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元年,又遇丙辰,雍正皇帝大行而去,国丧期间,虽是春日,阖宫上下却说不出得萧索寂寥。
皇帝自个儿坐在上元殿,总管太监吴书来不敢进殿,太尉大人余阜世刚才奏事去了,万岁爷就面色沉郁,待太尉大人走后,才发怒掷了奏折,这会子只有两个奉茶的宫女在侧,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入殿。
吴书来小名福子,原是自小便跟着弘历,四阿哥弘历登基为帝,他便封了首领太监,他尚且记得那日,于仪元殿正殿的青玉地板上,他的额头贴地,地面虽然冰冷,他的心头却因感激与喜悦而跳动加速,这时他听见皇帝笑道:“总叫你福子,也叫得惯了,可如今得封,这名字却不像话,你本姓是什么来着?”
他敬诺回道:“回万岁爷,奴才本姓吴。”皇帝方沉吟两声道:“既如此,就赐名吴书来你看可好?”皇帝虽一本正经,但语气里已经带了笑意,他这才心下松快起来,笑道:“奴才哪里懂这些,万岁爷赐的名必是好的。”
他现下着一件海青色四爪蟒袍,怀抱一柄拂尘站立在仪元殿外头,外头日色正好,兼之熏人和暖的春风,他觉得站得久了,神思倦怠起来。
弘历自小心思慎密,即便随意玩笑亦给人一种难以捉摸之感,雍正爷子嗣稀少,主子胸有丘壑兼处事沉稳,因而深得雍正爷宠爱,就连早已大行的仁皇帝康熙爷,对主子也是欣赏有加,早便将江山许诺于他。
主子的亲生额娘林氏是热河行宫的一位宫女,传言其为罪臣之后,籍没入宫为奴,雍正爷尚是四贝勒的时候酒醉后宠幸了她。林氏虽容貌绝美,曾一度受宠极深,但无奈其身份太为低贱,且四贝勒因此收到了康熙爷的责骂,自此后便将此女抛开不提,重又送回行宫去了。
林氏却未有怨言,得知有孕后数月束腹,唯恐好事之人知晓,来谋害她腹中孩儿,宫中的风云不过几月便惊转暗换,渐渐也没有眼睛盯着她了。
主子出生在行宫,林氏为其起乳名作“元寿”,主子跟随林氏长到数岁,雍正爷才恍然知晓自己有这样一个皇儿,大喜之余,为其赐名弘历,下旨昭告天下,将弘历赐予永寿宫熹妃——也就是当今的皇太后为亲儿,下旨不过三天,林氏吞生金自尽,主子因而痛不欲生,自此后性子变得格外沉冷。
雍正爷在位时虽勤政爱民倒也多内宠,**选秀风波不迭,如花的女子进来了一群、又老了去了一群,慢慢的那些清绝美好的容颜便使人看得厌倦了。
主子前头还有一位阿哥,是已故齐太妃诞下的三阿哥,三阿哥才思愚钝,并不受宠,但是彼时朝中立长立贤之说争说纷纭,雍正帝也难以定夺。可是三阿哥愚昧,居然赶出与后妃私通的蠢事,皇帝一怒之下,赐死了那位贵人,自此对三阿哥更是心生厌恶,于是立嗣之事便已分明,熹妃娘娘待主子很好,只是并非寻常母子那般,福子自己知道,主子思念生母林氏,只是无人敢诉。
雍正十一年,正值八月,熹妃为主子寻了一门亲事。娶的是富察家的嫡长女,富察敦儿,福子初见那位女子,只觉相貌虽不觉十分美丽,却也算姣好,团团如月的脸蛋,细如凝脂的肌肤,气度沉静柔美,虽说郎才女貌也算得般配,但福子总觉得主子并不开心。
婚后熹妃又为主子添了一位侧福晋,乌拉那拉氏,名唤青樱,福子心里只觉得这名字好玩,细看其形容,倒觉得论及容貌颇为平常,不过胜在气度沉华,眸子生得极美,望之却似乎觉得比皇后还美上三分。
之后主子再未立过侧室,这些女子,他待她们都好,不仅因为她们是他的妻妾,更因为这其中繁复的利益纠葛,让他时时刻刻都揣了小心。
福子一直认定,主子是个心怀天下之人,在情爱上不会留意,不为美色所动,也不为相思受苦。
可他还是错了,冥冥中一切都已经注定了吧。
雍正十三年,初夏,皇帝身上不好,宫中朝上风云暗变,主子同太尉余阜世、领侍卫内大臣顾峥、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齐襄尧、工部尚书孙晏殊等文武重臣秘密会面了几次。
待到六月,余太尉举办寿宴,主子带着他,还偕时任大理寺卿齐子浚齐大人一起前往齐府,主子同齐大人自小熟稔,关系颇近。不料就是这次寿宴,主子却遇上了一位女子,太尉幺女——名容昔,字思绮的女子,福子也见过她几回,气韵的确胜如谪仙,薄纱敷面却难掩天成之姿,柳腰袅袅,纤足盈盈,眼波流转,恍若有宝光流动,真是像戏曲儿里唱的“则着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
