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渐次明亮起来,容昔坐着的地方,恰是阴暗的一格,于是她整个人都笼罩在阴暗里面了,莹白的脸罩在阴影里,越发显得尖尖的,在黯然的光线里透出些青白的影子。
隐隐有咿咿呀呀的昆曲从不远处传来,大约是骊音坞的歌姬在晨歌。
那昆曲依依,就在耳边似的,仿若有人就在近前呢喃而歌。那曲子并不熟悉,嗓音轻而细,声音里充满了幽怨和凄凉,容昔听着心里隐隐作痛起来。
“……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子夜歌》里的一句,容昔读过,这位叫子夜的女子,这样美的名字,又有着如此的才情,却也得不来她要的爱情。
不可不叹,世间男儿多凉薄,世间女儿多情痴。
寝食不相忘,同坐复俱起……同坐复俱起,一时一刻放不下的惦念,她对他不也是如此么?可惜,恩爱不长久,薄情自古知,她能如何呢?也许在他心中留下一个美丽的影子,叫他永生忘不了她,比二人日复一日地相依相守到最后的无情弃捐要珍贵美丽得多,只因他身为帝王,他的生命里不会有唯一。
她正自己痴想,只听哐啷一声,唬了一跳,抬头才看见琛儿面色煞白地站咋桌旁,原来她失手把汤碗给打碎,地上一片狼藉,容昔心想她定是怕自己责怪,于是忙道:“不妨事,收拾了就好。”
谁知琛儿瞪大了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疯言疯语:“是她……”容昔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只能看到晨光熹微下的小湖和对岸的玲珑阁,在恬淡的光下,分外平和宁静。
这时候,那歌声也渐渐淡了,容昔自忖骊音坞位于长街的街尾,离齐府倒很有些距离,这样清晰的歌声本就让她心下生疑,这时听了琛儿的自语,不由得后背一阵发凉。
她是谁?容昔又望了一眼玲珑阁,想起前几夜诡异的灯光,直觉告诉她,这个玲珑阁里一定有什么齐府上下皆知却极力掩藏的秘密。
容昔越想越觉得可怖,极力稳住心神,对琛儿道:“你还不收拾出去,等下让人瞅见。”
琛儿这下回过神,煞白的小脸立时写满了惊慌,低头把一地的碎瓷收了方才出去。
容昔只觉得浑身无力,跌坐在凳上,心里突突乱跳。这时,门“吱呀”开了,容昔从椅子上惊跳而起,仿佛这屋子里有鬼魅似的。
缓慢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靠近,容昔的心要跳到嗓子口了,紧紧闭住了眼睛。
半晌只听得熟悉的男声道:“你在干嘛?干嘛闭着眼睛?我饿死了,有没有啥可吃的?”
她的心一下子放了下去,是子浚。子浚走过来,扶着她肩膀,左右看看:“你是不是一宿没睡,眼眶青了一圈。”
她摇摇头,道:“只是没睡好罢了。你过来吃些粥饭吧。”一面给子浚盛粥,一面关切道,“腿……疼吗?”
子浚嘻嘻笑道:“不妨事,疼倒是不疼,只是跪久了,有些麻,好在今日不必上朝,上了朝还要跪。”容昔看他一夜未眠,气色沉黯,暗暗有些心疼。
子浚吃了两碗粥,几样小菜各夹了一点,吃得倒香。容昔看他胃口既好,心里也欢喜。
二人吃过饭,子浚进了书房,容昔在屋里无聊,便随便做些绣花样子,待到晌午时,便往偏堂去看望采夕。
采夕正醒着,见她进来,便要起身。容昔上前一步,止住她的动作,掀开被褥,看她的伤脚,只见肿明显消了,喜道:“看来这仁和堂的大夫医术果然高明,不用几日便可康复了。”
采夕看她面色不好,担忧道:“看小姐面色却是不好,难道那日奴婢昏迷时小姐也伤了?”容昔见她问起,想了一想,道:“是子浚,他被罚跪了一宿,都是我的错,我太任性了。他跪了一宿,我便陪他罢了。”
采夕听了,隐约记得,自己的脚本是伤了却并不重,只是不能行走,后来却肿痛难忍,竟渐渐晕眩……
容昔见她面露疑色,便把前后经过给她细细讲了,采夕听到子浚以身犯险心下亦感动不已。
偏堂的屋子背阳,光线格外昏暗,容昔起身点了蜡烛,采夕坐在炕上,轻声道:“奴婢这些日子冷眼看着,倒觉得齐家姑爷才德俱全,对小姐也是一片真心,奴婢私心,惟愿小姐与姑爷能恩爱长久,小姐,奴婢自幼与您一同长大,说句僭越的话,把小姐当做奴婢亲亲的妹妹,小姐与皇上……或是确有真情,可自古帝王之情多凉薄,伤了不知多少女儿的心,就算皇上如今对小姐是真心相待,可天下哪里岂能容得下这份真心?这份感情并无过错……他若非圣上,倒也是一对神仙眷侣,可是,世事难料……”她说得恳切,话又讲得急,被烛烟呛到了咳了几声,道:“奴婢没读过多少书,但也还知晓‘良人’一说,皇上又岂是小姐的良人呢?奴婢也记得小姐读过的那句‘请君怜取眼前人’,齐少爷就是小姐的眼前人啊……”
容昔听了,也只是默默,双手不断摩挲着衣袖,把新制芊纱裙的袖口揉皱了,她只觉得心口有些凉,怅然若失。
过了一个多时辰,容昔料采夕该倦了,便从偏堂屋出来,打了帘子,便看到琛儿坐在廊子里直勾勾地发呆,容昔心下正对此生疑,便也走去坐在她身旁。
琛儿听闻身旁窸窣有声,以为是哪房里的丫头,不耐烦道:“去去去,找别人玩去,别来烦我。”见旁边人并不动,方回头,一看是容昔,惊疑不定,忙行礼赔罪。
容昔见此,携了她的手,叫她坐,柔声问道:“琛儿,你在齐府有几年了?”
