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容昔**未曾眠好,不过子时便醒了,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子依旧不成眠,索性便披了件小衣到地下去,虽已是春日,但深夜庭院里依旧有风,轻微的触觉里带来一丝凉寒。
她怕吵醒了守夜的丫鬟,悄然提了盏风灯,蹑手蹑脚从院门出去,上了石玉桥,只觉夜里湖风颇凉,她不由得双肩一缩,抬眼看去,果然玲珑阁的灯依旧未灭,她的心又开始因恐惧和好奇而突突直跳。
那瞬间她在心里想了千百遍,是要进去一探究竟还是转身离开?而她也几乎就在那一瞬间做了决定,自小她便是如此,如若心头有了难解之事她一定要弄清,哪怕难如登天她也定要试试。
就在她抬脚的瞬间,她惊讶地看到从玲珑阁出来了一个“人影”,虽说那“人影”手上提着灯笼,但夜色迷离里,她并不能完全看清其容貌,她怕自己被瞧见,立时把风灯熄了。
然而那“人影”并未从桥上过,只沿着湖岸直直往西南面去了,容昔咬着嘴唇仔细思索了一番,往那个方向,是秦姨娘住的晴苑和月娘住着的芳菲阁,因着月娘没有姨娘的名分,所以芳菲阁既偏远院落也小,容昔从没有进那院子,只跟随齐府的几个大丫鬟从那里经过罢了。
记忆里是一方矮小的楼阁,虽小却精致宁静,容昔到那小院门前,尚是四月,碧色漆木横匾,瘦金体的三个大字“芳菲阁”,她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那句“人间四月芳菲尽”,这样美好的名字,她不该想起这样不祥的词句,所以忙跟着众人离去了,连门都没有扣过。
容昔从记忆中回神,发觉自己还独然立于桥上,她的目光,划过薄雾氤氲的小湖,被沉甸甸的月色浸染透了,生出几丝寒意。
琛儿的声音在耳边乍起“少夫人?”容昔吃了一惊,手一松,羊角风灯“砰”的一声滑落地上。
琛儿忙捡起来,赔罪道:“是奴婢不好,让少夫人受惊了。”容昔看琛儿也只披着一件中衣,夹袄上的扣子也系得七扭八歪,淡声道:“夜里睡不着,出来透口气。罢了,外面天凉,咱们回屋吧。”
容昔进了里间,琛儿把门掩紧出来,长长轻轻地呼了口气,让后她迅速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着,打了灯笼,悄悄出了院子。
她一路走一路十分小心,生怕给人瞧见,夜里黑,小径上的鹅卵石在唯一一点灯笼光照射下幽幽反着蓝光。琛儿觉得这春风似乎略凉寒了一点,透过她衬着的青碧色纱褂,直吹到她的膀子上了。
她顾不得这许多,现在就要去见到她了,她的心底因着喜悦而分外焦灼。
容昔回来,却仍旧睡不着,她只恨自己没有跟上那个奇谲的“女子”,倒错过了这样一个机会。她仰面躺在**上,上制的弦丝雕花架子**,垂着半透的莲青色月影纱幔,月光从东窗上洒进来,渐次漫上她的脸和脖颈,她瞪大着眼睛,盯着**顶,似乎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她方才阖了目浅浅眠了。似乎在睡梦里听见有人大声唤她,那声音似乎就在耳边,又似乎是来自渺远的天际。
她像是身处一片云海当中,举目四望,辨不清何去何从,似乎有女子的身影一晃而过,容昔一吓,越发觉得肌骨寒渗渗的。
四周又响起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子夜歌”,只是这番曲词改动了,容昔只闻:
……碧海天青青,子夜君未归,半倚斜廊外,月半更声残。……邻有碧玉女,惟盼结金兰。……金兰情正好,私往未颜惭。……情郎归来日,著我明珠裳,长使断肠草,临风魂魄寒。……
容昔只觉得曲调诡异难辨,却要细听,那曲子戛然而止。
“少夫人,少夫人,出事了!”容昔迷迷糊糊睁开眼,却是绢儿惊恐异常的脸映入眼帘。
容昔刚醒,含糊道:“发生什么事了?”
