕的事情是李的萤火虫在他离开期间死去了——一到家他母亲就告诉了他这个消息。接着,他到家几天之后,任丁丁得了犬热病,这病持续了三周,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李都不确定它是否能挺过这一关。李对任丁丁关怀备至,还把家里治病的土方子找出来,用樱桃酒和着生蛋清喂给它喝。事后李坚信就是这种药酒救了任丁丁的命。
由于只身一人,放荡不羁,李在运动品商店消磨了一年的时间,此间和他的狗一起玩耍。但战争的阴影还是无法抹去。他的左手和左侧脸颊会习惯性痉挛,他开始噩梦不断,无法忍受待在室内。在备忘录中他写道:“周围的一切和之前都大不相同了,我坐立不安,甚至不能让我的双脚触地。”他的母亲是一个家庭主妇,而他的妹妹是一位钢琴教师,她们都很担心他。她们想要他安顿下来,希望他能在工作中得到晋升,从而感到满足。但李并没有这么做,他向商店请了假,因为觉得要想治好他的病,就必须找一份户外工作——任何工作都可以,越辛苦越好。有几个月,他在一个负责修建从洛杉矶通往旧金山的粉笔山部分高速公路的工程队工作。工程完成后,他又很不情愿地回到迪雅运动品商店。
与此同时,就在几公里外,在好莱坞,电影制作这一新兴产业正在走向繁荣。1911年第一个摄影棚建成,到1919年世界上80%的电影都出自好莱坞。李有个朋友从事这一行业,他名叫尤金·帕莱特,是个有着大啤酒肚的喜剧演员,他当时正作为性格演员开创自己的事业。李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帕莱特已经出演了将近100部电影,包括《田纳西比尔的最后一次骑行》《一个国家的诞生》《新手格雷琴》和《人猿泰山》。李和帕莱特在去内达华山的旅行中谈起了任丁丁,帕莱特去打猎的时候,李就教任丁丁一些把戏。李对任丁丁并没有很高的期望:他只想将任丁丁和纳内特养大,卖掉几只小狗,有机会的话希望自己和任丁丁在狗展上留名。
李不是唯一把狗带回家的人,他只是带回了其中一个关于战争中牧羊犬优异表现的故事,而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结果,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德国牧羊犬这一品种很快在美国流行开来,基本上也没有人对其加以约束。每个人都想要一只这样优秀的狗,而短期内大量繁殖德国牧羊犬却造成德国牧羊犬臀部萎缩与视力衰弱等问题。美国牧羊犬俱乐部试图减缓这一种族衰退现象,他们聘请德国的专家来美国,还进行了“种族调查”,做了家谱分析,并对提升该族群的基因给出了建议。李恰好认识洛杉矶的其他牧羊犬爱好者,1922年,他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创建了加利福尼亚牧羊犬俱乐部。他们将自己的首次展示安排在帕萨迪纳新一季度的狗展上。
任迪当时三岁。它已经脱去了原先的绒毛,取而代之的是一袭黑亮的皮毛,腿上、下巴上和胸前还有金色的大理石条纹,它的尾巴像松鼠尾巴一样浓密。它没有过分高大,胸腔也不是特别深,腿也不是很长,腿上的肌肉也并非过分发达,但它力气很大,机智灵活,走起路来像山羊一样轻快。它的耳朵很大,充满喜剧色彩,是郁金香的形状,两只耳朵在它宽阔的额头上分得很开。它的脸很有特色,引人注意,但并不俊 俏;它总是带着充满了忧虑和遗憾的表情,但又流露出慷慨之色:它脸上表现出的不是一般狗特有的那种兴奋,更多的是一种温情,但又有些悲伤,它眼里仿佛满是慈善和顺从的目光,满是对生命的热爱,满是奋斗的热情和希望。
帕萨迪纳狗展并未像李等人计划得那样顺利。任迪展示了它的运动天赋,但也同样表现出它的坏脾气。它冲着评委狂吠,还咬伤了他们,几乎失控,李认为这是因为它“缺乏演技”以及“精力过于旺盛”。这次旅程的结果很糟。狗展之后,一天李正带着任迪遛弯,一辆送报卡车在街上从他们身边经过,一个工人从车后搬起一大摞沉甸甸的报纸,不小心将报纸砸在任迪身上,结果任迪的左前腿有四处骨折。
九个月后任迪才痊愈。这九个月里李始终惴惴不安,他担心任迪的脚趾会腐烂,或者骨头会长歪(他自己用熟石膏给它打了夹板),也担心任迪会因为这次意外变得胆小而害羞。任迪早已不愿与李分开,这次事故之后它对李更加依赖了。李第一天离开它去上班的时候,它大声地呻吟,结果邻居还以为邓肯家有了什么丧事。李为它拆除夹板的时候,他都不敢看任迪跨出第一步的样子。但任迪恢复得很好,一个月后,它又活蹦乱跳了。这时,李决定带它去参加位于洛杉矶大使酒店的一个大型德国牧羊犬展览。