琛儿听了,略一思忖,答道:“回少夫人,有十年了,奴婢四岁多便被齐府收留,从小便在齐府长大。”
容昔沉吟道:“原来你已在齐府这么多年了,我却刚来齐府,好多事并不熟悉,我看你做事勤快伶俐,这么小的年纪性子倒也沉稳,我房里只有采夕一个贴身丫鬟,倒很不得力,正打算挑一个得体的人儿,我倒很中意琛儿呢,不知琛儿你意下如何?”
琛儿早上刚闯了祸失了态,没想到容昔居然会要点自己为大丫鬟,吃了一惊,她自己还这样小,才不过十四岁。
容昔见她神色颇为所动,又继续道:“琛儿你有十四岁了吧,我也不过才十六岁,只比你大两岁,你可以把我当做姐姐一样看待的。”
琛儿一个丫鬟,受惯了主子颐指气使,心情不好时拿她发泄是家常便饭,她八九岁时候在秦姨娘那里做粗活丫头,每日身上旧伤不去,新伤又添,哪里收到过主子这样的礼待,不由得泪落连连。
容昔本就心软,看了琛儿这样,也不由心疼起这个小丫鬟,细看琛儿形容,白净皮肤,五官端秀,倒也算标致,穿着一件半旧的青碧色掐丝杭绸小袄,束住了细小的腰身,发髻随意绾就,看去楚楚可人。
容昔轻拍她的背,笑道:“瞧你,哭些什么,我这会子倒有些饿了,你去厨房叫他们做些饽饽来,还有给采夕做些食补送来。”
琛儿便赶忙擦了把泪,福了福去了。
容昔方才回到屋子里,这才觉得有些累了,等饭菜送来,少不得撑起精神胡乱吃了几口,饭毕便歇下了。
她做了一个长而绮丽的梦,她进了宫,从常在、婕妤、贵人到封妃,一步步踏上权力的高地,从单纯可人的闺中少女变成了笑里藏刀、勾心斗角的深宫宠妃,她在这个梦里走完了她失之交臂的另一种人生,她害过人,人也害过她,她与弘历日日相守得到了她要的爱情,可隔阂也日渐加深。
权力,爱情,嫉恨,孤独,她不知道这几味混杂起来究竟是什么滋味。
梦尽时,是她为了争夺**主位,亲手毒杀了自己的姐妹——燕贵妃,她的筠姐姐,鲜血从嘴角蜿蜒而下,染红了她穿的茜色凤纹华裙,她害怕起来,一抬头,却是千万的冤魂朝她袭来,她吓得尖叫起来,继而惊醒,身上的月白小衣被汗水浸透,泪水汩汩滑落,她好怕,她怎么可能如此狠毒?连自己的姐妹都不放过。
子浚推门而入,把她抱在怀里,急道:“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她哭得已经无力,弱声道:“子浚,我好怕,我怎么会那么坏?”
子浚笑道:“你怎么会坏?那是在做梦罢了,别怕……”
容昔蜷缩在子浚的怀里,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清淡芬芳,容昔觉得分外安心,她的心一瞬间的柔软让她感觉到身旁这个一直陪着自己保护自己的人才是她要与之共度一生的。
这场鲜血淋漓的噩梦,让她看清了她与弘历之间难以逾越的差距,再怎样无法割舍的****,也必然会在宫中刀口舔血的岁月中悄然淡漠。
正当容昔几乎要再次睡过去的时候,她又听到了那令她毛骨悚然的《子夜歌》。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她惊醒过来,惊恐地抓住了子浚的胳臂,嗫嚅道:“你……你听……你听到了吗?”
子浚侧着耳朵听,忽然他的脸色也变得惨白,他的手一寸寸地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