绢儿嘤嘤哭道:“琛儿她……她……呜……发现的时候,早已断了气,是昨儿半夜出的事。”
容昔一惊,一口气上不来,剧烈地咳嗽起来,唬得绢儿忙倒了茶给她喝。
琛儿,昨夜她方才见过的,那时还是好好的,怎么会?!她才十四岁,才十四岁啊。
容昔又惊又痛,泪水不迭滚落下来,哽声道:“琛儿……是在哪里发现的?”
绢儿欲言又止,犹豫了一瞬,小心道:“晴苑那边,说是在晴苑附近,离芳菲阁却也很近……”
容昔想起了老爷身边那位容貌颇美的侍妾月娘,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月娘仿若深不可测似的,几乎不言不语,眼神却比其他几位姨娘犀利许多。她不动声色,二人好容易才止住了伤心,便草草梳洗一番,一并往齐夫人居住的万熙堂去了。
进了院子,只见夫人,子浚,秦、纪两位姨娘,月娘几人都在,加之各自带的丫鬟,院子原并不小,却硬生生显得没了插足之地。
容昔往子浚身旁站了,又一一行了礼。子浚看容昔双眼红肿,似是刚哭过,便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她:“你别难过,只能说琛儿她福薄……人各有命。”
秦氏脸色煞白,被身旁的丫鬟搀着,似乎已经站立不住的样子。齐夫人出声道:“琛儿这丫头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如今她命数不好,可后事还是要好好办,总不能叫她魂魄难安。”子浚,容昔皆答是。容昔听她语气里并无半分伤心,话里却滴水不漏,心里亦是叹息。
夫人又道:“事发地离你那里最近,璧寒,你作何解释?”
秦氏忙分辨道:“夫人,我真是毫不知情,早起才发现这丫头……虽是在我的地界,可真真与我毫不相关。”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平日里那张扬厉害的劲头此刻烟消云散。
纪氏冷笑几声,斜眼睨了月娘一眼,刚要说话,月娘却抢在她前头出声道:“秉夫人,虽是事发晴苑,却离奴婢的芳菲阁也近,不能以事发之所定夺谁是真凶。依奴婢看,还是等大夫检了尸身才能一一推敲。”
一语既出,既阻止了纪氏故意添油加醋抹黑于她,又合情合理让人提不出丝毫异议,容昔心头赞叹一声月娘的沉着和智慧,越发对她刮目相看了。
夫人正沉吟不语,身边的丫鬟阿七却不安道:“奴婢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夫人颔首,阿七跪下道:“琛儿与我皆是祖籍湖州,她比我小两岁,来的年份却比我长,也算自幼一同长大,我们感情很好,前几日,琛儿突然来找我,她说她前日夜里看到玲珑阁里的鬼魂了……事发突然,她也并未细说,只是我想这事情会不会与那件事有关……”
夫人冷冷打断道:“一派胡言,哪里来的鬼魂,都是闲人背后嚼舌生事罢了。”
她的话说得很决绝,可容昔清楚地看到她的双手因着气愤而微微颤抖,齐夫人城府一向很深,喜怒几乎从不宣于色,容昔心里不由生疑
这时纪氏方惊恐道:“难道,真是她,她回来了?!是,就是她,昨日是她的忌日!”
这一语说完,几个人都面面相觑,容昔不知道这前因后果,不由得脱口道:“姨娘说的这个她是谁呀?”
子浚紧紧拽了她的衣袖一下,突然向下坠的发力,让她不由自主一趔殂,不解地看向他,却未从其面容上看出任何异样。
夫人有些生气道:“够了!子虚乌有的事!琛儿的事未水落石出之前,所有人都不可捕风捉影,有乱传消息嚼舌根的人,家规处置,轻则杖责,重则赶出齐府!”
容昔看见齐夫人真的动了气,吓得也不敢再多说话。
回屋之后,容昔方才问子浚道:“你方才为何要拉着我?”子浚道:“额娘一向不喜人询问此事,我怕你冲撞了她。”容昔这才明白,不过她仍不死心,“那我不冲撞额娘,我冲撞你总可以吧,你告诉我她到底是谁呀?”