之后他总觉得容昔姑娘的模样似乎在哪儿见过似的,可是想破脑袋也忆不起来。
自此后,他发觉主子仿佛有了重重心事,寿宴又过了六七日,那****向主子回了话,倒退正要出屋子,主子却唤他回去,交给他一封信笺,叫他立刻送去太尉府上。他低头见那信笺,并不像一般的书信,错缠花枝的暗纹,浅鹅黄色的纸笺,淡淡的熏香之气,他心下一跳,赶忙掩在袖中出去了。
这日刚过,侧福晋身边的阿箬跑来告禀主子说侧福晋身子不适,主子便前去探望,桌子上撂下了半幅未完的画作,他本不敢多看,不料那副画却不知怎的被风吹落地上,福子怕墨色洇了,赶忙拾捡起来,一看却是一副女子的画像,画里女子,散着一头长发,发上并无任何珠饰,只别着一两朵玉簪花,身姿纤瘦修长,模样并未画就,只勾勒出一双妙目,只那双眼睛,福子就立刻想起了那位女子——斯斯然立于海棠花圃,美目如星光流转的绝色佳人。
马上要到酉时,侧福晋那边太医把完了脉开了药方才去了,主子急忙忙叫他去马厩牵了马,二人一路飞奔至东湖。一路上福子怎么都跟不上主子,只见其策马如飞,在熙攘挤闹的街市上,简直是从未有过。
他正纳闷,只见主子突然勒马,他也急忙收住了缰,凝神望去,但见东湖边上有仙子般轻盈纤长的身影正倚栏远远眺望,他立时心下一片洞明。原来是她,果真是她。
一只蝴蝶翩翩飞来,落在吴书来的左肩上,又扑棱棱飞落在他握着拂尘的手上,他觉得痒,才从回忆里回过神来。
如今已经两月有余了,这些日子里,主子连睡梦里都唤着,心里一天十七八遍挂着,眉间心上无计回避地思着想着,吴书来冷眼瞧着,主子是当真喜爱这位女子,连那块康熙爷御赐的九龙纹佩都当做定情之物赠与此女。可刚太尉来这里,万岁爷向其提起此事,不料太尉却面有难色,竟然禀说容昔姑娘已经许配了人家。当时福子也在殿内,吓得脸都蓝了,他偷偷觑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只见他脸色已隐隐露出不郁,念及老臣功高并未发作,但是他紧紧握住了手掌,骨节都绷紧发白。
太尉告退出去之后,五营统领齐大人也进殿来,像皇帝上折子请求皇帝赐婚。吴书来觉得皇帝明显一愣,似是并未想到会有此说,仍旧平静道:“赐婚么?倒不知齐爱卿中意哪家闺秀?”齐大人拜道:“是太尉次女,余氏容昔……”
当时吴书来心下轰然一声撕裂,完了完了!他知道这下万事皆灭,果然,待齐大人前脚一走刚合了殿门,皇帝把案上的奏章全数推翻在地,怒声道:“岂有此理!”而后似乎是心灰过半似地自语道:“不可能……”
吴书来颤抖着跪下,跪行过去把地上散落的奏折、书页都拾将起来,只听皇帝沉声怒道:“都在那杵着做什么?!给朕滚出去!滚!”
吴书来和几个内监吓得连忙躲闪出去,吴书来心里极大不忍,可是又毫无办法。
是夜,皇帝独自一人呆在仪元殿,夜晚无论吴书来如何央求,亦是粒米未进,亮了一夜的灯烛,似乎陪伴着这位天下至尊的孤凉和沉痛。
之后连着几月,皇帝再无真心欢喜过,未得时也不去想,得后又失,这种怅然才是让主子肝肠寸断的吧。
吴书来日日心下叹惋。终于冬天来了,一场瑞雪,惜梅园里的绿梅也都开了,被大雪覆盖的皇宫,美轮美奂。于是在雪后一个日子,皇帝又去了余府,吴书来私心里是不想他二人相见的,无奈,皇帝铁了心,他只好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在茫茫雪地里,那女子似是又清减了许多,转过头来时,面色怔忡彷徨,不染脂粉的脸,苍白的面容,不仅不为其减了丝毫容色,却平添了楚楚可怜之姿,主子紧紧握住了拳头,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可是吴书来知道他最后必然要心软,情根深种,为之奈何?
女子抬起头,目光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伤心惊痛,且不去论主子的心思,光吴书来瞧见,已经是心疼难耐,他低低叹息一声,过去带了身旁的侍女采夕离去。
这一路上二人都默默无语,只一步步拿宫靴去踩那厚厚的积雪,“吱嘎吱嘎”喑哑有声,他问起采夕关于她家小姐的婚事,采夕却冷淡非常,只道,只要不进宫里,嫁去哪里都是好的。
吴书来想得太久了,觉得有些头疼了,可能是这大殿里的龙涎香熏得他有些深思迷离。
皇帝此时歇着午觉,大殿里太静了,他都能听闻皇帝睡得并不安稳,过了一阵子,只听里头又翻了个身,低低唤了一声“思绮”。
吴书来黯然,如海情深,如何是好。