李有一个熟人名叫查理·琼斯,他的女儿跟着马乔里·邓肯学习钢琴。查理问李自己是否能一同前去参加展览,因为他刚刚开发了一种慢动作照相机,狗展上一系列活动正好是测试照相机性能的绝佳机会。李同意带他一同前往,于是查理架起他的照相机,在那天的展览上为任迪和其他牧羊犬拍摄了许多它们表演时的照片。
在备忘录里,李没有说在比赛中任丁丁按口令做动作的一项表现如何。重要的是——而且其重要性远远超出李的预期——在“工作犬”环节发生的事。当时任丁丁和一只名叫玛丽的母狗要通过一次跳跃争夺该环节的冠军。它们需要跳过一个高度为11.5英尺的木板墙,两只狗都完成了这一任务。接着工作人员将木板墙的高度提高了3英寸。评委和举办展览的官方人员凑在近旁想要看个仔细。玛丽先跳,它纵身跃起,跳过了木板墙,但后腿碰到了木板的上沿。接着,任丁丁蹲下身子,准备起跳。“查理·琼斯架好照相机,拍下了任丁丁起跳和落地的画面,”李写道,“任迪从评委和其他几个人的头顶跳了过去。”它跃过了将近12英尺的障碍。对任何一条狗来说跃过这一高度都是一个奇迹,而对一只体重只有85磅的狗来说就更是一个奇迹了。查理对他的新相机和他拍摄的照片很满意。李觉得查理只是想随便测试一下相机,因此没有太在意。任迪登上《洛杉矶时报》时他更加兴奋。他决定做个剪贴簿。他写道:“(自己)从未想到任迪有一天会见诸世界各地的报纸。”
但任丁丁留下的一些影像定是给李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在狗展之后的几周里,他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就是让任丁丁进军好莱坞。“拍电影这一想法让我痴迷,我白天晚上都在想着它,”他写道,“比起枪支,讨论图画更惬意。”
李是《体育》杂志的忠实读者。该杂志于1899年创刊,推崇自我提升和自立,经常有诸如“我患了阑尾炎,但自己治好了”以及“学会如何将肺结核呼出体外并对着它大笑”等特写。杂志上广告的产品也是为了帮助你树立良好的自我印象,比如健体系统(如果一只水母能给老鼠一记耳光,它一定会这么做。但它不能,因为它没有胳膊,它连脊柱都没有。那么作为一个人,有脊柱又有胳膊却不用,是多么糟糕呀),类似申请专利的鼻子调节器(有适用于儿童的专门型号,让你有一个完美的鼻子),或者化妆品(格鲁特·弗里斯离开家时还是个丑小鸭,现在纽约艺术家要付钱请她做模特,而她打造新容颜只用了三个月时间),还有承诺帮你规范举止,使你“免遭尴尬”的礼仪书籍。
战争结束后,该杂志开始关注财富问题。该杂志认为只有变得富有才算最终得到自我提升,特别是通过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推行这一理论并引起李注意的这篇文章名为《为何不让爱好为你赚钱?》现代人对这种说法见怪不怪,但在20世纪20年代,这篇文章摆出这样的观点可谓语出惊人了。
过去,工作只不过是工作,没人想过要从工作中得到充实和满足感——一般来说,工作与个人爱好或实现个人理想也没什么关系。如果你足够幸运,你会得到一份工作并发家致富。幸福源于财富,而不是源于积累财富的过程。但战争让这种思想上的界限变得模糊。人们沉浸在和平的喜悦之中,新的工厂不断涌现,社会蕴藏着走向繁荣的能量。新事物的出现刺激了人们的消费——特别是汽车、收音机、电影票等,这些东西让人们觉得一切皆有可能,觉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去任何地方。你当然可以通过努力过上幸福的生活,因此,在工作中寻求满足感也变得合情合理。该杂志鼓励读者将自己通过爱好致富的故事同大家分享,还为最鼓舞人心的故事准备了奖励。
李的爱好就是和他的狗待在一起。如果你看看他的备忘录,从表面上看来,他几乎没有朋友,对女孩也没有兴趣,但没有一个爱好跟他的狗无关。他偶尔也会想任丁丁或许是个天才。1921年,读了《为何不让爱好为你赚钱?》一文并感受到与他家只有一山之隔的好莱坞的巨大影响力之后,他决定:他要写个剧本,把任迪捧成明星。他想要赢得该杂志设立的这一比赛,但他同时也开始为下一步作打算——那就是说服一家电影公司将他写的故事拍成电影,将他的狗捧成明星。
20世纪20年代,电影已基本成为每个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50%的美国人会每周看一部电影。每个人都想写剧本,市场上到处在宣传指导业余作家的学习班。其中一个为欧文学习班打的广告是这样的:“成千上万人都能写故事、写剧本,但他们自己却浑然不知!”伊利诺·格林学习班的广告更加动情:“你难道不相信上帝把赋予伟大作家的写作天赋也赋予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