子浚面露难色,艰难道:“这事,我也只是听过一些风传,是真是假我都分不清楚,大门大户人多嘴杂,总归有一些似真似假的传言的,你不要轻信。”
容昔想起琛儿的死,心下又难过起来,那个乖巧伶俐的小丫鬟,坐在廊子上剥菱角,抬头冲她眯着眼一笑,眼如弯月,她才十四岁,还这样年轻,这样如花的岁月。
她的眼眶又开始热起来,问子浚“琛儿是怎么死的?”子浚道:“尸身上没有伤痕,嘴角还带着笑,仿佛安详地睡去了似的。我推测应该是中毒,只是何毒未曾知道,面色并未青紫,也未曾有口鼻崩血之征。”
容昔沉声道:“回梦散……一定是回梦散。”那是一种西域的毒剂,取罂粟花籽、断肠草、蛛毒、蝎毒按照精细的绝密比例研磨调制,再加入半份朱砂,研磨制成暗红色的末子,用时鹅毛管吹送入耳,即可毙命,死相并无痛苦,反而催人致幻,所以死者通常面带微笑,被西域人城“一笑绝命”。
这已经在坊间失传很久的毒剂,二十年前就几乎在民间绝迹,有人传言宫中还有此毒方,不过许久没有人亲眼所见了,到底是谁用这样奇绝的法子毒杀了琛儿,为何要杀掉一个普通的小丫头,她又从何处取得此毒?
容昔心头有许多问题,这些问题像结成了一张繁复的网,越理越乱。她让自己别再乱想,就算要解开这些纷繁的问题,总得寻着一个头,才能抽离崩析,把真凶找到。
她回头吩咐绢儿,寻几套体面衣裳,她那对夜明珠耳坠子,天青色的夜明珠,在翡翠的镶扣映衬下仿佛两粒青碧的樱桃,分外美丽,当初她拣出来配那身蓝碧色云水纹繖花裙,琛儿在一旁赞叹再三,她分明看出琛儿眼睛里写满了羡慕和赞赏。
再加了一些名贵的首饰,给琛儿陪葬,她一边往外拿,绢儿一边抹眼泪道:“少夫人,你对琛儿这样好,琛儿在地下有知了,也会感念罢。”
容昔拿了那耳坠,又想起琛儿那日的神色,不由黯然道:“我总以为时日还长,总有机会赐与她,可是现下她再没有法子戴给我瞧了。”
子浚在旁边,望着容昔纤弱的身影,她的头发略有些蓬散,落在肩头,像是一只展开翅膀的玄色蝴蝶。
她是这样善良,他又想起明月,那年中元节,明月的贴身婢女名唤鸳奴的,突然发了急病死了,明月哭得瘫倒在他怀里,又把自己最心爱的衣服和首饰都拿出来陪着鸳奴,他到现在都记得明月的神色,忧郁而怔忡,她孤独地望着月色道:“鸳奴爱美,想必她在地下了,穿着漂亮的衣服也会开心的吧。”
子浚的目光重又凝望在容昔脸上,她的容貌和明月并无相似,明月浓眉丽目,娇艳明媚,灿若玫瑰;容昔却是容色清浅,曼妙精致,秀如芝兰。可打从第一眼见到她,他望着带着面纱盈盈而立的她,就觉得她们十分相像,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觉得是老天又重新把明月送回他身边似的,可奇怪的是,他对二人的感情却并不相同。
明月性子明媚,有着蒙人血统的她,爱笑爱动,给他带来的是轻松愉悦,而容昔偶尔活泼可人,偶尔忧郁多愁,常常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去保护,想要去温暖她心头的寒凉。
他今儿进宫去述职,皇帝私下召唤,他从上元殿东边的耳门进去,在偏殿见到了皇帝,漫天梨花的偏殿里,虽然有几个内监在,他却觉得,皇帝孤凉萧索的背影,仿佛只有他一人在似的,他跪拜下去行礼,皇帝才缓缓转了身。
子浚低头时,嗅到了一阵梨花的芬香,隐隐然有一丝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只是默然地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